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半年前。
一天晚上,他本高高兴兴地?买了两匹好马,准备天气好的?时候出去走走,谁料一回到王府,就看到多?年不见的?齐慕先带着大批人马站在?大堂里等他,一见到他,就手捧圣旨遗诏,跪下高呼万岁。
随之同来的?,还有皇兄的?死?讯。
皇兄无子?,根据他们父亲方和宗生前的?安排,若是皇兄英年早逝没有立储,那么兄死?弟承,就由他这个济王来接替皇位。
就这样?,他被快马加鞭运回梁城,送进皇宫,当上了号令天下的?皇帝。
赵泽人有点懵,但万幸他这个人适应能力很好,皇宫小时候也不是没住过,多?待两天就习惯了。
他好歹是个年轻人,书也读过,责任感是有的?。
既然真当了皇帝,那他想,他要当一个圣贤书里一般的?好皇帝,将国家治理好。
不说什?么千古流芳,至少要不辱先祖血脉,如?果能让百姓和官员们夸他几句,那就更好了。
秉持着这种想法,赵泽还是挺有干劲的?。
一登基,处理好兄长的?丧事,他就立即宣布“放开言路,乐听谏言”,邀请百官给他批评建议,指导他这个小时候没好好学习的?皇子?如?何当好皇帝。
他本以为此举一出,能够充分展现?他本人的?诚意,快速建立起群臣对他的?信任。之后他积极采纳臣子?建议,臣子?努力执行,君臣合作,一切都能顺利起来。
然而?,事实却没有那么简单。
实际上,他纳谏也纳了,听批评也听了,可是他的?话,臣子?们仍旧顾左右而?言他,不是强烈阻止,就是拖拖拉拉不愿执行,甚至还有人糊弄一番就对他说完成了。
他这个君王说的?话,大部分时候甚至还不如?齐慕先说话受重视,这让赵泽十分受挫。
磕磕绊绊当皇帝当了几个月,赵泽也逐渐摸出一点门道。
他虽然贵为天子?,但在?朝中几乎没有根基。
他不像皇兄,皇兄从小就是皇太子?,又懂得谋算,很早就在?栽培自己?的?势力,只要他想用人,随时都知道哪些人是他自己?的?死?党,哪些人未必完全遵循他的?想法、但在?某些地?方仍旧可以一用。
而?赵泽,突然才从外地?被抓回来,对朝堂简直两眼一抹黑,人他是认识不少,但对方持什?么观点、与?什?么人关系好、擅长什?么事,他根本一无所知,也难以安排。
所有官员表面都是说吾皇万岁、陛下说的?是,问到问题都说臣已经尽力了,是其他人的?问题,官员之间?互相诋毁,他初来乍到,也无从判断对错,实在?一头雾水。
赵泽逐渐明白?过来,当务之急,他必须要有自己?的?人手,身边要有他确定可信、可用也有才能的?人。
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这种人呢?
赵泽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痛,连皇宫都觉得待不下去了,这才出来劳逸结合,到民间?走走找找思?路。
他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楼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
赵泽一惊,注意立即就被吸引过去——
他定睛一看,发现?是戏台换场了,一个黑衣官员打扮的?生角竟拿着一把红缨枪,舞着下了台,引得一片叫好声。
赵泽这个人很喜欢新鲜的?东西,以前还是皇子?时,他就东摸摸西摸摸,什?么都爱玩玩。对于戏曲,他当然也有很大的?包容心,平时也爱听。
他见这出戏无数人叫好,也就托着腮看过去,只是看了一会儿,倒有点奇怪。
于是,赵泽开门唤来小二,问道:“这下面的?戏唱的?是哪一出啊,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
小二见是给了一锭银子?的?豪客,立即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恭敬地?道:“客官您这问得好啊!这戏本是从南方那一带传来的?新戏,名叫《怜雨案》,讲的?是南方一位知县老爷,上任第一年就救了一对流落在?外的?义兄妹,随后铲奸除恶、明察秋毫的?故事。
“这戏可不全是编的?,有一大半是真事儿。那位知县上任后,非但斩奸护民,还实施新政,令当地?面目一新,他本人更是公正廉洁,很得人望。
“因为知县老爷本人受人尊敬,之前他锄奸救人的?故事,如?今在?民间?也是广为流传,这才连戏曲都有了,老百姓还演得热闹。这不,连咱们梁城也演上了,场场爆满啊!上一场叫‘独赴龙凤楼’,下一场是‘媚妾告夫’,都是很受欢迎的?戏码。”
“……真事?”
