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书阁里的?其他?先?生都被严仲先?生夸人的?架势吓到了,好奇跑去看,结果竟都对那学生的?文章赞不绝口?!”
“你说这种事,谁能不惊奇?所以我们有人特意去将那两份卷子誊抄了来,现在?大家都在?互相传阅学习呢。”
秦皓一听竟是那个出了名苛刻的?严仲夸了人,也十?分意外。
他?问:“严先?生是夸了何人?今年新?入太学的?吗?”
“这说来可就奇了,还真?是个名人!秦兄,你猜猜看是谁?”
“……谁?”
那人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片刻,才道:“竟然是今年中了解元的?那个萧寻初!”
“——!”
秦皓绝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
他?微微错愕。
秦皓上前一步,问:“那两篇文章,可否也借我一观?”
“当然可以!”
那人大方地道。
“我们正好都看完了,秦兄你拿去看吧!”
秦皓向他?们道了谢,取过卷子,缓缓观读。
谁知,才刚看了开头两三句,他?就愣住了——
“老严,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夸人的?吗?这回怎么破天荒给了这么高的?评价?”
严仲夸奖学生的?事情实在?太罕见,圈子本来就小,一群太学博士口?口?相传,很快就将消息传到了严仲的?好友同僚耳中。
同僚听了也大吃一惊,连忙提着鸟兴冲冲地来看热闹。
他?将两篇文章一看,也惊叹不已,啧啧称赞了一番,却又困惑道:“第二篇文章写得?很好,也是你喜欢的?风格,你会夸奖不难理解。但是第一篇文章不是你一向嗤之以鼻的?辞藻浮夸、卖弄文采之作吗?你居然也夸了?”
严仲其实一向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但他?也没想到自己只?是难得?夸了夸人,居然就引起了这么轰动的?效果,大家一听他?夸人都是匪夷所思的?样?子,搞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严仲梗着脖子,一副有理的?样?子道:“我以前不夸是因为他?们写得?不好,不能昧着良心夸,但这个学生写得?又没什么问题,我为什么不夸?”
说着,他?捋了捋山羊胡子,说:“第一篇文章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玄机其实不在?文章本身?,你们都没看出门道。”
讲到此处,严仲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解释——
“这学生在?递卷子给我之前,显然打听过我的?喜好,知道我欣赏踏实务实、针砭时事的?文作。”
“可是众所周知,先?前的?考试,考题偏重于诗文,以文采飞扬、用词考究的?卷子为佳作。”
“这个学生之所以要请先?生帮忙评卷子,自然是想中第的?。”
“现在?春闱改革的?事情还少有人知道,考生们若以过去十?年的?思路作卷,自然会认为第一篇文章更符合考试要求,更容易得?高名次。”
“他?实则是希望我评第一卷 ,但若只?递第一篇文章给我,无疑又会被我骂一顿,会被我认为这又是一个只?重考试技巧、文章虚有其表而无实质之辈。”
“所以他?才特意又写了这第二篇!为的?是告诉我,我所想要的?东西,他?并非写不出来,我所想的?事,他?也想到了。只?是他?仍然需要应试,所以才将两篇文章一起给我,好让我打消偏见,从两个角度都给他?意见。”
同僚听得?啧啧称奇:“原来如此,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巧思,让你这样?的?棒槌也对他?称赞有加,实在?有前途。”
同僚又去看那学生的?署名,眼前一亮,道:“萧寻初,还是那萧斩石之子!这感情好啊,将军之子,想来必是个主战派!若是将来进了朝堂,许会是我等助力!”
严仲捋着胡子未言。
实际上,他?也有所意动。
严仲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忽然十?分理解那些将看重的?太学生收作门生、甚至将女儿?嫁给对方的?同僚,原来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年轻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指导对方,为对方引路。
他?讨厌拉帮结派之行,以前也从未遇到看得?上眼的?太学生,可现在?,他?却忽然想,若只?是建立师生关系,而不与对方一同做不正之举、勾结作恶,其实并不违背他?的?原则。
……或许,此生收一个真?正的?弟子,也不错吧?
