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情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他是路上被人拦住,那些人喊了打劫,可是一言不合就直接打人。若非李先?生中途想想不对?,回头看了看,偶然?遇上林世仁被打劫,只怕小命都未必保得住。”
谢知秋感到身上一寒。
她试探地道:“林世仁一出诗会就遇上打劫,未免太?过凑巧了,在梁城还?有人敢打劫,是不怕王法?了吗?”
秦皓说话很谨慎,只道:“夜晚孤身行路,难免有风险。尽管梁城在天?子脚下,但世上难免会有亡命之徒,凑巧遇到,也只能说运气不好。”
谢知秋又问:“林兄现在身在何处?”
秦皓道:“李先?生将他姑且安排在了梁城一家医馆中。林兄毕竟是受李先?生之邀才会去诗会,李先?生大概对?他心有愧疚。不过李先?生现在也未必不会被牵连,自身难保,所?以要小心行事,不敢太?过照顾。”
谢知秋心中一定。
只是,她原先?以为齐宣正考中会元已经算比较嚣张了,没想到林世仁仅仅因为这么一句无心之言,就险些招致性命之忧。
林世仁本身没什么背景,还?喝醉了,本来就是脑子浑的时候,他甚至不一定知道是这句话招来了弥天?大祸。
谢知秋犹豫了一下,问秦皓道:“秦兄以前可认识见过这位齐公子?在秦兄看来,他的才学如何?”
秦皓回答这个问题,稍显迟疑。
半晌,他才道:“见过几次,不算太?熟。齐公子是齐相之子,才学自然?胜过常人。不过我几年前看他的文章,学识还?不足以通过会试,今年一举得到会元,想来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齐公子实在进步显著。”
谢知秋想了想,委婉地道:“其实我先?前听?到一些传言,在会试定题之前,齐相家里似乎就有人讨论与?会试考题相仿的题目。当然?可能是巧合,亦或是那人听?错了也不一定。”
谢知秋对?秦皓提这个,是因为秦皓是本回会试的第三名,如果齐宣正的名次的确是有问题的,那么其实与?秦皓也有关系。
她想借此,试探一下秦皓的态度。
谁知,秦皓听?了她的话,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吃惊之色,反而看她的眼神愈发古怪。
他说:“当然?是有人听?错了。就算没有听?错,那又如何?”
谢知秋道:“此乃不公不义之举,科举舞弊绝非小事。若是能找到证据,或可将事情引回正轨,令林兄之冤得以昭雪。”
秦皓问她:“谁敢提供证据?林世仁的情况人人都看得到,谁人敢在这种形势下得罪齐相?就算真的找到证据,谁来昭雪?莫非是与?齐相称兄道弟、情谊深厚的大理寺卿?”
谢知秋下意识地说:“若是状告天?子……”
谢知秋话还?没说完,从秦皓的表情上,她便?读出了对?方的意思。
谢知秋头脑猛地一震,意识到了一件事——
天?子知道!
天?子对?齐相、齐家的所?作所?为,完全是知情的!
不但天?子知情,满朝文武或许都知情!所?以秦皓这样的官宦子弟,在听?她说齐宣正可能有作弊的时候,才会一点都不惊讶,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值得意外?的事!
只有林世仁这般远离官场的寒门子弟,才会认为隐藏在重?重?权力之后、与?平民百姓生活已经十分遥远的齐慕先?,真的如传闻中一般,是个忠君爱国、清正廉洁的名相!
“看来是反应过来了。”
秦皓说。
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谢知秋,道:“萧寻初,你父亲果然?是远离朝政太?久了,想不到他当年自己都吃了这么大的亏,竟还?让你这个儿子如此天?真。
“对?圣上而言,齐相是很重?要的。
“是齐相多次安抚辛国,帮不想打仗的圣上阻止了辛国的出兵之举;是齐相帮助无权的圣上,从太?后手上夺回了正统的君权;是齐相为圣上出谋划策,充实国库,令各方皆无起义,四海安平。
“满足齐相的私心,是圣上支付给齐相的报酬。
“而你和我,还?有这天?下所?有的举子,或许其中未必没有未来的宰相之材,但是现在,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齐相。
“更不要说林世仁这样的小人物,就算真少了他一个,会对?陛下的江山有什么影响吗?