赵泽本来只想问问是什?么戏,没想到听完介绍反而?愣了愣,心说竟有这种事,那民间?都流传得这么广了,他这个皇帝怎么不知道?
赵泽顿了顿,又问:“这个知县也是真有其人?”
“有啊,真有!”
小二闻言一笑,说:“客官一口梁城官话说得不错,但其实是外地?来的?吧?这知县非但是真人,还是咱们梁城的?大名人呢!
“客官没听说过这戏,总该听说过萧斩石大将军吧?这萧将军有个二儿子?,叫作萧寻初,本来是梁城有名的?纨绔,结果两年前居然突然改头换面,中了状元!非但如?此,他还由先帝亲自做媒,和城东才女谢小姐成了婚,实在?是一对佳偶啊!
“这些事当年在?咱们梁城闹得风风雨雨的?,但这萧寻初中状元之后,就被分去南方做了知县,消停了一阵子?,没想到最?近又热闹起来——原来他没在?咱们梁城闹,是到南方闹去了!只是消息来得慢点。这戏里的?知县,不是别人,就是他!
“如?今听说,在?当地?,人人都说这位萧寻初萧知县,是个青天大老爷啊!”
赵泽听小二花里胡哨地吹嘘了一番这戏的来路, 尽管将信将疑,但也?起了些兴致。
他给了小二些赏钱,就在二楼摇着折扇, 悠哉地看起戏来。
这一出《怜雨案》, 总共有十三场。
戏从萧斩石之子萧寻初高中状元远赴月县开始讲起,说他在路上偶然救下一对?奄奄一息的义?兄妹, 秉持着以民为本的仁心, 与当地豪强焦天?龙、焦子豪父子斗智斗勇, 最?后竟牵扯出一桩豪强谋杀前任知县的大案。
当然,这种给老百姓找乐子的戏,大结局当然是异常完美的大团圆——萧知县秉公办案、火眼金睛, 不但成功让雨娘兄妹一家?团聚, 还将焦姓一家?正法。而且焦家?老爷最?后还发?现焦子豪居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雨娘与石烈两人本是义?兄妹,青梅竹马长大, 实则早已两情相悦,终于?在萧知县的主持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其中一场“独赴龙凤楼”的戏,尤为让人津津乐道。
说的是萧知县在进入月县后, 被与焦家?串通一气?的衙差们设下鸿门宴,但萧知县洞悉他们的计谋,在龙凤楼里挥舞长枪, 以一人之力制服了衙役上下数十人,尽展将军之子的风姿。
这一场赵泽先前没仔细瞧, 故而给钱让他们又演了一遍, 然后看得手里瓜子都掉了。
“这也?是真事?”
赵泽有点不相信, 又把?小二抓进来。
“再怎么样一个人打几十个,也?太夸张了吧。”
“哎哟, 客官,这我怎么知道,戏里是这么写的啊。”
小二赔着笑脸道。
“龙凤楼这事肯定是真的,听说那伙衙差就是在龙凤楼里直接给抓走的。不过萧知县有没有一个打几十个,那就没人知道了。”
“咱琢磨着吧,这萧知县毕竟是萧将军的儿子,能打一点说得过去。要不然怎么解释,这焦家?人在龙凤楼里布下天?罗地网,萧知县还毫发?无?损地从里面出来了呢?”
“当然,艺术夸张肯定有。说不定是萧知县其实已经事先给这些坏人下.药了,所?以打起来才这么容易。”
“很有可能!”