数日后,谢知秋主动去找严仲先?生,想要讨论她先?前交给对方的?两篇文章。
她本是想要一些具体的?建议,与先?生探讨完就离开。
谁知,她真?正见了严仲之后,这严先?生没有立即开口?,反而用一种审视的?视线,上上下下将她扫了一遍。
随后,严先?生肃道:“关于你的?文章,要聊的?事情有点多,在?太学里说怕耽误正事。这样?吧,我明?日没有讲习,你到我家里来一趟,我们慢慢说说。”
谢知秋听到这里,稍有愕然。
太学的?先?生往往要与学生关系十?分亲近,才会让学生到家中拜访,若到这个地步,师生关系往往也超越了一般的?太学博士和太学生,更类似于师徒之情了。
谢知秋之前之所以会选中严仲帮她评卷,一来是因为得?到尽可能客观的?评价,二来就是因为严仲甚少与太学生有密切的?交流,是个独来独往、不喜欢太学中师生之间?拉帮结派风气的?人。
据谢知秋所知,严仲之前也从未邀请过学生去他?家。
现在?对方此举,稍微偏离了她的?打算。
但严先?生已经相邀,而谢知秋也确实想知道自己的?文章还有哪些可改进之处,心想凭严先?生的?性格,或许未必是招揽,就算真?是招揽,她应该也有拒绝的?余地。
如此一考虑,谢知秋便打消大半后顾之忧。
次日,她乘坐马车,来到严府。
严府没有门房,只?有一个老仆人守在?门前等她,对方一见谢知秋来,忙为她引路。
谢知秋随老仆入内。
从一个人住的?地方,其实可以看出主人的?为人处世?。
严仲所居之处,相比较于与他?同品级的?官员,可谓十?分简陋。
府上只?有几?间?不大的?屋子,墙面朱漆早已斑驳,不少屋子的?房顶瓦檐也坏了,室内竟放着盆盆桶桶,来接从屋顶落下的?雨水。
太学博士好歹也是六品官,偶也会得?学生送礼,若非不义之财分文不取,日子绝不至于落得?如此清贫,竟连修缮屋子的?余财都没有。
几?间?房舍中,唯有书房一间?看上去还算完善,至少顶瓦是新?铺的?,应当不至于漏水。
谢知秋被领到书房前,还未敲门,里面便传来严仲与他?人交谈的?声音——
“你看他?这两篇文章,写得?真?是好啊!两篇风格截然不同,却各有长处,皆一气呵成,且能切中要害、窥事物?之本质,对世?事的?洞察可谓了得?!”
“这才是我方朝的?男儿?应该写出来的?东西!”
“近几?年,梁城的?风气甚为不正,多少人整日沉溺酒色财气之中,安享眼前之乐,吹捧什么才女谢知秋,倒将国仇家恨抛诸脑后,推崇轻浮肤浅的?靡靡之风!”
“而这个萧寻初,我之所以欣赏他?,其实文章写得?好不好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这份诚心,在?如此急功近利、人人贪图享乐的?环境中,仍能脚踏实地,坚守一份初心,实在?难得?啊!”
谢知秋步伐一定,停在?门前。
老仆人大约是年纪大了耳背,没听见书房里的?话,反而弓着背疑惑地问他?:“萧公子,怎么了,何不进去?”
谢知秋微微回神。
她目色沉了沉,但并未动摇。
像这种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若是年少之时,谢知秋难免为此伤心,但如今,她已经不会因为别人的?言论怀疑自己。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完成目的?要紧,岂能被此阻住步伐?
谢知秋敲了敲门,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书房内,严仲轻咳一声,道:“来了?进来吧。”
谢知秋推门入内。
严仲为人简朴,书房内同样?朴素,家具皆显陈旧,桌上的?毛笔也用到起了岔。
屋内有两个人,除了严仲,还有一个在?太学里没见过的?人,看架势多半也是礼部的?官员。
两人身?旁,木架子上挂了个鸟笼,里面关了只?八哥鸟。谢知秋一进去,这八哥就张开嫩黄色的?小细嘴说话道:“欢迎!欢迎!恭候多时!”
