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抵住下巴,有些没把握地思考起来。
同一时?刻。
本届春闱的主考官、翰林学士柳照,正在屋中徘徊不定。
这回的春闱命题,可谓他有史以来做过最?大胆的事。
数月之前。
他忽然被齐慕先大人邀到家中品茶。
是时?,他尚未被选为主考官,也压根没想到会轮到自己。
他在翰林学士中不属于有名的,也并不太?受皇上看重?。那会儿朝中认为最?有可能被选为主考官的是林大典,对方是十分有名的学者,此?前也主考过一回,是有资历的长辈。
所?以,柳照被齐相相邀去家中时?,只感受宠若惊,并未多想。
然而,他到了?齐相家中,并未见到齐慕先本人,只在会客厅的小桌上,放了?一篇习题集,册子上写着齐慕先之子齐宣正的名字,俨然是齐家郎之作。
柳照在齐家家仆的盛情邀请下,打开此?册看了?一看。
里面的文章相当?精彩,可谓精妙绝伦。
只是柳照不熟悉齐宣正,没看过他本人的作品,倒觉得这些文章的遣词造句,与齐相本人的风格甚为相像。
但他当?时?并未多想。
齐家家仆笑呵呵地问他:“柳大人认为,我?家公子的文采如何?”
且不说文章本身确实不错,这可是齐相的独子之作,满朝文武恐怖都找不到哪个人敢在这种场合下还不夸奖。
柳照当?然点头如捣蒜,道:“极好,极好!齐公子果然是人中翘楚,这文章写得荡气回肠,令人读之有醍醐灌顶之感,甚为出彩!果然是麒麟自有麒麟儿,齐公子甚有其?父之风啊!”
齐家家仆听了?,笑意加深,复又问他:“那若柳大人是主考官,不知愿给我?家公子评什么名次呢?”
柳照当?时?以为不关他的事,拍拍马屁又不会少块肉,当?场一拍桌子说道:“状元!当?然是状元!普天之下若能找到比齐公子更厉害的高?才,我?便将这桌子角吃了?!”
齐家家仆只望着他笑,又给上了?好茶和点心,过了?一刻钟,竟说齐相忽然有急事不能过来,就让他回去了?。
柳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齐相这是演得哪一出。
然而半个月后,他便听说有官员上书,说他才学出众、品德高?尚,推荐他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
皇帝遇到这种事都会去问齐相的意见,而不知齐相说了?什么,圣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还真答应了?……
时?间回到现在。
柳照已经定下了?成绩,贡院今日也将杏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但饶是如此?,他仍心有忐忑。
——主考官协助作弊是重?罪,要是被人抓到把柄,以齐相的权势不一定有事,他却?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发现齐相竟拐弯抹角地推他当?了?主考官以后,柳照吓得好几晚都没睡着。
终于,一夜,他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跑去与信任的友人商量。
友人为他出谋划策道:“齐大人这并非是逼迫你,而明显是给了?你选择啊!这是一种看你是否心诚的试探!虽然有点风险,但同样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想,齐相是先帝的恩人,又为当?朝天子夺回帝位,地位稳如磐石。现在文武百官谁不想与齐相同乘在一条船上?
“在这朝堂之上,若无人照拂,一辈子或许也就如此?了?。但是若抓准这番机会向齐相示好,或许便能得到齐相的青眼,从此?青云直上,再无阻碍!”
柳照心动不已。
说得不错,朝中若无人帮助,他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但是,若能得到齐大人的关照,上限会比过往高?上数倍!
再说,齐相难道是什么坏人吗?