赵泽对?政事还不是特?别擅长,但对?聊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很有兴致,一下就来了劲。
他说:“再说,月县的人可能也?没想到一个知县会习武,所?以放松了警惕。”
“诶,客官,你这个想法很新颖啊……”
赵泽与小二一来一往,很快聊得十分投机,宛如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自从当了皇帝,赵泽很久没有与人聊得这么开心了,以至于?他回?宫以后仍觉得头脑兴奋,在宫殿里转来转去,一直琢磨“萧寻初”这个人。
与他兄长不同,赵泽对?朝堂上的种种利弊权衡还不熟练,对?主战派主和?派的立场也?没那么敏感,他甚至不太明白为什么齐相和?兄长都那么坚持要主和?,只觉得那些打仗的将军挺帅的。
他当皇子和?王爷时,也?听过不少萧家?军的故事,对?萧斩石有相当的好感和?敬意,所?以此刻,一听萧寻初竟是萧斩石的儿子,他对?这个人兴趣更浓。
赵泽在宫中徘徊数圈,终于?,他大半夜披上一件薄衫,唤来守夜的太监,道:“我要去书房。对?了,通知负责的官员,将南方?诸县的情况都调出来我看看。还有……去贡院找三年前那一届会试和?殿试的卷子,我想看当时那个叫‘萧寻初’的状元的文章,现在就要!”
“大人,今晚皇宫里半夜派人去取了萧寻初的科举考卷和?前几年南方?各地官员的考评记录。”
丑时,刘府。
刘求荣在睡梦中被心腹叫起来,得知了皇宫里的动向。
刘求荣闻言,呆滞半晌,然后,终究是松了口气?——
“幸好,我们在最?后关?头将考评都改回?去了,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当初为了讨好齐相,刘求荣主动将那个萧寻初安排在了月县。
刘求荣自己就是从月县一步步走出来的,与月县当地的焦家?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那个地方?十分了解。
只要有焦家?那些人在,月县的粮灾永远不会结束,地方?官的税永远收不齐,也?就永远拿不出像样的政绩,升迁自然万分不易。
他将萧寻初安排在月县,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将他按死在那个小地方?,让他将来难以翻身,连正常升一级都困难,就更不要说飞黄腾达。
当然,刘求荣也?相当清楚焦家?那些人做事狠辣。
当初由于?胡未明查到他们买卖童男童女,在刘求荣的授意下,焦家?人下了狠手。这桩事当时实在做得太干净漂亮,以至于?焦家?人的胆子大了很多,愈发?为所?欲为起来。
在将萧寻初送去月县的时候,刘求荣就想过,说不定焦家?人为了讨好他,会把?这个萧寻初也?杀掉。
如果真是如此,对?他而言实在是喜闻乐见的好事,他不费吹灰之力、双手清清白白,就为齐相解决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可以轻松向齐慕先示好。
然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大大超出刘求荣的意料。
焦家?人的确是出手了。
可是,萧寻初非但没死,反而反手给焦家?治了个满门之罪。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当年胡知县的旧案,居然也?一并被他翻了出来。
自从得知焦家?人被萧寻初抓住,刘求荣就食不知味,再没有一天?是踏实睡好的——
焦家?人实在知道他太多事了。
萧寻初现在掌控了月县,又制住了焦家?,连胡未明之前都能查出买卖孩童之事,萧寻初现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难道会查不出来?
焦家?人会不会为了保住性命将功抵过,将他这个上头人说出来?
萧寻初如果知道了,会怎么做?
刘求荣不是齐相,他可没有坏事做尽还能让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他的底气?,想到自己的把?柄会落到外?人手上,他是无?比恐慌的。
从那之后,刘求荣就十分戒备,只要萧寻初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打算动用所?有权力将他打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萧寻初定罪焦家?以后,并未追究童男童女买卖的案件。
——这有可能是他没查到这更深层的真相,也?有可能是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扳不倒梁城的官员,所?以先握住了这些把?柄,打算日后再说。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刘求荣在官场生存至今,不会不懂未雨绸缪的道理。
不管萧寻初知道了多少,决不能让他再往上走的机会。
官员的升迁调任都是归吏部?管的,而刘求荣本人就是吏部?侍郎,在吏部?少说也?是第二把?手。
刘求荣第一时间就在中间截下萧寻初从地方?送上来的焦家?案的案宗,并且每年都死死压住萧寻初的考评成绩,不让他有突出的政绩,至于?月县多出来的政绩,则统统算到比萧寻初高一级的知府头上。
这样既可以打压萧寻初,还可以拉拢知府,可谓一箭双雕。