严仲招呼她道:“来,坐吧。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对你的?文章也有兴趣,恰好他?与我擅长的?不同,便一起过来给你提点想法?。”
严仲为两人互相介绍一番,便拿起谢知秋的?文卷,慢慢对她细讲起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严仲讲得?口?干舌燥,一拎茶壶,方才发现里面空空的?,茶水已经喝光了。
严仲对书房外唤道:“老仆!老仆!”
外面无人应答。
严府清贫,过来一路上,谢知秋都没见到除那老仆以外的?家仆,或许真?是没有其他?人了。
而那老仆人年龄实在?太大,大抵是有点耳背,严仲叫了半天,居然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严仲无奈,幸好他?在?这种事情上倒也没什么架子,干脆自己起身?道:“水没了,我去烧点茶来,你们稍等我片刻。”
严仲的?好友见势一同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我也出去转转吧,正好想净手。”
谢知秋见状,索性也起了身?,道:“我帮先?生准备茶具。”
“哎,不用不用,哪儿?能劳客人的?手。”
严仲将她摁了回去,连连推辞。
他?道:“你在?书房里待着吧,若无聊就自个儿?看看书,我一会儿?就回来。”
谢知秋与他?拉扯片刻,见扯不过,还是老实坐下了。
两位长辈都走后,只?剩谢知秋一个人在?房中。
她本想依言找书来看,可是刚走了两步,倒注意到桌上除了她先?前给严先?生看的?卷子以外,还有一篇文章,只?是很不起眼地堆在?角落的?书上面,像是被匆忙搁置的?。
谢知秋眼神一瞥。
她看字速度太快,就算本身?是无意的?,这样?一瞥,也已经读了好几?句。她微微一顿,有点被吸引了注意力,走过去,拿起来细看。
这个时候,其实有个小姑娘正躲在?厚重的?书架后面,忐忑不安地往外张望。
她是严仲的?女儿?严静姝,年十?四。
谢知秋在?桌上看到的?那篇小文章,其实正是她的?手笔。
她见有外人动了她的?文章,还是个年轻男子,不免张皇失措,在?书架后面不停地挪动鞋尖,既想阻拦,可又不敢真?的?出声——
说起来,严静姝之所以会写这么一篇文章,也是凑巧。
她小时候对读书之类并无兴趣,父亲书房里这些经文论述既枯燥又晦涩,看一眼就要头大,家中兄长也是被父亲追着打才被迫念书,她实在?很难对这种事情有好印象,便只?学了简单的?读写,平日其他?时候都跟着母亲做绣活。
但是,大约一年之前,她去小姐妹家里做客时,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小姐妹迷上了梁城才女谢知秋,整天读对方的?文集。
这种事情容易互相传染,严静姝看到闺中密友沉迷的?东西,自然也会好奇,借了一本回来看,谁知顿时惊为天人。
谢知秋传播较广的?诗文都是文笔瑰丽之作,且有不少是她年少时的?作品,门槛本身?不高,比严仲书房里的?东西好读得?多。
严静姝第一次看就喜欢上了。
她过去只?知读书要刻苦、要历劫、要头悬梁锥刺股,从不知原来其中也有如此美好之处。
从此,那些优雅的?辞藻,动人的?篇章,便如泉流涌入她心田。
同时,她对那能写出如此之作的?谢知秋,也不由产生敬慕之情。
她对谢家女充满向往,既憧憬谢知秋,又忍不住要模仿她的?言行举止。
于是,严静姝重新?开始读书。
她最先?只?读谢知秋的?书,后来渐渐也读其他?书。
她从自己看得?懂的?开始,由浅及深,日积月累,后来竟也能理解父亲书房中这些艰涩之书的?意思,并且能开始深入思考一些社会问题了。
严静姝的?父亲是太学博士,尽管父亲严仲在?学生中口?碑不佳,但仍时不时会看学生递上来的?卷子。
严静姝不好意思在?父亲面前发表自己的?见解,怕太过粗浅而被取笑,可又好奇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便时常借着给爹爹送茶送点心的?功夫,躲在?严仲后面偷偷看其他?学生的?文章,听父亲对他?们的?评点,学习其中技巧。
