谢知秋这?个人过目不忘,她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当年向知满求过亲的?那个安家少爷安继荣。
谢知秋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还敢出现在谢家人面前,眉头当即皱了起来,心中警铃作响。
但布铺掌柜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像赶苍蝇一样赶他,道:“去,去去!都说?让你?不要来了,竟然还调查二小姐视察铺面的?日子,你?这?人有什么问题啊?快走吧,二小姐不会见你?的?。”
安继荣皱起眉头。
但他见掌柜态度坚决,继续在这?里?纠缠好像也是浪费时间,就姑且后退一步,“啧”了一声,从?门口出去了。
掌柜看他离开,翻了个白眼,眼角余光又见铺子里?来了人,本是想招呼客人,谁知一转头就看到在谢知秋身边的?萧寻初,惊喜地道:“大小姐!”
萧寻初:“……”
谢知秋倒是默不作声,在这?场面中并?未表现出异常。
她道:“我从?南方调任回来了,今日刚到梁城。我夫人说?想来看妹妹的?铺面……听刚才那人的?话?,知满小姐好像在铺子里??”
掌柜对谢知秋两人的?态度简直是翻天逆转,当即道:“在在,二小姐若是知道大小姐和萧大人来了,一定高兴,快楼上?请!”
谢知秋颔首,示意萧寻初先上?去。
她落后一步,问掌柜道:“刚才那人是……?”
掌柜摆摆手,道:“没什么,以前和我们?谢家有点?过节。那个人每个月都会来一次,不用管他。”
第九十章
知满还是未定亲的姑娘, 掌柜大概是顾忌谢知秋现在看起来是外人,所以没有明说安继荣和知满以前差点结亲的事。
不过,光听?掌柜这?轻描淡写?的语气, 谢知秋已判断得出安继荣如今想必不成大器, 对知满构不成什么麻烦,也就安心?大半。
谢知秋不言, 略点了点头, 就紧随萧寻初上了楼。
这?铺面楼下是店面, 楼上则是仓库及工作间,除了大量未陈列在店里的布匹库存,还有一些针线纺车之类的杂物, 大概是意外时用来做处理的。
知满好像雇佣了不少女子在布铺工作, 仓库里有不少绣娘模样的女子在忙忙碌碌。
而?走到二楼尽头,就是一间小工作间。
小间的门扉敞开,谢知秋刚走到门前, 就看到里面坐着一人。
此刻正值黄昏,夕阳的暖光斜斜洒入窗扉,落在室中女子身上。
她十?四五岁的年纪, 一身淡霞色的俏皮裙衫,蓬蓬长发用一枝随手折来的带花桃枝挽起,显得随意而?俏丽。
她盘腿坐在一架纺车前, 手持一堆木质工具,咔嚓咔嚓熟练地把弄着什么。
谢知秋之前听?萧寻初说过, 萧寻初在谢家期间, 随手教了知满墨家术, 不过谢知秋如今的身份不好进谢家内院,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个?场景。
看妹妹像控制自己的手脚一般灵活地使用那些与萧寻初相似的工具, 谢知秋不免有一瞬的稀奇。
她淡淡一笑,唤道:“满儿。”
知满闻声抬头。
在看到门口二人的瞬间,她圆圆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知满毫不犹豫地将手里工具一扔,迫不及待地冲过来,一头冲进谢知秋怀里——
“姐姐!”