“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在梁城闹事又怎么样?兵权都在圣上和齐相手里,梁城镇守的士兵是摆着看的吗?
“再说,齐相是过得痛快,但梁城中的百姓也有吃有穿、衣食无忧,与?齐相对?抗是要搏命的!哪怕知道不公正,谁又会真冒着性命的风险,去与?齐相较量?”
一阵寒意从脚心升起,一直贯穿到头顶。
谢知秋感觉自己一脚踏进了泥潭里。
她的师父甄奕曾经说过,官场水很深,他也是小心谨慎、左右平衡多年,才好不容易活下来。
但是在真正窥见其端倪之前,谢知秋并未感到如此可怕。
不……其实朝堂上表面?还?是风平浪静的,如果只按部就班地从一个地方小官当起,她或许几年、十几年都不会感到有哪里不对?劲。
若不是她突发奇想试图与?齐相对?抗,根本不会发现这是如此庞大的对?手!
对?现在的她而言,对?付齐相,是无解之局!
秦皓顿了顿,又道:“其实林世仁的事,也未必是齐宣正亲自出的手。到了齐家这个地步,哪怕齐家人不开口,也多的是人想要讨好他们、揣摩他们的意思,替他们去做脏事。
“这桩事,将矛头对?准齐相是没用?的,注定是一桩无头冤案。”
谢知秋默了半晌。
忽然?,她问:“你不生气吗?”
“……什么?”
“我是说,明?明?知道内幕是什么情况,眼睁睁被压了名次,眼睁睁看着同窗受难,你不生气吗?”
“我……”
秦皓听?她如此说,眼神变了变。
他攥紧拳头。
他压抑着情绪道:“我不能说我完全没有异样的想法?,但是世道如此,生气没有用?。萧寻初,我劝你也不要轻举妄动。眼下之势,即使是去做多余的事,也只是徒劳之举。
“我尚且不说,萧将军和你本来就处境微妙,你稍有不慎,牵连自己不说,还?会拖累将军府。
“你也不是笨蛋,应该知道我是好意才会如此告诫于你。以我们二人的关系,但凡我有丝毫害你之心,都不会如此劝你。”
谢知秋一愣,回答:“我明?白。”
秦皓的话没有错,在这种局势下,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之举。
不过区区一个林世仁,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原本也就是萧寻初的朋友,与?她谢知秋何干?不说他命大没死,就算真死了,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牺牲自己,去与?位高权重?的齐相为敌?
只是——
“萧兄,对?我们寒门之人来说,科举便?是唯一的翻身之路。”
“待我今后有了余财,我也会腾出一笔钱来,去资助那些像我一样的贫穷孩子。”
“好诗好诗!不过……还?是我的好友萧寻初写得更好些。他这回竟只得了第二名,真不知道第一名的文章得好成什么样啊!”
林世仁本不是什么坏人,他若不是欣赏她的诗文,下意识地当众夸赞她,又怎么会惹上这种麻烦?
当真就要这样,束手无策地呆站着,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谢知秋眸色暗了下来,幽黑如潭,深不见底。
不过,她与?秦皓聊得差不多了,倒可以就此告辞。
两人互相作揖。
秦皓似乎觉察到她神情不善,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萧寻初。”
秦皓唤住她。
“你若真心喜欢谢知秋,还?是放弃她吧。”
“我之前……看了你的文章,我承认,你颇有些才华。但从先?前的对?话来看,你对?官场不能说全无了解,可总体涉世未深。”
“你其实没那么适合做官,家境情况又复杂。谢妹妹嫁给你,会比嫁给我面?临的风险多得多。”
“相比之下,我父亲或许不及你父亲声望之高,但四平八稳,谢妹妹在我身边,我会保护她,必能保她一世衣食无忧、富贵安平。”
谢知秋定住步子。
她似乎有所?踌躇,静了一瞬,才垂眸道:“或许是吧,她在你身边,大概一生都不用?经什么风浪,也不需要克服什么太?大的困难,只要舒服地住在家里,为你生儿育女,等你步步高升之时,成为你身边一个共享荣华的小小名字就够了。”
秦皓颔首。
倏地,谢知秋回过头去,坦率地逼视他。
谢知秋问他:“不过谢知秋本人的意见呢,你有没有问过她,她自己想要的,是这样平稳安全的人生吗?”