他为民请命,劝说辛国退兵,舍命救过先帝,还支持科举改题制,怎么看都是位实干派的官员。
齐大人位极人臣,现在不过是希望为自己的独生?子谋一个好前程,让他中个状元罢了?,难道真是个非常奢侈的希望吗?他若真能在这件事上为齐大人效力,也算是卖了?齐相一个人情。
于是,柳照想了?一想,福至心灵,便按照那日在齐宣正的习题册子上看到的文章,出了?本回科举的题目。
方朝科举经过前朝的代代发展,到现在已经趋于成熟,要作弊是很?难的。
不但考试时?考生?会被关在格子大的号舍里,交上去的考卷也会经过誊录官的誊抄后,再送到考官面前。
理论上来说,既无法通过字迹,也无法通过约定俗成的暗号来与主考官沟通。
且文章这种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算是提前知晓题目,也未必一定对主考官的胃口。
而现在就不同了?。
在拿到卷子以后,柳照果然批到了?与那日在齐相所?见一模一样的文章,无疑就是齐宣正的考卷。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此?卷选为第一。
明面上来说,考卷都是匿名的,况且他本人先前与齐相并不熟,齐相只邀他去过家中一次,甚至都是他被选为主考官之前的事了?。
即便要挑证据,也不可能挑得出来。
不过,从此?以后,他就与齐相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交流半宿未果,话题转向其?他方向。
萧寻初问:“说起来,既然齐宣正已经得了?会元,那等到殿试,官家看到齐宣正的名字,联想到他父亲的功绩,会不会直接将齐宣正点为状元?”
谢知秋毫不犹豫地道:“极有可能。”
齐慕先绝非一般宰相,不但权势了?得,还对当?今圣上有救父之恩,一个“孝”字当?头,无论当?今天子对齐慕先这种能对帝王指手?画脚的权臣,究竟有没有传闻中那么感恩戴德,他表面上也必须要表现得无比尊敬,给齐慕先充分的礼遇。
因为恩情将宰相之子点为状元,可能多少会有点争议,但齐宣正已经拿到会元了?,至少才学已有定论。
殿试很?大程度上本来就是看天子喜好,而且科举本来选的就是“天子门生?”,总不能还有人上去说皇帝徇私舞弊吧?
萧寻初忧道:“但若是如此?,你与谢老爷的约定……”
谢知秋目色一沉。
她先前给父亲画的大饼,是她考上状元以后,会身骑高?马、斜戴红花去谢府迎娶“谢知秋”。
如果不是状元郎,承诺的效力自然大打折扣。
别看她会试也是个亚元,殿试也有希望拿到榜眼,但是第一名与第二名哪怕实际只差一名,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
少了?一重?状元的光环,以谢父那种好面子的性情,只怕诱惑力大大下降,即使她的名次在秦皓之上,也未必能比得上与谢家有世代情谊的秦皓。
……再者,谢知秋此?番会试,拿到的是第二名,离第一不过一步之遥。
在这种情况下,还让她知道第一名很?可能并非是靠真才实学,说实话,她难免是有一点不甘心的。
……不,应该说是非常不甘心。
可是如果这座拦在前面的大山不是别人,正是齐相,那就算谢知秋不甘心,也毫无办法。
说白了?,此?人非但位高?权重?,还有民众支持,无论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难以扳倒的对手?。
谢知秋咬起指甲来。
“先看看吧。”
“无论如何,尽力而为。”
萧寻初笑着安抚她道:“你也不必太?有执念,我?看第二名也不错。何况第一名是齐宣正,我?想就算是谢老爷看了?这个结果,也不至于太?不通情达理。”
谢知秋闷闷地应道:“嗯。”
——若是事情只到此?为止,或许谢知秋也不至于对齐相、齐宣正生?出很?强的敌意来。
其?实谢知秋虽有好胜之心,但对“状元”这个头衔也没有太?强的渴望,无非是再劝劝谢老爷,她懂得见好就收、不必贪心的道理。
然而,就在几日后,另一件事,却?会改变她的看法,彻底激怒她的情绪——
——却?说正当?谢知秋苦恼的时?候,林世仁却?精神极好。
“林兄,恭喜高?中啊!”
“林兄,金榜题名,恭喜了?!”
“哪里,同喜同喜!”
“运气好而已,王兄你下回肯定也会中的!”
会试放榜是在三月初,方朝的殿试原本会在放榜两三天后就举行。但由于近几十年?来,皇帝日益懒散,而礼部?要在两三天内做好殿试的准备,时?间也过于紧凑,现在则将殿试时?间改到了?三月十五。考生?到放榜到参加殿试,还能有十来日的准备时?间。
这十来日,对高?中的贡士来说,可谓极其?繁忙。
方朝殿试不会淘汰人选,因此?中了?贡士就相当?于是中了?进士,而一旦中了?进士,无论之前是何等贫寒之人,今后也成了?人上人,必定是个“官老爷”了?。
所?以,对高?中的举子而言,这几日阿谀奉承的、邀约的、试图结好的,访客简直络绎不绝。过去无人问津的穷书生?,一下翻身做主成了?香饽饽,若是年?轻还未娶妻,搞不好还会被榜下捉婿、一举娶到美娇娘。
林世仁这几日可谓春风得意。
谢知秋与他一同回太?学,向先生?们了?解殿试的内容,光是在路上走?着,就有十余人上来打招呼!