据知满所言,这?两年,她的布铺在梁城……不,哪怕是放眼方国,可能都是一枝独秀。
当初她本是为?了应付祖母的唠叨,才随手将三锭脚踏纺车改为?六锭,可是谢老爷看见这?种纺车后,断定这?东西在商业上有可为?之处,试验性质地给知满买了两间布铺,让她经营。
六锭纺车纺织的效率是旧纺车的两倍不止,这?意味着知满的工坊,只需要其?他纺织者的一半人力成本和一半时间成本,就可以生产出和他们相等数量的布匹,甚至质量还要来得更好。
成本的降低,给了知满更大的让利空间。
知满铺子里的布,几乎只有其?他布行一半的价格。
她第一天开张的时候,简直将梁城的其?他布商都惊呆了——
当时他们料定谢家布铺这?种价格不可能长久持续,只是无知姑娘的莽撞之举,自作聪明想用低廉的价格打开销路,殊不知这?种策略只会?引来贪小便宜的低质顾客,只要一旦涨价,现在的表面风光就会?像烟雾一样消失溃散,非但不会?有回头客,还要惹来顾客的不满。
不少人断定,谢家布行不到三个?月,就会?因为?这?种亏本策略而?倒闭。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哪怕是知满现在的定价,利润仍然?远远超过传统布铺。
这?不但不是一时之策,知满甚至还有在逢年过节打折的余地。
梁城虽是国都,但是最多的人口仍是没那么富裕的老百姓,有这?样物美价廉的选择,他们自然?不会?再去?买贵一倍的布。
此后,谢家布行以外的布铺都受到巨大冲击,在半年内纷纷倒闭。
知满借机收购,适当扩张,短短一年,就后来者居上,成了梁城最大最有名的布行。
后来,她又在离梁城近的其?他城中同样行事,效果也大差不差,但谢家布行的势头无疑更大了。
由于?价格实?在便宜,甚至开始有人倒谢家布行的廉价布倒别处去?卖,哪怕加价三成,仍有优势。
事情居然?如此顺利,就连知满本人都吓了一跳,她毕竟才十?五岁,没想到随便一做,竟会?有这?般成绩。
“这?两年,许多有名的老布行都因为?我的关系倒闭了。其?中受冲击最大的,就是安家的布行。”
知满说道。
“由于?安家欠下的巨债,安家布行本来就是在靠布券吊命,因为?布券提布速度慢,质量又有所下降,时间长了自然?会?引起不满,安家布行的顾客原本就在快速流失。现在再加上我卖出去?的布有很?大的价格优势,他们瞬间就撑不下去?了。”
“安继荣现在连表面风光都难以维持,要是再无力回天,恐怕会?背上巨大的债务,跌落谷底,一辈子都难以翻身。”
“我们的布行开张了这?么长时间,工坊的消息渐渐传出去?了,其?他人逐渐知道我们之所以能价格如此低廉,是因为?使用改进过的纺车。”
“所以经常有人来打听?此事,安继荣也是因为?这?个?,才会?隔三差五过来。他甚至跪下来求过我,扯我们当年好歹算是有些缘分,愿意做任何事道歉,只希望我将纺车卖给他。”
说到这?里,知满的语气未免有些复杂。
她想起自己当年还小,曾经天真地真心?向往过嫁给安继荣,幻想两人婚后、她作为?贤妻良母的幸福生活。
换作那个?时候,打死她她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成为?压垮安家这?个?庞然?大物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朝一日,那个?高高在上地将她当作金山银山哄骗、轻蔑说她是“没用的女人”的安继荣,居然?会?绝望地对她下跪,求她高抬贵手,放安家一条生路。
然?而?知满,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将安家逼到这?个?地步,只当布行是钻研墨家术之余的消遣。
谢家布行能够获得如今的成功,对知满来说无疑是好事,可是她说起这?些的表情,却没有那么开心?。
“姐姐……我会?不会?做错了?”