秦皓一愕。
猝不及防迎上对?方这双眼睛,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萧寻初”的这双眼眸,镇定得令人生畏,简直像随时会被对?方找到什么破绽。
对?方没有等他回答,只对?他作了个揖,便?离开了。
却说, 谢知秋回到将军府,独自一人坐在屋中?,眼神晦暗不明?。
她明?明?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 明?明?已经知道有人因此遭受无妄之?灾, 难道仍旧要装聋作哑、忍气吞声?
退一步说,即使她真?的?忍下来, 就能像秦皓想得那样, 万事?无忧了吗?
林世仁已经在齐宣正面前提了她的?名字, 还是对比着提的?……
谢知秋不认识齐宣正其人,不确定对方到底是什么性格,但是光从林世仁的?手被打?断这桩事?上来判断, 这个?人的?心胸恐怕宽大不到哪里去。那他会不会一直惦记这句话, 对她这个?实际上不在场的?人,也出什么后?招?
再说,林世仁之?所以遭此横祸,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为她说话……
谢知秋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尤其是明?知有风险的?时候,与其任凭尖刀隔着雾悬在头顶, 她宁愿先下手为强,化被动为主动,去掌控主导权。
可是, 现在就大大刺刺把自己暴露在齐宰相面前,无疑是鲁莽之?举。
绝对没有赢的?可能性不说, 一个?不好, 说不定还会牵扯萧寻初全家。
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之?策……?
归根结底, 她不可能真?对根基深厚的?齐相造成什么伤筋动骨的?影响,但是, 哪怕只是猝不及防绊对方一个?大跟头、让对方无法事?事?如愿,于谢知秋而言,也算是出一口恶气了!
谢知秋以指节轻点嘴唇。
然后?,她开?门唤来五谷,对对方耳语几句。
五谷大吃一惊:“少爷?!”
五谷的?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萧寻初”这个?人一般。
谢知秋淡然如初,只道:“这事?我一个?人处理太过?吃力,麻烦你去告知父亲与母亲,我想与他们商量一下。”
秦皓说得对,她对朝堂的?事?,了解还是太少了。
与其一个?人盲人摸象,不如向比她更有经验的?人请教学习。
在朝堂的?权谋上,萧将军或许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但至少肯定比她知道得多。
而且,以她现在的?身份来说,萧将军与将军夫人是她的?父母,是最?不会害她、最?值得信任的?人。
却说萧将军与姜凌听了谢知秋得知的?内情,以及她的?打?算,亦表现得相当吃惊。
萧将军倒不像是吃惊于齐相一手遮天、打?伤寒门进士,反而是没想到他的?这个?次子“萧寻初”,本该是个?一心在山上修行奇术、不问世事?、不善勾心斗角的?人,一朝下了山,他不但学会了考试,还真?的?像那些文官一样,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玩弄权术。
他看谢知秋的?眼神,甚为稀奇。
谢知秋眼如幽夜,未有动摇。
萧斩石问她:“初儿,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这种事?情的??”
谢知秋问:“父亲可是认为行此等歪门邪道,不是正人君子之?举?”
“不……”
萧斩石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他本来就不擅长官场之?术,哪怕吃亏以后?意识到了这种东西的?威力,也不知道怎么教给儿子。
当初为了劝长子萧寻光回头,他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将儿子打?得父子关系破裂。
现在“萧寻初”才刚刚回家,他本来想缓一缓,先让他安心考试,以后?再慢慢告诉他自己这些年来总算摸到的?一丁点门道……万万没想到这小子改头换面以后?,实在与众不同,“他”不但自己意识到了,居然还当机立断打?算主动出手!
当初萧斩石希望两个?儿子都能认清现实的?,可是如今发现儿子真?的?不复当年天真?了,还适应得如此良好,他心情又有点复杂。
反而是姜凌在旁边添油加醋地道:“这也没办法,毕竟初儿她真?的?需要中?状元。若是能帮,我们就帮一把吧!”
萧斩石稍作斟酌。
他看向“萧寻初”,问:“此事?并不难办,不过?状元榜眼,只有一名之?别,是否真?有必要为了这么一点差别,去找齐相的?不痛快?”