林世仁昂着头,满面红光。
他的家境在太?学里算垫底的,过往除了?萧寻初,不大乐意与人来往,总是低着头行色匆匆,连向先生?问问题,都会被先生?有意无意地敷衍。
而现在不同了?,省试三年?一考,能中的终归是少数,林世仁一朝成了?进士,忽然就成了?众人值得结交的对象,人人都愿意与他打个招呼。
谢知秋名中亚元,家中又有将军府这个后盾,受到的热捧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谢知秋性格冷淡,表情又颇有些难以接近之感,大多数人只敢与她打个招呼,就被她的眼神逼退了?,乍一看倒不如林世仁那里热闹。
谢知秋端详林世仁,道:“林兄这两日好像过得不错。”
“当?然!”
林世仁道。
其?实他给人的印象与以前相比,多少有点过于飘飘然了?,但好在对谢知秋,他还保持着原先的谦逊。
林世仁对她解释道:“萧兄,你不知道。我?父亲早年?受人蒙骗,欠了?不少钱,家里一贫如洗,锅里一年?到头没有几粒米,倒是门口隔三差五要有催债的人来。
“他们拿钱不说,动不动还要拿我?父亲发泄,对他拳打脚踢,我?父亲日夜操劳,没有一日不是鼻青脸肿的。
“我?幼时?想要读书,但是不要说纸笔,家里连裤子都买不起,我?要与兄长轮流穿一条裤子,才能偶尔出门。小时?候,是我?兄长去书院偷听先生?讲课,回来再拿树枝在泥土上写字,一个字一个字教给我?。
“在萧兄看来,我?可能只能算天赋平庸之辈,但实际上,在我?家乡那里,我?已经算难得的天资聪颖。
“后来,族中一位发迹的长辈,偶然发现我?年?纪不大,没有上过学,居然能认出不少字,还讲得出成句的诗词,便决定帮助我?读书。我?这才能来到梁城,还考进白原书院,与萧兄相识。”
林世仁说到动情之处,有些感慨地道:“其?实这些年?,我?压力一直很?大。族中长辈拿钱接济我?,自是希望我?能拿得出成绩,若是白白消耗银两,却?屡考不中,便不知该如何还这人情债。
“还有我?家中状况,其?实也难以支撑我?常年?在外?读书,若是哪天族中长辈停了?资助,或是这几年?一直考不中,我?恐怕就没法再留在梁城了?。当?普通书生?其?实没什么赚钱的本事,若是实在不行,我?说不定只能卖身为奴,去尝我?父亲的债务。”
谢知秋闻言,不免微怔。
她看得出林世仁家中贫困,但从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内情。从林世仁的语气来看,他大概也从没对真正的“萧寻初”说过这些。
“好在,我?前些年?中了?举人,情况就好得多了?。因为家里有了?‘举人老爷’,要债的也开始对我?父亲客客气气,不敢太?过放肆。现在我?又得了?进士,他们便更不敢作威作福,族中长辈对我?多年?的支持,也不算没有回报。”
林世仁眼眶微红,但他神情坚毅,只是擦了?擦眼角。
他说:“萧兄,你是将军之子,出身高?贵,只怕不懂。对我?们寒门之人来说,科举便是唯一的翻身之路。贱民是没有尊严可言的,唯有努力读书、步上仕途,成为人上人,才能改变与身俱来的命运。
“待我?今后有了?余财,我?也会腾出一笔钱来,去资助那些像我?一样的贫穷孩子,盼望他们能有一个微小的机会……对了?,萧兄,这事说来还得感谢你,若非你这段日子一直与严先生?走?得近,还不时?提点我?策论方面的事,这回题制一变,恐怕我?也两眼一抹黑。
“我?傍身的银两,前阵子都打赏报录人打赏完了?,没什么余财买东西送你,你恐怕也不缺钱,不过……这个东西,还望萧兄收下。”
说着,林世仁双手?递出一个护身符模样的东西,上面刺绣“高?中”二字,形状是三角形的,倒颇为奇异。
谢知秋接过,道:“……这是?”