慢慢地,她就觉得?自己也能写了。
这回,是她第一次真?的?动笔作文,用的?是前段时间?从其他?太学生的?卷子上看到的?题目“浮费弥广”,说的?是朝廷冗兵冗官,耗费了过多不必要的?开销。
她认为这应当是个父亲会关注的?问题,便学着这些日子以来,看到的?那些学生所写之文墨的?样?子,也试写了一些自己的?观点。
严静姝本来是鼓起勇气想拿给父亲看看的?,可是又羞于当面给,就想偷偷藏在?书房哪里,最好能让父亲误以为这是他?什么时候漏评的?其他?学生的?文章,严静姝自己悄悄听了点评就跑,不要让人知道她是作者。
可谁知,她还没有找好地方藏,父亲和他?的?朋友就到了书房。
严静姝只?好匆匆放在?桌上就跑,时间?太短,也来不及逃出去,她情急之下便藏在?了书架后面。
严家家教森严,对女子德行更是要求极高,若是让父亲知道家里有外客来,她还到处乱走,那绝对会受罚。
严静姝不敢被父亲发现,就一直不敢做声,后面书房里人越来越多,居然还有年轻男客,她就愈发跑不出去。
本来这会儿?父亲去烧水、另一名长辈去解手,是她逃离此地的?绝好机会,奈何那个年轻学子居然没走,将她也堵在?书房里了。
严静姝这会儿?也冷静下来,决定干脆躲到父亲送客。
从他?们先?前聊天中,她已经得?知,今日来的?学生,就是这段日子父亲心心念念的?“萧寻初”。
父亲一向很少夸人,这样?赞不绝口?的?更是绝无仅有,严静姝心里也好奇。
于是,趁着这会儿?没人,她小心翼翼地从书籍的?缝隙间?露出眼睛,去看那人的?方向——
第五十三章
严静姝先看到一双男子的脚, 然后是飘逸的细白衣摆,再继续往上,是直挺的腰身背脊。
这?男子是清贵风流的长相, 可目光却寒如夜中勾月, 看着很不好接近。
此刻,“他”竟低着头, 取了桌上她写的文章来看, 目色幽幽, 难看清喜怒。
严静姝之前只知道对方是个?少有的、会被父亲夸奖的人,以及以前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倒不知道这?“萧寻初”原来还?是个?这?般俊美的青年, 不免一呆。
那人正专心致志地读着她的文章, 没注意到躲在书架后、安静无比的她。
严静姝心脏突突直跳。
她听说像谢家那样的开明人家,是允许家中女儿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外男的。而同样的行为,在严家绝不可能得到容忍。
可是, 她实在好奇对方读她文章的反应。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她父亲端着一壶新茶回来了。
严静姝吓得连忙缩回脑袋, 继续假装一颗不小心落在书房的小鹅卵石。
“寻初,不好意思,先前没找到像样的茶叶, 让你久等了。”
“先生不必道歉,晚辈作?为学生, 没有帮忙, 已是失礼。”
二?人在书房聊天。
须臾, 严静姝忽听那“萧寻初”问:“严先生,你可知这?篇文章, 是何?人所?作??”
这?篇策问文章,谢知秋一看,就知道很可能不是男子所?写。
原因无他,写这?篇文章的人,用的是簪花小楷。
这?是十分典型的女子字体,寻常士人会认为这?种字体过?于阴柔清丽,避免使用。
只是,这?严先生之前强调了自己?不爱看女子之作?,那这?篇文字为何?会出现此处,就显得古怪。
严仲依言看去,漫不经心地一扫,惊讶道:“这?好像是我女儿的笔迹,她这?是在玩什?么,怎么写了这?么多字,还?随手扔在我书房里了?”
说着,严仲摇摇头,道:“真是乱放,我等下?去说说她。”
言罢,他将文章顺手放到一旁,只问谢知秋:“来,寻初,我们先前讲到哪儿了?继续聊吧。”
谢知秋侧目一瞥,问:“先生不看看吗?”
“小女孩玩闹罢了,不必在意,我们谈正事要紧。”
严先生不以为意。
藏在书架后的严静姝,听到这?句话,杏目里的点点碎光黯淡下?来。
也是,她只不过?是整天缝缝补补的小女孩,学识怎能与真正的太学生相较?