知满犹豫地道。
她正了下发间的桃枝,眼底流出淡淡的悲悯。
“我不是在同情安家。但是除了安家之外,因为?我倒下的布行,实?在太?多了。”
“好多老板织了一辈子布,卖了一辈子布,如今失去?铺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再靠什么谋生。”
“甚至有些人连老家的田地都卖了,全部家当都放进布行里,一旦铺子没了,就会?一贫如洗,无家可归。”
“还有其?他工坊里的织工,不少人本已经是操作旧式纺车的熟手,在本来的工坊里,她们是有经验有地位的老人。可是我雇她们来我的工坊工作以后,因为?学习新式纺车的速度不如年轻织工快,她们反而?地位低于?年轻人。”
“我……与这?些人无冤无仇,并不想害他们失去?本来的生活,可实?际上,就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导致许多人朝不保夕、家破人亡。”
谢知秋看得出知满眼底的迷茫。
她略微凝神?,抬起手,摸了摸知满的头。
知满下意识地蹭了下姐姐的手,可能是因为?好久没有被姐姐摸脑袋了,她有一点怀念。
得到这?一点安抚,也让知满有勇气继续往下说。
她道:“其?实?我一开始买那些濒临倒闭的铺面,并不是想扩张,只是觉得他们倒闭一定程度上是我的责任,所以想尽量减少因此失去?工作的人。
“虽然?绝大多数织工我能留都留下来了,老板如果愿意留的话?,我也尽可能给他们找合适的位置。
“但是人这?么多,难免还是有照顾不到的人。而?且,里面也有很?多人恨我,说宁愿饿死也不会?为?我工作,去?年,还有过一次晚上有人闯进我的工坊,砸了十?多台新式纺车。”
知满望向谢知秋,问:“姐姐,会?不会?打从一开始,我还是不要为?了偷懒就将六锭纺车做出来比较好?要是我没有做出新纺车的话?,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这?么多人也不至于?因为?我而?变得落魄。”
谢知秋凝视知满,从知满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对这?件事稍有自责。
知满不是完全不高兴自己的布行生意能做到这?么大,这?让她对自己技术和经营能力的信心?都更大了。
但是,她不想害人,她一开始真的只是想省点时间而?已,如今的局面,是知满意想不到的。
谢知秋神?情平静,但她的手却温柔地,为?妹妹顺了顺长发。
“凡事都有两面性,做出的任何一个?抉择,都可能会?出现难以预料的结果。”
谢知秋道。
“但是,我不认为?你将六锭新纺车用于?商业上是错的。”
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但不知为?何,知满觉得自己光是听?姐姐说话?,就没由来得安心?。
谢知秋道:“任何行业都必然?会?有发展。早晚有一天,世上会?出现更高效的纺车,即使第一个?做出来的人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指望这?个?东西消失,甚至指望世道永远不发生变化,只是一种掩耳盗铃。”
说到这?里,谢知秋停顿了一下。
“其?实?在我看来,第一个?做出纺车的是你,无疑是好事。不单是对谢家,就算对整个?方国的人,也是如此。”
“你是一个?好人,哪怕对与你一同竞争的人,仍然?心?怀诚意和同情,希望尽可能安顿好他们的生活。”
“如果换作是一个?坏人,在同等的情况下,只会?对这?些对手更狠。而?如今这?些布行的人,或许会?过得更加痛苦。”
“再想得远一些,如果拥有这?般技术的人甚至不是我们自己人,而?是来自虎视眈眈的敌国,那么会?造成的后果,绝不单单是倒闭几家老布行可以形容的。”
“他们能在更短的时间里生产出更多东西,会?有更大的贸易优势,整个?国家都会?变得更富有。那些多出来的财富,会?化作比我们更庞大的军队、更强大的武器,造成更大的威胁。这?种情况下最坏的结果……只怕难以想象。”
“而?现在,至少更先?一步的是我们。而?且梁城更多的普通人,的确用更少的钱买到了比以前更好的布,生活能够得到改善,不是吗?”
“姐姐!”
知满眼眶一热,忍不住扑到谢知秋怀里。
真不愧是姐姐,永远知道用什么话?能打消她心?里的疑虑。
谢知秋望着怀中的妹妹,微微弯了下嘴唇,轻拍她的背。
谢知秋与知满聊了许多,大多数时候是知满叽叽喳喳地在说这?两年发生的事。
不过,知满也听?说了“萧知县”在月县的事迹,对此很?感?兴趣。世上只有知满一个?知道谢知秋才是“萧知县”,她憋了好久没人聊,终于?逮到机会?,可以问姐姐本人详情。
谢知秋简单对她说了些细节,听?得知满表情都变了。
“竟然?真的有人会?试图杀朝廷命官?!”
