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辞“啧”了一声,他诧异的挑了挑眉:“怎么?你们居然不知道吗?”
他轻嘲的看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卓清潭,笑容里满满具是恶意。
“怎么,帝君,难道你还没有告诉他们吗?这便是你不厚道了啊。既然要合力施法,除掉我这个危害三界的大妖邪,想来你们应该是一伙儿的才对。帝君怎么隐瞒了我是谁,又隐瞒了你是谁,这样似乎不太好吧?”
李长风、澹台东临、安品晗听闻此言,不由自主的下意识转头看向卓清潭。
安品晗皱眉:“清潭?”
安罗浮眉头紧皱,他转过头去,十分不满的对谢予辞说:
“谢仙君,你怎么回事?没看到我师姐不舒服吗?什么帝君什么妖邪的,你从方才见到那个挂穗开始就奇奇怪怪的,莫非撞邪了不成?”
他话音刚毕,突然想到,那重阳挂穗是他师姐编织而成,若说谢予辞见到挂穗是撞了邪,那岂不是说他师姐是邪祟不成?
安罗浮懊恼的“啊呀”一声,连忙解释道:
“师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是我昨日捡到了你编织的重阳挂穗,还未来得及还给你。谁知谢仙君看到了,却跟失心疯了一般。”
卓清潭缓缓转头,怔怔看着谢予辞从身后笑吟吟拿出来的那枚“虞美人”挂穗,当即脸色一白,她已然全然明白了。
原来如此。
......是她的失误,是她前日沉迷于片刻回忆的温存,心存侥幸,不愿立即销毁这个挂穗。
她本想着等到今日重阳节子时一过,佳节正式结束,再销毁这个祈福所用的挂穗,也算是全了她当日编织挂穗时,心底对谢予辞的祝福。
不曾想居然......
谢予辞似笑非笑的道:“谢某自然不曾撞邪,不过你们就未必了,不仅撞了邪,还撞了......神。”
李长风冷冷道:“妖邪,有话就说,不要故弄玄虚!”
谢予辞轻笑一声,缓缓道:“你们可知,你们身侧的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安品晗和澹台东临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此时神思不属,脸色异常苍白的卓清潭。
谢予辞淡笑道:“这位卓清潭卓仙长可了不得,当年在九重天做神仙时,比如今在凡间做你们这劳什子的仙门魁首的掌宫要威风得多了。
只是不知你们这些后辈仙门中人,是否听过‘太阴幽荧’这个名字。”
三大仙门的掌门和长老先是一愣,这名字年代实在太过救援,又极其少见,他们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
“那看来是没有了。”
谢予辞看着他们的神色,了然的点了点头。
“想来年代久远,流传至今的典籍已如凤毛麟角,极难寻得。
那我便再给你们一个提示,若是这个你们还是不曾听闻,谢某可就爱莫能助了。”
他耸了耸肩,歪着头,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卓清潭清润的眸光,轻声道:
“不知诸位,可否听闻过这样一个仙号——往、圣、帝、君。”
往圣帝君?
这个仙号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安品晗在脑海中过滤了千万重信息,片刻后,他忽然神思一动,“啊”的一声轻呼了出来,然后缓缓转头,怔怔望着近在咫尺那个单薄的身影。
他一字一顿,轻声喃喃:“上古两仪至阴至尊真神......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这......这怎么可能?”
混沌初开,几位上古上神相继诞生于天地,后来为造天地万物、女娲夸父等几位上神相继魂归混沌,只余掌管三界苍生两仪阴阳运转不休的二圣至尊尚存三界,并未作古。
而这二位生而圣神,分别便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以及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在场仙门中人经他提醒,纷纷想起各门各派中的上古典籍残卷,皆是一震。
李长风更是瞠目结舌,半响未敢发出一言。
“怎么不可能?”
谢予辞轻笑一声:“否则,你们以为是何人有这般神通,能在凡间布下如此神力浑厚、至纯至臻的天地法阵?还同时布下了四座?”
安品晗怔怔道:“难道,我们四大仙门数千年来奉命守护的凡间四大秘境结界,便是清潭——啊不,是往圣帝君所设?”