林世仁道:“此?物名为齐氏符,相传当?年?齐慕先大人进梁城参加春闱,他母亲亲手?为他绣制此?符,让他戴在身上。后来齐大人不但得了?二甲进士,多年?后还成了?宰相,此?符就在梁城中流行起来,寒门子大多身上都会佩戴,算是求个步步青云的好彩头。
“我?看萧兄好像不太?爱求神拜佛,便猜萧兄还没有这个。虽然会试已经出了?成绩,但接下来还有殿试!还请萧兄收下此?物,算是我?的心意,愿萧兄殿试得个好名次,日后步步高?升,不没萧将军之子之名!”
林世仁说得诚恳。
谢知秋心里却?“咯噔”一声?。
她之前听说过齐氏符,但由于以前长居闺中,与萧寻初交换后也少与人来往,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老实说,在猜测齐慕先有帮其?子作弊之嫌后,谢知秋对这个人有了?些微妙的排斥,连对与他有关的东西,也变得不怎么喜欢了?。
不过,林世仁像是一番好意……
谢知秋还是收下了?齐氏符,道:“多谢。说起来……”
谢知秋停顿了?一下,问:“该不会……你也十分崇敬齐慕先?”
谢知秋本意是确认一下,谁料林世仁完全会错了?她的意思,眼前一亮,道:“难道萧兄也是?”
谢知秋:“……”
不等谢知秋回话,林世仁已开开心心地说了?起来:“只要是寒门子,没有不崇拜齐慕先的!说实话,尽管科举多年?发展下来,已不限制寒门子弟参加考试,但是那些世家子弟,与我?们寒生?的条件差异还是太?大了?。
“我?们寒生?必须要为生?计发愁,动不动就会交不出给先生?的束脩。而那些贵门子弟,却?能请到名士教导,自幼便有父母出谋划策,既不必担心食物朝不保夕,也不必忧心借不到想看的书,与我?等可谓云泥之别。
“但在这等情况下,齐慕先大人仍能逆境而行,闯出一片天来!实在是吾辈楷模。
“以前我?冬天盖得被子太?薄睡不着,饭又吃不饱,肚子一直空着,觉得熬不下去了?,我?便在床上写齐大人的名字。心想齐大人能出头,有朝一日,或许我?也能有拨云见月的一天!
“萧兄,你看,这一日,不就这么来了??”
谢知秋不太?喜欢齐慕先,但听林世仁这么一说,倒也能理解他的激动。
林世仁这么开心,谢知秋也不便说不好听地泼他冷水。
虽说谢知秋本来也没准备将“钟厚不厚”的事说给萧寻初以外?的人听,但看林世仁这个架势,至少对林世仁,是绝对半个字都不能透露了?。
二人今日回太?学,是想向太?学的先生?们讨要一些殿试的建议。
二人讨论了?一番齐慕先,进度已算慢了?。
待请教完一位姓李的太?学官员,谢知秋正要离开,对方却?出言拦住了?她——
“寻初。”
尽管没见过几次,但对方却?对她莫名亲热。
“明日我?的朋友在酒楼设席,准备举办一场诗会,不少学者和高?中的学生?都会到访,你可愿意来?”
这位李姓官员是当?初谢知秋秋闱时?的监考官,许是因为有这么一层缘故,他一向对谢知秋十分热情。自从谢知秋进了?太?学,他就多次相邀。
与严仲那时?出乎意料的看重?不同,这位李姓官员,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自己对谢知秋的拉拢之意。
然而谢知秋也打定主意不与太?学的老师建立过于亲密的师徒关系,最?怕的就是这种拉拢,已多次拒绝。
倒是对方好像果真是很?看好她,碰了?钉子也不介意,反而热情依旧。
这回,谢知秋也打算出言拒绝。
谁知,李姓官员看出她的婉拒之意,提前打断道:“寻初,这回的诗会可与先前不同,除了?不少名流学者,就就连齐慕先大人之子齐宣正都会到场!