她写出来的东西,在饱读书卷的父亲眼中,大概很可笑吧。
父亲公务繁忙,怎么有空在她这?样学识浅薄的小女孩身上花时?间呢?
严静姝其实原本就没有抱多少期待,甚至做好了写得太差被父亲狠狠批评一顿的准备,可是她竟发?现事实仍与她想?象中不同,父亲原来连看都不打算看。
饶是早有预期,严静姝仍感到一阵酸涩,胸口涌上很闷的感情?,令她透不过?气。
她深深低下?头,尽可能将身体缩得小小的,仿佛只要将自己?藏进影子里,就能掩饰自己?有一瞬间曾自负得可笑。
而这?时?,她听到外面有一人道——
“正事?”
青年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这?是多么离奇的字眼一般。
“他”道:“我对先生而言,不过?是个?外人。我能考中进士或者不能,于先生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差别。现在更是先生的私人时?间,先生本该履行的教职任务,在太学中便已完成。难道此刻,比起教育自己?的亲生女儿,仍然是点评我这?个?外人之作?更像正事吗?”
严静姝没想?到会有人替自己?说话,还?是劝父亲看她写的文章。
这?种事情?,不要说是在父亲书房里,就算是放眼她整整十四年的年轻人生,都不曾有人做过?。
她又抬起头,一束光穿过?书籍的缝隙,照进她杏目之中。
严静姝借着这?束微光,小心翼翼地又往书架外看去。
那青年一袭白衣,发?如垂瀑,“他”此刻背对着严静姝,看不清神情?,可是严静姝仍能看出“他”站得很直,如山间翠竹。
不知为何?,严静姝忽然想?到谢知秋。
她从未见过?那个?年长她三岁的“谢家女”,但是她记得她曾经写过?——
吾慕苍竹,立竿笔直,风催之不折风骨。
眼前的青年明明是个?男子,但“他”身上有种清冷的气质,这?让严静姝觉得,“他”和传说中的冰美人谢知秋,好像是一类人。
此刻,外面的人还?在对话——
严仲一怔,道:“这?不一样,你很有才华,若能教好你,将来必是栋梁之材。而我的女儿,我很清楚,她并没有多少特殊之处,且是女子,多半只是玩玩而已,不必太过?在意。”
谢知秋稍滞,说:“先生连看都没有看过?,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为好。”
说着,她上前一步,将桌上自己?的两篇文章收了起来。
“忘忧,你这?是……?”
严仲诧异。
谢知秋回答:“我觉得先生今日?还?是不要想?太多书院里的事为好,请恕学生告辞。文章的事,若是先生还?愿意指点,我改日?再来叨扰。”
谢知秋顿了顿,又问:“先生既然邀我到家中,莫非先生这?些日?子,其实有改变以前独来独往的作?风,收一两个?弟子的心思?”
严仲错愕。
他是有这?个?意思,但还?没有向谢知秋开口,没想?到倒是对方先提起了。
虽然对方一言不合就将文章收走的行为有点不尊师重道了,但严仲倒不讨厌有脾气的小子,还?是觉得不指点对方可惜,便点了头,道:“算是有一些吧,不过?我还?没想?好,你可有意拜我为师?”
谢知秋摇摇头。
她不卑不亢地道:“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适合先生的弟子,不过?,世上或许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我倒认为先生所?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是何?意?”