卓清潭忽然上前一步,仓促解释道:
“予辞,昔年我以神骨为封,设这四大秘境结界,其间原因并非是为惩戒于你。”
谢予辞却面无表情的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自然,我知道往圣帝君并没有那么无聊。若是你濒死之际,还惦记惩处责罚旁人,那你便不是那个恩泽天下、悲悯为怀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了。
你以神骨为封,镇我于凡界的原因,无外乎是担心你神陨道消后,我失控会毁了这苍生,你更怕届时单凭太阳烛照一人之力拦不住我。”
卓清潭眉心微蹙。
“予辞,并不只是于此,其实——”
“——所以,我们几大仙门守护的四大秘境结界中封印着的就是你这妖邪?”
李长风忽然断喝一声,打断了卓清潭即将出口的话。
他神色大喜过往,当即大喝一声
“简直是天助我也!原来我们无妄海奉命看守的钧天崖秘境中封印的便是你这邪物!
当年往圣帝君既然可以封印你一次,如今我等亦有往圣帝君的无上神力加持法阵,便还能再封印你第二次!
你这妖邪,岂敢如斯猖狂?待你被阵法剿灭,老朽便不再是钧天崖秘境被破的罪人,竖子!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自从无妄海钧天崖秘境被破的这一个多月来,师门数千年的传承和使命如同在李长风的手中中断,他深受内疚自责侵扰,已经近乎崩溃!
若是能彻底消灭秘境之中封印的妖邪,那么便等于秘境并没有被破,岂不意味着他也就不再是师门的罪人?
卓清潭却冷冷喝道:“——李师叔,这法阵杀不了他,我也不会助你们伤他。”
李长风癫狂的神色微微一顿。
他怔怔的转头看向卓清潭,似乎十分不解:
“......帝君?您说什么?”
卓清潭轻轻推开安罗浮扶着她的手臂,然后转过身来,静静依次与他们对视。
在面前诸人或是茫然,或是不解,或是无措的目光下,她声音不重、却神色坚定地再度重复了一次。
“我说,这法阵杀不了他,我亦不会杀他。”
“......帝君?”
李长风、安品晗、澹台东临等人怔怔的看着她。
若是说卓清潭这个年轻的仙门翘楚会被妖邪所惑,看她年纪尚轻倒也说得通。
可是,她并非是寻常仙门弟子啊!难道九重天上至高无上的天地共主,亦会被妖邪所惑吗?
卓清潭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她忽而淡淡的笑了,这一抹笑意为她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平添一股明媚之色。
她动作轻缓、但神色坚决的轻轻转过身。
然后背对着他们,坚定的向谢予辞走去。
当卓清潭行至琼花台院门口的门槛时,安罗浮忽然开口,迟疑的唤了一句:
“......师姐?”
她微微一顿。
安品晗沉声劝阻道:“帝君!不可啊!”
李长风亦凝眉:“帝君!贼子妖邪凶恶,万万不可靠近!”
卓清潭忽而轻轻垂头笑了笑,然后再不迟疑,一脚踏进琼花台中。
谢予辞此时神情复杂难辨。
他看着渐渐走到他面前的卓清潭,忽而轻声道:“帝君,你这次使得又是什么计呢?
欲擒故纵?美人计?苦肉计?亦或是......连环计?还是说,诸般计谋,尽皆有之呢。”
卓清潭闻言,轻轻抬起头来,用自己的双眼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
这样近的距离,即便是她如今这个“半瞎”之人,亦可清晰将他此时每个表情看得真切。
卓清潭静静看着他眼底自以为掩饰的极好的冷凝,忽然眼底一涩。
他眼中的冷凝和不屑,其实还夹杂着一丝他自己尚且未能发现的焦虑和不安。
原来,他亦在害怕。
而他,又在害怕什么呢?