然而,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
接下来,民意竟爆发?了。
萧寻初在月县的举动显然很得民心,百姓们非但对?他的事迹口口相传,还改编成各种话本戏剧,到处流传。从南演到北,连梁城都开始再次听说“萧青天?”的名号。
刘求荣慌了神。
他之所?以要压萧寻初,就是怕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
可是民间都已经将萧寻初捧上了天?,他再一改萧寻初的考评,两者之间就会出现明显的矛盾。
要是有有心人发?现此事,再去细查,那看上去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他刘求荣和?月县这桩事有联系。
刘求荣一想就怕了,亲自操刀,连夜又把?萧寻初两年多在月县的功绩老老实实改了回?去。
本来只是以防万一,没成想,他前两天?刚改完,今天?天?子就想亲自过问此事,其中时间差之短,实在令刘求荣倒吸一口凉气?,内心一阵后怕。
千钧一发?啊。
刘求荣瘫软在床上,里衣都被冷汗浸透,不由庆幸自己反应够快,要是稍微晚个几天?,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
只是,天?子已经知情,还摆出这么大阵仗要看萧寻初的政绩和?当年的考卷,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可能会提拔萧寻初。
——要是放在两年前,刘求荣或许还可以依赖齐相动手,去解决萧寻初。
可是现在……
齐慕先的确不喜欢萧寻初,但他与当朝天?子之间不如与先帝亲密,现在还在磨合期,哪怕是功高恩重如齐慕先,在这个时期也?不得不有所?收敛。
而且,据刘求荣观察,齐慕先这两年已经很少在意齐宣正有没有状元的事,多半是气?已经消了。
当年那个事,本来罪魁祸首就是放金鲤鱼的人,萧寻初不过是被迁怒罢了,现在齐慕先已经消气?,那么他还真不一定会阻止天?子重用萧寻初。
刘求荣买卖人肝,齐慕先是不知情的。
齐慕先权势滔天?,有时也?会利用权力满足私欲。但是,他终究是个平民宰相,非常重视民生。
人肝这种事如果让齐慕先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刘求荣满头大汗。
他一时间只觉得,事情正在往非常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变得不可知。
另一边,赵泽连夜在看官员送来的关?于?萧寻初的文书,越看,他的眼睛就越亮——
赵泽先看月县的卷宗。
月县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闹粮灾,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小城。
可是,自从萧寻初去了月县,当地的税赋就一骑绝尘,非但粮灾迅速消失,还一口气?超过附近诸多县城,一跃成为富县,可见其治理有功。
赵泽啧啧称奇,又去翻萧寻初科举的考卷。
谁知,这一看,他就睁大了眼,再也?没将手中的卷子放下来——
谢知秋当初写殿试的卷子,就是为了投皇帝所?好,点出不少时下天?子面临的问题,还提议要加强君权。
先帝方?安宗当时没仔细看,但是赵泽不同。
赵泽登基半年,还没经历过开科取士,这是第一次读士子写给皇帝的卷子。他一看谢知秋的文章,只觉得字字写进心坎里,更不要说这篇文章还文采斐然,读之沁人心脾。
赵泽激动极了,连夜召来吏部?尚书和?吏部?侍郎等人。
不久,刘求荣跟着另外?两个吏部?官员,战战兢兢地向皇帝行礼。
赵泽此刻还难掩兴奋,他语气?里略带谴责地道:“这个萧寻初这么优秀,以前怎么没有人告诉朕?”
吏部?官员们不敢接话,刘求荣尤是如此,只低着头装鹌鹑。
赵泽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道:“这般人才,放在小地方?太可惜了!要是就这样记到史书里,后世之人只怕要议论朕不会用人呢!
“这样吧,你们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官职,马上把?他调回?梁城来,朕要亲自称称这个人的斤两!”
一个月后。
谢知秋正在衙门处理最?后几桩积压的旧案时,收到了朝廷送来的升迁调令——
月县知县萧寻初,才德过人,治县有功,迁官从六品大理寺丞,择日返回?梁城。
宁德元年, 春。
谢知秋的?升迁调令来得突然,而且朝廷命她立刻返回月县,言外之意似乎是连交接都不必等了, 直接出发回梁城。
谢知秋起先惊讶, 但马上?就反应过来——
应该是她这?两年下的?饵,终于有鱼咬了。
而且看这?毛急毛躁的?调令, 感觉像是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 说?不定咬饵的?鱼, 就是当朝皇帝。
谢知秋费心布局,自然是想升迁回梁城的?,既然朝廷也催得急, 事不宜迟, 她立即就安排了队伍启程。
谢知秋动身离开月县那天,月县万人空巷。
非但离衙门近的?百姓出来送别,就连远在郊区的?农民, 都冒着耽误春耕的?风险,守在路边送谢知秋。
浩浩荡荡的?队伍汇成人海,从?月县县衙一直延伸到城郊, 望不到尽头。
当谢知秋的?马车驶向城门时,她听到道路两边的?人潮在喊——
“萧青天!”