若是换作旁人,或许会?感?慨谢知秋经历的刺激,但知满想到自己的姐姐居然?涉身如此险境,脸色只剩下苍白。
她一把扯住姐姐的袖子,道:“姐姐,官场是这?么凶险的吗?那你难道还要……”
谢知秋面色淡淡,她拍拍知满的手,说:“欲往天府,必经蜀道。是我自己选的路,不必过于?担心?。而?且……我若无大把握,是不会?乱来的,毕竟这?不只是我的命,还是他的。”
说着,谢知秋往后看了一眼。
萧寻初虽说跟着谢知秋来了,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幌子,也知道谢知秋姐妹许久未见,应该对彼此甚为?怀念,于?是识趣地将有限的时间留她们交流,没有插话?。
此刻,萧寻初正饶有兴致地看知满改进过的纺车。他这?两年从知满的信中已经知道了她改进纺车的构思,但还是第一次见实?物。
听?到谢知秋提到他,他抬起头来,对知满安抚地眨了眨眼。
知满听?到这?句话?,果然?安心?不少。
她知道姐姐胆大,但也知道姐姐绝不会?拿着别人的命乱来。
知满的脚尖在地面上踢了踢,轻轻道:“原来就算有了男子的身份,想要当官还是这?么难。”
说着,她狐疑地看向萧寻初,说:“师父,是不是你的身份问题太?多了,才害我姐姐举步维艰。”
萧寻初:“……”
萧寻初:“这?……”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
其?实?他还真不好说,萧斩石之子这?个?身份,确实?比普通人敏感?一点。
有时候他也会?想,谢知秋屡次受到打压,除了得罪齐相之外,会?不会?也有他父亲简直是主战派标志性人物的原因。
但谢知秋却适时为?萧寻初说话?了,她道:“萧寻初的身份并无不妥。凡事有利有弊,同样的东西,用不好是麻烦,但用好就是优势。
“他作为?萧斩石之子,无论是我向山上的友军求援时,还是传播名望之时,都有不少助益。
“这?世上多的是寒门子,若是真的是无依无靠之人,那我现在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这?、这?样啊……”
知满垂下眼睫。
其?实?她也不是故意想责怪师父,只是很?担心?姐姐。
但姐姐向来坚定。
知满很?清楚,如果姐姐自己已经做了决定,哪怕前途再凶险可怕,姐姐也不会?退缩。
她作为?妹妹,只能尽可能祈愿姐姐的平安。
良久,知满轻轻叹了口气。
她说:“若不是姐姐的路这?般曲折,光看秦皓哥哥他这?两年节节高升,我还以为?当官很?简单呢。”
一青年从皇宫禁门出来。
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 却已身着朱红色官服,腰挂锦绶玉佩,一看便知年轻有为?, 若不是在朝中有贵人器重, 绝无可能在入仕三年内便身着此华贵之色。
只是,这青年貌如冠玉, 是一副矜贵长相, 眉间却始终浅浅蹙着, 仿佛有心事一般。
他缓缓从禁门中走出,早已恭候在路旁的小厮连忙上来迎他,为?他撩开车帘, 等他上车。
这时, 却听一人从后面追上来,急急唤道:“秦大人!秦大人!秦皓大人!”
秦皓定?住动作,回过头?来。
追上来的官员年约二十七八, 比秦皓年长,但身上穿得仍是青色官服,品阶在他之下。
秦皓认出此人是刚从别处调到御史台来的主簿, 便友善地问他:“何事?”
那人惶恐地作揖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在远处见到侍御史大人,觉得过而不揖非礼也, 前来与大人打个?招呼。”
秦皓一顿,对他颔首。
这种事情, 他这两年也见得多了, 不少小官员都会想在上司面前混个?脸熟,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助益。
秦皓对此见怪不怪,也没?放在心上, 对对方点了下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那小官好像还希望与秦皓寒暄几句,但见秦皓态度冷淡,不敢做得太过以至于烦人,便恭敬地送别了秦皓的马车。
不久,待秦皓走后,与他同行的好友才走过来,问他:“那位就是秦皓秦大人?”
小官颔首。
好友当即感慨道:“真好啊。大家都是同一年中的进?士,现在看来,唯有秦大人走得最顺最快。咱们大多数人还在七品以下的官阶苦熬,他第一年就当了监察御史,第二年派出去巡查一圈,就算有了实绩和阅历,今年直接升到从六品侍御史,还破例赐予五品朱红色官服,就算放眼方朝,也是风头?无两了。”
好友这话?,语气?里?未免泛了几分酸意。
其?实那小官也是这样想,但是对自己的上级,还是收敛了几分,免得落下话?柄。
他相对温和地道:“秦大人毕竟是当年的探花郎,进?士及第,又是名门出身,起步就比我等高了。更别提他还拜了齐相为?师,如今是齐慕先大人的得意门生,连先皇都对他印象深刻,没?事就邀他去垂拱殿喝茶下棋,这等殊荣,还有谁有呢?”
二人共同感叹了一番。
这时,那好友又问起道:“对了,听说?这秦大人,也有二十好几岁了,如今事业有成,但却还未议亲,可是真的?”