谢知秋指指桌上那张簪花小楷写的策论,道:“先生何?不仔细看看这?个??若是读过?,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谢知秋走后,严仲的同僚回来,对这?“萧寻初”竟敢对先生摆脸大吃一惊,心说果然是个?纨绔少爷,脾气和秦皓那样的好学生还?是有些不同的。
不久,同僚也告辞归去。
客人都离开后,书房里只剩下?严仲一个?人。
说实话,从萧寻初离开后,他就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太明白对方对他说的话,也不明白萧寻初为什?么会对他看不看女儿的文章有那样的反应。
实际上,严仲之前并未多么关注这?个?小女儿。
一来,他已经有两个?儿子,教养两个?大儿子还?来不及,分不了多少心思给小女儿。
二?来,他认为大丈夫不该管妇孺之事,女儿也不是儿子,将来用不着出人头地,还?是交给母亲教导比较好。
在他这?个?印象中,这?个?小女儿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平时?喜欢布娃娃,最?常做的事就是跟着她母亲缝缝补补做针线活,性格还?有点腼腆,实在丢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普通得很。
所?以,他自不认为这?样一个?小姑娘能写出什?么出彩的东西来。
不过?,既然“萧寻初”表现得那么古怪,他疑惑之下?,姑且还?是拿起这?篇文章一读。
谁知这?一读,严仲就愣住了。
严静姝是严仲的女儿,困于家中少有外出,能获取的信息有限。
是以,她平日?里读的多是严仲书房里的书,听的多是父亲的思想?言论,就连对写作?的理解,也多来自父亲点评其他学生卷子时?的教导。
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可是,她一落笔,写出来的内容,简直就像将自己?的想?法?、依照父亲喜欢的风格雕刻而成。
这?么多年来,读过?成百上千的文章,严仲居然还?从未见过?有谁能写得如此合他心意。
当然,十四岁的半大小孩,又是初回写作?,笔触难免有生涩幼稚之处,可即使是严仲,也明白不该在这?种地方对严静姝过?于苛刻。
要知道他过?往心思都放在两个?年长的儿子身上,几乎没怎么教导过?这?个?小女儿,连她究竟是何?时?学了这?么多、又是从何?处学来的技巧都不知道,她能写成这?样,已经非常出人意料。尤其是此文字里行间皆是诚意,乃是真心而为,严静姝不必参加科考,也不会学那些举子钻研考试技巧,写出来的内容倒比她那两个?绞尽脑汁挤字、满心考试成绩的兄长,要来得自然真诚,犹如未经打磨的璞玉。
严仲哪里想?得到自己?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儿,竟写得出这?样的一篇文章?
他举在手中,看得呆住,总算明白萧寻初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什?么意思。
不知多久。
“爹爹。”
忽然,一声怯生生的低唤,唤回了他的神智。
严仲一抬头,才发?现严静姝不知何?时?到了他面前。
“姝儿。”
严仲愣愣地喊了声女儿的小名,态度倒比平时?温和。
他问:“你何?时?来的?”
严静姝回答:“我、我刚刚才进来,可能是爹爹太入神了,才没听见吧”
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久停,看向父亲手中文卷,羞涩地问:“这?篇小论是我昨晚写的,爹爹觉得……我写得如何??”
严仲略略出神,口中道:“很好,写得很好……”
他与女儿交流得少,对她有点生疏。
如果这?篇文章是与严静姝一般年纪的男孩所?写,他一定会欣慰地拍对方的肩膀,夸对方是难得的经世之才。
可是现在写出来的却是他女儿,他以前根本没想?过?女人会写出这?样的文章,再想?自己?的女儿竟然不能入仕,一时?百味交杂,想?要夸夸她,都不知从哪里开始夸起。
反而是严静姝忐忑地问他:“爹爹觉得,这?文章可有什?么需要改进之处?将来,我想?写得更好些。”
严仲回过?神。
“有,有的。”
他想?了想?,对严静姝招招手,道:“你过?来,有几个?地方有小问题,我详细给你说说。”
严静姝点头,乖乖跑过?去,站到父亲身边。
严仲单手持卷,细细给她讲解起来。
数日?后。
谢知秋虽婉拒了严仲将自己?收作?学生的想?法?,但严仲为人刚正,倒不至于因此就不再给她建议。
于是,过?了两日?,谢知秋又受邀再次来到严府,将上回没有评完的卷子评完。
中间,严仲有事再次离席。
谢知秋留在书房中等待,倏然,她听到书架后响起一个?小小的女声道——
“萧、萧公子。”
谢知秋惊讶地循声看去,没想?到书房里还?有别人,而且听声音是年轻女孩。
以严家的家庭结构,在严家能发?出这?样声音的,多半只有严先生的小女儿。
谢知秋一顿。
她知道严家家风严肃,以严先生的性情?,大概不会允许女儿与外男独处。
谢知秋猜测多半是偶然被困在这?里了,将心比心,如果是她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大抵苦恼。
于是她将手中书一合,友善道:“我去寻严先生,现在附近没有人,严小姐趁此机会离开吧。”
言罢,谢知秋抬步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