谢知秋说:“原本我也觉得没有必要,无非是我再去劝劝谢老爷。但眼下,与谢家的?婚事?还在其次,是我的?朋友在齐宣正面前提了我的?名字,还当着许多人的?面说齐宣正的?诗文写得不如我。
“恐怕我不去找他麻烦,他心里也会有不痛快。倒不如干脆闹点大事?出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别把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说得有些道理。”
萧斩石仍在考虑。
谢知秋见萧斩石考虑许久,问:“莫不是我此计还不够谨慎,有可能会对将军府有影响?”
“那倒不至于。”
听谢知秋这么问,萧斩石反而大笑?。
不过?儿子关心家里的?安危,他是高兴的?。
萧斩石捋了捋关公胡,道:“我能活到今天,也不是什么随便就能被人踩死的?小蚂蚁,朝齐相扔块石头而已,我还不至于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话到这里,萧斩石眼里也起了些豪气,一拍大腿,道:“好吧!齐慕先这个?人十几年都咬死要和辛国议和,一步都不肯让。
“当年我在边疆打?仗,他就没少给我加限制拖后?腿,不知道气了我多少次,如今他儿子还要靠这种手段来压我儿子一头,那今日我也还他一回!偏要让他也尝尝那种离胜利只一步之?遥却不得不撤军、一口血憋在胸口上不来的?感觉!”
两日后?。
风雅齐整的?花园内,一个?年六十许的?老翁,手持剪刀,正专心致志地修剪一盆经过?精心照料的?松柏盆栽。
此人身形清瘦,仙骨道风,已是长者之?龄,一头头发却还有大半是黑的?。
他身无装饰,衣着也颇为朴素,穿的?只是文人最?常见的?交领大袖,布料尤为简朴。
若非他以主人姿态身处共有十八个?花园、二百余间屋子的?宰相府邸,官服一脱,单看外表,只怕无人能想到如此清简低调的?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方朝大宰相齐慕先。
齐慕先喜欢照料花园。
年轻的?时候,初入官场,他其实不太希望被人轻易看出自己的?出身。
一来出身寒门,就意味着没有背景,容易被人拿捏。别人无论是差使你还是拿你背锅,都不用有什么顾忌,甚至有人脾气上来了拿他人发泄,也会先抓最?不必承担后?果?的?那一个?。
二来,他羡慕那种翩翩君子的?风度——腰佩细玉,手持折扇,温润如玉,风度自成。那才是他心目中?读书人该有的?模样。而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几文钱扣扣索索算不清楚的?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与想象中?差距太大。他年轻气盛时自认与常人不同,不愿让人看出放牛郎的?泥土气。
然而年纪渐长,手中?权势渐大,这种事?情,他逐渐看得淡了。
名门子弟所谓的?风度翩翩,是用真?金白银温养出来的?从容不迫。而那用于温养世家子的?泼天富贵,来路却未必正当。
达官显贵并非不算计,只是算计得更大、更隐蔽,难以被一眼看破。
普天之?下,人人一样,谁也没有天生比谁高贵一筹,不过?是看谁能斗得过?谁。
他生来抽了下下签,如今却能栖身显贵之?中?,让那些抽了上签的?人看他脸色,这是他的?出众之?处,何必有意遮掩?