小官回答:“真的。”
好友奇怪地又问:“那小妾呢?红粉知己之类的?”
小官又答:“没?有听说?。这秦大人生活挺简单的,白?天来宫中做事,晚上就回家里?,连席宴都很少参与。”
其?实,秦皓侍御史至今未婚,在梁城官员里?,着实也是件稀奇事。
秦家是书香门第,秦皓正值婚龄,且事业正佳,怎么?看都没?有不成亲的理由。
而且,梁城里?如今盛传“生子?无数,不及秦家一郎”,这说?得就是秦皓。
人人都瞧得出他前程似锦,兼之秦皓相貌出众,人品在梁城也有口皆碑,可谓各方面都很出挑,有不少显贵人家都有意与秦家结亲,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有人正式定?下来。
方朝早婚盛行,即使是男子?,二十左右也已经大把?成婚。
秦皓这样的,实属有点特立独行。
且他早已金榜题名,早年那个?“大丈夫志存高远,应以学业为?重,婚事不急于一时”的理由也不太用得了了。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何还久久不议亲事,看起来着实谜团重重。
那小官道:“不过,我听御史台的人说?,侍御史大人素来克制,唯有一次,不知为?何望着杏花喝醉了酒,在酒后吐露出,他曾经有一次,差一点点就定?亲了。”
好友奇道:“原来有过一次!那为?何后来没?有下文了呢?”
小官说?:“那就不清楚了。本就是酒后之言,说?得糊涂得很。那些人本想趁机问出来的,但秦大人的口风出乎意料得紧,连昏了头?都没?有说?出口。后来酒醒以后,他就跟没?事人一样,照旧工作,看不出任何苗头?。
“只是在那以后,听说?秦大人对酒更谨慎了,再没?喝醉过。”
另一边。
秦皓坐在马车里?,读书读不进?去,便索性放下书卷,往窗外看去。
说?来不巧,马车途径之处,正有一棵杏树。
杏树是先开花后生叶的树木,时值春暖,花苞早已结满枝头?,此刻一个?接一个?鼓鼓囊囊,含苞欲放,随时就要到花开如雪的时候。
这本该是令人神往的美景,可秦皓骤然望见杏花,却是目光一凝,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书卷。
谢妹妹与那个?萧寻初成婚,就是在杏花盛放的季节。
他忘不了,在那个?落花缤纷的时节,他眼看着自己自幼倾慕的谢妹妹,在鼓乐声中,被一顶花轿抬进?萧家。
杏花明明每个?士子?都喜爱的、金榜题名时盛开之花,可唯有他,那以后,就不太见得了杏花。
至今,已快三年。
秦皓闭目凝神,想要驱散内心的烦躁。
说?实话?,木已成舟,他再怎么?难过,也无法改变当年的结局。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人应该向前看。
只是多年情谊,如何想忘就轻易忘得了?
他每每合上眼,看到的仍是谢妹妹清冷的模样,看到的仍是她当年那浅浅一笑。
既然无法释然,那又何必硬是娶亲,再拉一个?无关之人入局,反要耽搁其?他人。
但也正是因此,他无法克制自己对萧寻初的敌意。
想要赢他。
想要赢他。
想要远远将?他甩在身后,想要证明自己能做得比他更优秀。
想要……让谢妹妹知道,自己远比她现在的夫君更为?出色。
事实上,只要识时务一些,选择投靠正确的人,有恰当的刻苦努力?,兼之适当的曲意逢迎,他确实能够做到。
除了齐相的儿?子?齐宣正,他是同一批中进?士的人里?,第一个?穿上朱红色官服的。
哪怕是萧寻初这个?当年的状元,也没?有他快。
诚然,先前听说?当今圣上忽然关注起“萧寻初”这个?人,还将?“他”提拔为?大理寺丞时,秦皓的确有些许意外之感。
他是从六品,萧寻初的新职务也是。
不过,纵然是平级,侍御史的实权和职权范围都是要大过大理寺丞的,更别提秦皓先前在齐慕先的引荐下,被破例赐予穿五品官服。
只要有这一身朱赤之衣,他就绝对算胜过萧寻初。
一切都如秦皓所希望的一般,他本应开心才是。
可是……
正当秦皓闭眼思索时,忽然马车猛地一颠,竟停下了。
秦皓缓缓睁眼,往外看去,问:“出什么?事了?”