“青天大老爷!”
“愿知县大人官运亨通,飞黄腾达!”
“大人, 莫要忘了月县——”
此刻,谢知秋坐在车内, 她这?么多年来依然保持着坐在车里?看书的?习惯, 本想安安静静地低调离开, 不想月县百姓还是得到了消息,竟夹道出来送别。
听到外面人声涌动, 虽说?喊的?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但谢知秋知道他们?是在表达感谢。
她愣了愣,放下手里?的?书,往窗外看去。
外面的?人看到她往外看,愈发激动,更大声地喊“萧寻初”的?名字,对她挥舞双手,甚至有几个眼熟的?人在对着车子磕头,似乎是从?她这?几年判的?案子里?得到了公理的?人。
谢知秋实则是个不太擅长?和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
她一贯少言,只?要话?稍有不投机,就不再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她很少与人亲近,而之所以会来月县,一半是无奈,另一半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并?没有刻意想要帮助什么人的?意思?。
所以,这?么多人对她表达感激和喜爱,她反而不知所措。
谢知秋犹豫片刻,然后对窗外略微颔首。
外面爆发出更巨大的?响动,甚至有人哭了出来——
“萧知县走了,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啊?以后的?知县大人,还会像他这?么好吗?”
“哎,可是不能阻拦知县大人的?仕途……”
“像知县大人这?样的?人,如果能站在更高的?地方,说?不定能让整个国?家都变得更好,到时候也能惠及我们?……”
另一边,萧寻初作为“女眷”,和雀儿坐在后面的?车里?。
雀儿望着窗外的?盛况,感叹道:“姑爷在百姓中的?声望真高啊,这?就说?明,姑爷是个受人爱戴的?好官吧?”
萧寻初一笑,说?:“对百姓来说?,是的?。”
其实在月县,也不是人人都喜欢谢知秋。
至少被谢知秋狠狠收了几遍税的?高家和李家等当地豪族,就十分不喜欢谢知秋这?种?过于刚正强硬的?知县。
萧寻初道:“在谢……萧寻初到月县上?任之前,由于当地世家家里?的?打手,本地衙差不敢向豪族收税,只?敢反复压榨百姓。百姓一年种?出来的?粮食,几乎大半都交了税赋,一年到头过得很辛苦,还没有多少余粮留在自己手上?。
“萧寻初她处决了焦家,非但是为救雨娘一家和为胡知县的?冤案平雪,还起到了敲山震虎的?效果,让当地世家都意识到这?个知县不好惹——
“她连最庞大的?焦家都能撂倒,还将原本那些与世家大族关系亲厚的?衙役都一扫了之,难道还怕他们?这?些二流、三流货色吗?
“所以高家、李家在焦家倒后,生怕这?知县下一个就拿他们?开刀,所以立即来补交了过去数年的?税赋,这?几年也都老老实实的?。
“萧寻初凭借大族交的?税,就能稳稳完成一年的?收税工作,还有大幅超额,自然就有余力放宽政策,给当地百姓减税。
“老百姓种?出来的?粮食不必大量上?缴,多出来的?就能自己留着,他们?当然干劲足,结果月县连年丰产,远胜于从?前。老百姓手里?有了余粮,就会比以前买更多东西,连带着带动了当地的?商业,使得整个月县繁荣起来。”
谢知秋在月县两年,已经让月县从?一个百姓困苦的?穷县,一跃成为方圆千里?内数一数二的?富县,百姓生活变好,自然会爱戴她。
雀儿努力听萧寻初说?话?,但好像听得云里?雾里?的?。
“好难啊。”
雀儿为难地晃晃脑袋,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但是,她崇敬地看向萧寻初:“还是小姐厉害,真不愧是读过那么多书的?人,将姑爷的?每一步都看懂了!”