许是因为这想法,他与自己的?出身和解了。
年纪大了以后?,返璞归真?,倒爱摆弄起花花草草来,若有人夸他种花修树的?手艺好,他还要归功于自己早年住在乡下的?童年,然后?跟人谈谈自然经来。
反正眼下朝中?也没有人敢反抗他,反而是他干什么,人人都争相效仿。哪怕他往石头上画个?粪球,恐怕也是人人鼓掌夸赞,挑着好词说他高雅出尘、上流至极,然后?满城都要争着在自己家里摆起粪球来。
荣华富贵的?事?情,齐慕先不在意了。
只是,半世浮沉,唯有一事?,他还放不下。
齐慕先知道,他没有多少子孙福缘。
他当年二十岁成婚,两年后?育得一子,小名狸儿,爱若珍宝。
狸儿聪明?伶俐、听话懂事?,甚是像他,三岁可识千字,五岁已能写出绝妙的?诗联对联。齐慕先将他抱在膝头,亲自教他写字读书。
奈何天妒英才,六岁那年,一场风寒,竟轻易夺去小小狸儿的?性命。
齐慕先痛彻心扉,抱着失去的?独子哭了数日。
狸儿死后?多年,他并非没有想过?再生一个?孩子,只是或许命中?无此福分,此愿始终未能得尝。
他本以为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更不可能再见到狸儿。谁知时隔七年之?后?,他的?发妻竟又一次怀了孕,生下的?孩子胳膊上,有一块与狸儿一模一样的?青色胎记。
齐慕先当时惊震不已,不敢相信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巧合。
而且,恰是在这小儿子出生数月后?,他的?人生迎来绝无仅有的?转折——
先帝遇刺,他舍身救下先帝,并大难不死,从此平步青云。
齐慕先此人有些迷信,当年母亲为他绣了现在被人称为齐氏符的?护身符,他配在身上,便中?了进士。他年轻时过?得清贫,没钱给寺庙上供,但仍年年不忘虔诚参拜。狸儿死后?,尤其如此,愿狸儿来生不必再受此苦。
现在这个?小儿子身上有与狸儿相同的?胎记,他又否极泰来、绝境逃生,齐慕先便宁愿相信,这孩子是狸儿转世投胎归来,这一回他舍了自己的?聪慧,为家人换来福运。
而这个?生得恰到好处的?儿子,便是他如今的?爱子——齐宣正。
且说这齐宣正,生来就比他那命途多舛的?早夭兄长顺遂。
狸儿当年,齐慕先官职低微,前途渺茫,即使有固定的?俸禄,也只是简单糊口,过?不了奢侈的?生活。
而齐宣正出生还没多久,齐慕先就成了救圣的?大恩人,天子赏赐无数,又为他铺平升官大道,齐家忽然就阔绰起来。
齐慕先好不容易有了这第二个?儿子,当然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
他当年养狸儿,总想将这孩子培养成才,最?好是他幼时羡慕的?那种书香门第谦谦君子,所以他虽然宠爱孩子,可平日里对狸儿教育也苛刻。
后?来狸儿病死,齐慕先悔不当初,只恨狸儿身体?健康的?时候,他没有对这个?孩子好一些、再好一些,光一味催他读书上进,连如此短暂的?人生,都没能让狸儿有多少快乐的?日子。
于是有了次子,齐慕先痛定思痛,变得和蔼宽容许多。
他当然仍旧亲自教导齐宣正,只是不再一味当个?严父,有时小孩子爱玩爱闹,他也随他,齐宣正若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他更是掘地三尺,都要给他寻来。
不过?,齐慕先很?快就发现,齐宣正的?才智不如狸儿。
这小儿子也不能说是无可救药的?笨蛋,仅仅是中?人之?才,但与当年聪明?伶俐的?狸儿一比,便差异强烈。
狸儿教一遍就能会的?字,这小儿子正要学三遍。
狸儿听一遍就能领悟的?道理,小儿子怎么想也想不通,倒后?面还会不耐烦起来。
齐慕先难免有些失望,但想想狸儿那般聪慧,命数却不佳,早早便没了性命,或许愚钝一些但能富贵长命,未必不是美事?。
于是,齐慕先对齐宣正,倒没非逼他硬学。
只是,齐宣正念书上的?平庸平日里还没什么,真?到科举上,就开?始碰壁。
他毕竟得到父亲齐慕先的?言传身教,学识还是有一些的?,童试乡试都顺利通过?,那乡试考官为了讨好齐慕先,还主动将齐宣正评为解元。
可是,等到省试,齐宣正一下子就栽了跟头。
他九年连考三回,却三回都没中?!
齐宣正才智平平,可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明?明?从小受尽夸赞、顺风顺水,怎么会到春闱上,就近十年都考不过?呢!