“大人。”
驾车的小厮回他。
“今年改元,新皇宣布大贺三月,最近每晚都有夜市庙会,今晚尤其?,不知怎么?的,街上人流比想象中多,把?前头?给堵住了。大人,我们改道吗?”
秦皓闻言正要同意改道,但他视线在人潮中掠过时,竟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凝住了——
那两个?人——难不成是——
两刻钟前,谢知秋与萧寻初与知满告别,离开谢家布行。
谢知秋从知满口中得知,秦皓在梁城,三年不到就当上了侍御史,还被破格赐下五品服,微微吃惊。
不过,最让谢知秋吃惊的,还是秦皓竟真拜了齐慕先为?师。
其?实谢知秋一去月县两年有余,心头?想的多是自己的事,并无意与秦皓比较。
但当年,她与萧寻初假成亲那一夜,秦皓的神态和话?语,总在她头?脑中挥之不去——
“萧寻初!我发?誓!我此生只输这一次!今后,我绝不会输!绝不会再输给你!”
从小到大,秦皓向来是贵公子?做派,端的是温文尔雅、矜持谦和。
那是唯一一次,谢知秋见到秦皓如此失态的样子?。
或许他只是酒后失言,但谢知秋想来,仍有错愕。
尤其?是,秦皓居然靠向了齐慕先。
许是心头?缀着些许不安,从那以后,谢知秋眉间就浅浅蹙着几条皱。
而与知满道别前,萧寻初与知满讨论了一下她的纺车。
知满嘴上不饶人,对萧寻初这个?便宜姐夫略微有点敌意,但萧寻初毕是她的墨家术师父,对方真看她独自一个?人完成的作品,她还是难免紧张。
知满脚尖在地上点点,忐忑地问:“师父,你觉得怎么?样?只是将?三锭改为?六锭……果然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改进?吧?稍微平庸了点。”
萧寻初却满眼写着惊艳,道:“不,我觉得很好。我们学习墨家术,又不是为?了标新立异、哗众取宠,而是为?了实用、为?了作出真正有用之物,改善如今的生活。
“我师父生前曾经说?过,刻意寻求某种震撼世人之物,往往无法如愿,但立足实际,以人之需求为?先,反而能有惊世之作。
“你的纺车将?纺织效率提高一倍,甚至光是凭这个?就战胜了梁城的其?他所有布行,还不够了不起吗?
“如果我师父在世,见到你这般杰作,也会夸赞你的。”
知满毕竟是个?小姑娘,总是想听夸奖话?的。
听萧寻初这么?说?,她不禁有点得意,简直要翘鼻子?,但她还是竭力?不表现出来,努力?谦虚地道:“还、还好啦,也没?有那么?厉害。”
但说?完,她也虚心向萧寻初求教?,问:“那师父你还有什么?改进?的建议吗?我想做得更好点。”
萧寻初笑笑,摇摇头?。
他说?:“我能教?你的,是共通的道理,但实际如何运用,还是全看你自己。
“其?实在我看来,这架纺车最为?出色之处,在于它是你这样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东西。”
说?着,他在纺车前坐下来,用谢知秋的身体踩脚踏板,让纺车转起来。
他说?:“你看,我现在坐在这里?,无论是高度、距离还是着力?点,都是刚好的。但是如果换作男子?的身体,纺车就太小了。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你是个?女孩,你知道会使用你这台纺车的织工大概率也是女子?,你是按照大部分女性方便操作的标准来设计它的。
“如果换作是我或者其?他男子?,很可能会因为?我们受到的教?育很少接触纺织技术而找不到关键点,甚至会有人认为?纺织只是女子?之事,从而轻视它。若是在了解不多或者心态不正的情况下胡乱指点一通,多半是适得其?反。
“实话?实说?,尽管我学习墨家术的时间比你长很久,但如果换我来做这台纺车,恐怕远不及你。对我来说?,这件事上有太多盲区。
“尽管你本身可能对纺织并没?有那么?投入的兴趣,一开始也是为?了节约时间而无心插柳,但你的技术,运用于你知识熟悉的领域,并且确实能帮到一些需要的人,这就是了不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