“莫要闲为师多事,但你如今已是进士,结交结交人脉对你绝没有坏处,你想想萧将军当?年?,若是朝中多几个朋友,又何尝会有那么一场风波?
“这么好的机会,你当?真不来?”
谢知秋到嘴边的话,在听到“齐宣正”三个字时?停住了?。
认真地说,她有了?些兴趣。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想要战胜对方,与对方接触一番,或许会是个好主意?
不过,她看着李学士热切的表情,又犹豫不决。
只要她答应这一次,这位锲而不舍的李先生?说不定就会认为有突破口,于是变本加厉。
从他说的诗会有齐宣正这一点来看,他极有可能也是齐宰相那一派的人,若是沾上,会有麻烦。
于是谢知秋冷静地婉拒道:“我?明日有事,有负先生?厚爱,实在抱歉。”
李学士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而这时?,在两人旁边,林世仁却?看起来对此?十分向往。
他刚成为贡士,正有大展一番鸿途之意,作为寒门生?,他对人脉关系有非同一般的渴望,正是热衷此?类活动的时?候,更何况还有齐慕先之子会去,他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李学士也注意到林世仁的表情。
他愣了?愣,问:“莫非,你有时?间?”
林世仁迫不及待地道:“先生?,晚辈很?有时?间!”
李学士心念一转。
尽管这人不是萧寻初,有点美中不足,但这小子这回也中了?进士,又是萧寻初的朋友,看他俩总是形影不离的……若是先拉拢到他,会不会也能借此?拉近与萧寻初的关系?
想到这里,李学士便觉得举手?之劳,何必不试试?
他笑着捋捋胡子,便笑道:“也好,那明日酉时?,你便到观月楼上,与我?们一聚吧。”
林世仁大喜,连连向老师道谢。
这日,谢知秋与林世仁分别时?,林世仁看起来兴高?采烈的,连连说没中进士之前,太?学里从没先生?这样看重?他,他定要好好表现、没想到还能见到齐相之子云云,话里行间都是对明日诗会的期待。
谢知秋没多发表意见,回到将军府后,还是自管自温书。
只是,诗会次日又去太?学,她竟没见到林世仁。
一日不见,只当?是睡过了?,谢知秋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再等一日,还是没见到。
想来想去,最?后见到林世仁的,应当?就是那日去诗会的学子了?。
谢知秋略有担忧之情,便去向他们打听,可知林世仁的情况。
谁知,前些日子还与中了?贡士的林世仁称兄道弟的学子们,这会儿却?一改原先的亲密,变得支支吾吾起来,神情古怪,一问三不知。
谢知秋一看就觉得里面有问题。
思来想去,她跑去堵了?秦皓。
那日受邀去诗会的人里,秦皓亦是其?中一员。
太?学庭院深深,春日正是吐翠时?,树木苍绿,风中隐有读书声?。
秦皓来太?学,与谢知秋的目的是一样,都是来请教先生?殿试的技巧。
另外?,他与极力规避人际关系的谢知秋不同,他在太?学待了?三年?,与不少太?学先生?都建立了?深厚的师生?关系,这或许也会是他日后仕途的助力。
如今他过了?会试,名次还很?不错,于情于理,都该来向昔日指点过他的老师们报喜。
秦皓才刚一踏出书阁,就被“萧寻初”迎面拦住。
谢知秋面无表情,对他拱手?作揖。
秦皓见状,表情一愣。
只听谢知秋道:“秦兄,当?初与你我?同在白原书院读书的林兄,这两日一直不见踪影。前两天的诗会上,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一见我?就跑,我?想你可能知道。”
秦皓这回会试,是得了?第三名。他见到比他高?了?一名的“萧寻初”,感情略显复杂,得知对方竟然是来问他林世仁的情况的,反应更为怪异。
秦皓眼神微凝,半晌,他道:“借一步说话。”
二人于是从人来人往的书库前,移到僻静的后山小树林中。
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秦皓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问:“你明知你我?不是什么好友关系,为什么还决定来问我??”
谢知秋直视对方,回答:“我?们的确是对手?。但纵然如此?,我?仍信你为人正直、心念清白,别人不愿,你一定会说。”
“……!”