齐慕先见了,也有点着急。
却说齐慕先对功名这件事?,是有些执念的?。
他自己是靠读书科举改变命运的?,深知科举对士子的?重?要性,对此也看得比别人重?。
靠他的?地位给儿子安排个?官职不难,但总不如走科举来得名正言顺,而且一个?没有功名的?官员行走在官场上,别人表面不说,背地里却会认为对方是“考不上”的?人,微妙地低了一头。
再者,他当年科举,拿的?是第四名,离进一甲,只有一名之?差。
多年后?他才知道,当年他那一届的?主考官,早早就将一文不值的?考题卖出去,换成了真?金白银,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将名次也当作人情,送给想要讨好拉拢的?权贵之?子。
至于殿试……先帝之?父早早就沉迷于清修,根本无心看卷子,全都交由官员代选,朝中?重?臣有商有量,也就将前三瓜分得差不多了。
他从来没有输过?才学,他真?正输的?,只是权势。
齐慕先心想,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启示。
如果?这才是这考试真?正的?规则,那么,现在,该轮到他赢了。
无论是他本该有的?荣誉,还是凭狸儿的?聪明?本应得到的?名次,现在在齐宣正身上都应得到补偿。
这都是他凭自己一步步往上走的?努力得到的?。
如果?有人要怪,就去怪自己不会投胎,没有分到一个?好爹!如果?有人不服气,那就像他一样爬上来,然后?去给自己的?儿子铺路!
他已经为齐宣正做好了全部?准备,接下来只要再参加一场殿试,他的?儿子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状元,弥补他当年的?遗憾。
现在,在他面前,已再没什么可以阻止他。
齐慕先剪下一根多余的?枝叶,将常青树修得整齐干净。
他笑?了笑?,又去找其他可以修剪的?位置。
正当这时,一个?家仆竟慌慌张张地闯进来,道:“老爷,不好了!”
齐慕先悠然而从容,问:“什么事?那么慌?别着急,慢慢说,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那家仆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不敢悠哉。
他急道:“老爷!今日不知怎么的?,竟有渔夫从河中?打?捞上来三尾金鲤鱼,且那三尾金鲤鱼身上还分别三个?字,合起来竟是一句‘状元王’!
“现在梁城里全都传疯了,说是今年的?状元郎,将来说不定是要称王的?!”
齐慕先手一抖,将本该修齐的?盆栽,剪出一个?难看的?尖角来。
第六十章
茶楼二楼雅间, 谢知秋点了一壶西湖龙井,坐在窗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市井中人?的反应。
谢知秋此一出金鲤之计, 实则是在赌。
她?赌齐慕先与皇帝之间, 并不真像传闻中那般亲密无间、情同?父子。
她?赌皇帝并不会像传闻中那般,毫无芥蒂、毫无底线地信任齐慕先。
小?皇帝当年身?上两座大山, 一座是太后, 一座是齐相。
齐相帮年轻天子搬走了太后这一座大山, 自己却还不肯挪窝。
既然天子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专权都难以容忍,又怎么可?能完全接受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齐慕先?
天子如今能和齐相一起表演圣君贤相,极有可?能是因为齐相手上的筹码太多, 要处理他付出的代?价太大, 且铲除齐慕先能获得的好处,尚且比不上留着齐慕先能获得的价值。
齐慕先对天子而言,就?像一只擅自进他家里吃饭的大棕熊。
这棕熊看着很碍事, 也令人?害怕,可?是对方暂时没有伤害他,两人?偶尔还可?以合作对付对付外来的强盗, 如果他执意赶这只熊,自己反而可?能会受伤。
故而天子可?以暂时忍受对方住在自己家里,可?以分享自己的食物给他吃, 甚至可?以容忍棕熊在他家里下崽养小?熊。
然而,对一国之君而言, 绝对不能冒犯的底线, 就?是君权。
一旦棕熊触及到这个最核心的力量, 就?相当于想?要翻身?做主——不再甘心于在家里吃饭当个食客,倒要杀了他这个原主人?, 真正?掌控这座房子了。
这一下,就?算主人?明?知打棕熊自己也会受伤,也不可?能再坐视不理——
这已经危及到他自身?的生命安全,必须与对方鱼死网破不可?。
谢知秋放出的这三条金鲤鱼,就?相当于往这两个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上扔一块硬石头,一下子砸了个大窟窿!
这等?同?于有人?忽然告诉皇帝这个真主人?,你很危险了,有个身?上长毛的家伙将来要抢你的房子!
没有明?说是棕熊,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棕熊身?上毛长得最多,最近这熊还在到处找生毛的妙法。
甭管谣言是真是假,也不用管天子会不会信,对棕熊而言,这是个态度问题。
放任这么大的熊在家里走很危险,皇帝难道会看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