萧寻初无奈一笑。
“不,我……”
其实他是后来才慢慢反应过来的?。
在谢知秋身边这?么近的?地方,每日看着她,哪怕他原先并?不太懂这?些事,经过这?样两年,多少也能看出弯弯道道了。
雀儿只?听这?么点?就开始夸他,殊不知,她真正的?小姐,从?一开始就在操控全局,远比他这?点?粗浅的?皮毛想得更深更远——
其实“萧青天”这?个名号,之所以能传得如此广远,甚至连戏剧话?本都有,除了本身的?民意支持,还有谢知秋本人推波助澜的?结果。
有一天晚上?,萧寻初问过谢知秋,问她为何要如此壮大声势,非但特意公开审理焦家案扩大影响力,还要故意制造戏剧性,引导百姓去扩散她的?名声。
毕竟凭萧寻初对谢知秋的?了解,她固然想要往上?爬,但并?不是一个在意个人名利的?人。
当时,谢知秋回答道:“我之前开罪了齐相,晋升本就不易,而焦家的?上?头又是礼部侍郎刘求荣,如果按部就班,我无论在月县有多好的?政绩,恐怕都会轻易被按住,崭露不了头角。
“我扩大自己名声,一来可以让他们?知道这?件事闹得大,对压我业绩的?行为有所顾忌。二来……我需要有人帮我。我希望有人能看到我有一定的?价值,主动伸手来拉我一把。”
尽管齐相称得上?一手遮天,但在梁城,仍然有像太学里?严仲先生那样的?人,对齐慕先感到不满,也愿意帮助自己看得重?的?人。
这?就是谢知秋的?“饵”。
谢知秋自己也不确定这?个方法?一定能得到效果,但对她这?样远在千里?之外、无法?掌控梁城局势的?人来说?,利于舆论和传闻将自己的?名字送去梁城,以避免完全被忘掉,已是少有的?可行之策。
事实上?,这?个方法?还真成功了,她非但被任命为从?六品大理寺丞,还能够顺利回到梁城。
想到这?里?,萧寻初不得不佩服谢知秋的?坚韧。
在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仍然能时刻坚守己心,将能做的?事做到最好,静候花开之日。
正是因?为她从?未自暴自弃,所以等到柳暗花明。
萧寻初个人已经相当尊敬谢知秋的?品格能力,只?是……
他眼睑垂下,感到些许惋惜。
离开月县的?数里?路,送别的?百姓人人喊的?都是“萧寻初”这?个名字。
谢知秋真正的?姓名,仍然不为人所知。
谢知秋当初从?梁城到月县,总共花了一个月,而回去路途的?要快一些……终于,在二月底,谢知秋重?新回到梁城。
当马车驶过城门时,谢知秋看着眼前的?景象,微微有些恍惚。
尽管时隔两年,还换了一任皇帝,但梁城看上?去与过去没多大区别,繁华依旧。
月县是个只?有三千户居民的?小县城,哪怕经过谢知秋一番治理,已经是当地有名的?富县,可是要与梁城相比,还是天壤之别。
谢知秋在月县过惯了简单的?生活,一朝回到自己的?家乡,竟忽然不习惯起来。
进了街道,谢知秋想起知满在写?给她的?信里?反复提过,父亲之前看重?知满改进的?纺车,给她买了工坊和铺子经营。
这?几年谢知秋不在梁城,但光看书信,知满应该经营得很不错,现在光是梁城就有六七家谢家的?布铺,她还将手伸到周围其他大城,大有继续扩张之势。
如果谢知秋没记错的?话?,知满自己的?布铺里?最大的?一家,应该就开在这?条街上?。
谢知秋对知满的?情况是很关心的?,想了想,她就让马夫先送行李和随行之人回去,她自己则带上?萧寻初——作为明面上?的?借口——改道去看知满。
布铺果然离得不远,车行了一会儿就到了。
谢知秋下车,带着萧寻初,踏进铺子。
她本来只?是想尽快看看自己妹妹亲手经营的?事业,谁知刚一进来,就看到有个眼熟的?男子在与铺子里?的?掌柜拉扯——
“拜托你?,让我见见谢家二小姐!今天是廿五,我知道二小姐她一定会来视察铺面!”
该男子约莫十六七岁,衣着仍是鲜亮,只?是满面憔悴,神情看上?去并?不如打扮那么光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