这话一出,倒换秦皓惊讶了?。
“萧寻初”这个“情敌”,居然会对他的人品给出这么高?的评价。尤其?是在他的记忆里,两人接触其?实并不多。
秦皓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
然后,他叹了?口气。
“萧寻初”还真没有猜错,他对林世仁,的确心怀不忍。
秦皓定了?定神,吐露内情道:“……林世仁在诗会上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然后,他当?晚回太?学生?舍的路上,遇上劫匪,被打断了?右手?。”
据秦皓所?说, 前天?晚上在观月楼的诗会,人才汇聚,气氛大好。
此诗会的主办人是礼部的一员高官, 明?面?上说是给年轻有为的士人一展才华的机会、进行一次学识交流, 实则是网罗人才、拉拢关系的宴席。
今年的新进士,不少都在受邀之列。
当然?, 其中最受瞩目的, 无疑还?是同平章事齐慕先?之子——
齐宣正。
既然?齐宣正出席了此诗会, 不难推测主办诗会的人背后,应当与?齐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齐相本人未必会插手这种小活动,但至少在主办人邀请他的儿子时, 他愿意给这个面?子。
齐宣正是齐相之子, 又得了本届的会元,再者?会参加这场诗会的,不是被齐相一派看好, 就是欲搭上这条船的人。
种种前提叠加,齐宣正在诗会上的待遇,可谓被众星拱月, 人人都对?他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将他说成是文星下凡、神笔转世。
齐宣正大约从小听?惯了这些夸奖,倒是表现得十分谦逊, 连连说过奖过奖,在场的诸君都不错。一派主宾尽欢的姿态。
林世仁是齐相的崇拜者?之一, 能有幸参加此诗会, 当然?对?齐宣正很感兴趣。
他也试图上前搭话, 向齐宣正表达对?他父亲的崇敬之情。不过,齐宣正听?惯了这种话, 也见惯了对?他父亲或崇拜、或想搭关系的人,见林世仁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寒生,对?他有点爱答不理,只敷衍了几句,就懒得理他了。
林世仁见齐宣正本人不爱搭理他,也没有太?生气,便?去看酒楼里参会者?写出来的诗文。
这毕竟是个诗会,除了聊天?吃席攀关系,当然?还?是要写诗写文章的。
士人讲究风雅,学者?们在诗会上作的诗文,都会写在长联上,挂在酒楼四面?墙上,供众人品评观赏。
这场诗会上,写得最好的诗文,无疑是齐宣正的。
这诗先?前已被在场所?有人毫无异议地评为第一,用?最大的联布写上,挂在酒楼最高的地方。
却说这林世仁,平时和“萧寻初”待在一起还?没多大感觉,一到这诗会上才发现,他过会试的年纪,绝对?算年轻的。
这回春闱,其实只有“萧寻初”、秦皓和他三个人是二十啷当岁,剩下的大多都是中年人,即便?是可归在“年轻有为”一类的齐相之子齐宣正,实则也三十出头了,比他们年长不少。
林世仁家境贫寒,结果年纪轻轻就过了会试,说实话其中绝对?有相当大的运气成分,但他多少有点飘飘然?了。
林世仁一朝杏榜提名,现在又能参加这种名流齐聚的宴席,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在诗会上,他贪杯喝了点小酒,便?意识微醺,恍惚起来。
他跑去看齐宣正的诗文,手里拿着酒盏,身体摇摇晃晃的,盯着看了很久。
旁边有人笑?着问他:“小伙子,你看齐公子这诗,写得好不好啊?”
“好诗!好诗!”
林世仁连连道。
“不过……”
谁知,林世仁说了一半,脸上又露出疑惑来。
他不知是没看清这诗的署名,还?是酒喝太?多人已经混了,下一句话竟说:“不过,还?是我的好友萧寻初写得更好些。他这回竟只得了第二名,真不知道第一名的文章得好成什么样啊!”
林世仁说完这句话,据说酒楼里当场鸦雀无声,连齐宣正本人都朝他看过来。
唯有林世仁自己搞不清楚状况,还?在那里左摇右晃:“怎么了?还?有什么活动吗?”
太?学无人的小树林里,谢知秋听?到林世仁醉酒后说的那句话,已经感到深深不妙。
果不其然?,秦皓道:“去参加诗会的人里,没有人与?林世仁同行,当晚他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回太?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