曾经的谢予辞,明明有着一双苍穹之下,最最明媚风流,骄傲不羁的眉眼。
他一身玄衣,脚踏恶蛟,长身玉立于东海之滨,肆意张狂的轻笑,便是那年、那季、那月,最夺人心魄的一道风景线。
只是,曾经那样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少年,居然被她所带累,如今不再明媚,不再骄傲,不再不可一世,不再桀骜不驯。
那个生而神骨、半神之体的凶神......不再无畏。
他的心底,终于有了“惧”。
那是被她两次“背叛”,深深重创于心所造成的不可磨灭的“惧”。
第178章 自证己心
卓清潭心中揪痛难当,她总是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是在为他做考量,可她究竟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卓清潭眼底忽然浅浅漫过一层水汽氤氲,她的语气虽轻,却无半分玩笑之色。
“予辞,‘我心悦于你,半点参不得假’——兴许这句话,前日在南山乌的半山客栈中,你是第一次听我说起。但其实,那一次并非是我第一次言及。”
谢予辞微微蹙眉,旋即漫不经心的冷笑一声。
“哦?不曾想到,原来帝君的心悦居然如此的不值钱,曾经对不知多少人说过?只是不知,他们又是哪些拜倒在往圣帝君冕服下的倒霉鬼。”
卓清潭微微垂头,自嘲般轻轻一笑。
其实另外一次……正是昔年她在九重天上曾对帝尊坦白自己对谢予辞的心意。
她在心底轻轻呢喃道:可是这两次......都是为你啊,谢予辞……
一次是对帝尊坦明心意,一次是对他坦明心意……只是那一次帝尊说她疯了,而这一次谢予辞也不愿再信她。
谢予辞忽而嗤笑了一声,他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讥讽卓清潭的虚情假意,又像是在讥讽自己的屡教不改。
“……罢了,左不过都是些虚假的妄言,我若是还在意这些,那才是真的蠢了。
往圣帝君为了三界苍生,当真是牺牲良多啊,连身为上神的尊严都可尽数抛却不要,与我们这些妖邪凶煞虚与委蛇。
——就是不知,帝君今日又打算如何处置谢某呢?”
他抬头似笑非笑的抬起头看了看笼罩在他们二人头顶上那座覆盖了整个琼花台的结界,旋即轻轻摇了摇头,又笑了。
今日他频频微笑,笑意却没有一次直达眼底。
“只是,相比于帝君前两次惊天动地、雷霆之怒般的惩戒,今日这个阵仗,可有些不太够看啊。”
区区凡人修士的微末灵力,借用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一丝微弱的神力,便想取他性命?
他们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了。
卓清潭静静抬起头来看向他,她的眼神如此认真,如此专注。
谢予辞微微一怔,在这一刻,他居然鬼迷心窍一般,觉得她是真的心悦于他,不舍于他的。
......真是见了鬼了。
琼花台中的阵法,带动起层层漫漫的秋风。
那风吹散了卓清潭的发,将她乌黑的长发吹得漫天飞舞,好似神女曼妙起舞。
她一身杏色的长裙随风起落,那浅浅的杏黄,依稀间让谢予辞想起昔年九重天南天门外,她抹去他记忆时、元神中迸发出的那股浅金色的神光。
那时击中他的那股两仪至阴神力......那么强大,那么明亮,那么冰凉,那么令人绝望。
——至今让他午夜梦醒时喘息着惊醒,岁岁难忘。
卓清潭在琼花台阵法的重重风动中,忽而轻声说道:
“谢予辞,我说过,请你信我。”
谢予辞轻轻笑了,他目色凉凉的看着她,声如心死。
“......信你?卓清潭,我姑且还这么叫你吧。你想让我怎么信你?
多年前,我曾卑微至尘埃般恳求你信我,可你信了吗?我们之间,又可曾有过‘信任’二字?
我拿什么去信你?是用那副被封印神力、抹去记忆、打回神胎的穷奇原形去信你?
还是用那九千余年被分封凡间、支离破碎、神魂神骨无法合一,此时还在你们端虚宫太虚秘境中沉睡的神体去信你?”
他忽而重重喘了几口气,垂首轻叹,声音喑哑道:
“卓清潭,若你只是卓清潭,我兴许还敢赌一赌这宿命。但你若是太阴幽荧,谢某实在是......信不动你了。”
卓清潭静静的看着他,目光中一片悲凉的沉寂。
“若我说,我只是卓清潭呢?”
谢予辞轻笑一声,他的笑容如此清隽出尘,说出的话却那般伤人。
“卓清潭,九重天、岱與山,你骗我两世。千载过,凡世间,我误你此生。
如今仙山岱與沉没,濯祉仙宫尽毁。我们至此......互不相欠。”
她喃喃:“......互不相欠......互不相欠......”
卓清潭长长云袖下的双手紧攥,她突然自嘲般轻轻一笑。
“两世纠葛数万载,与君羁绊何其多。千秋一场糊涂梦,而今功过不言说。
——细想这两辈子,我活的失败透顶,终是一场,天上地下的闹剧。”
谢予辞看向远处的天际,轻声道:
“闹剧吗?可我这一生,又何尝不是折子戏中,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悲剧?”
他缓缓摇了摇头,笑容悲喜难辨。
“卓清潭,我谢予辞此生一切悲剧的开端,便是在东海之滨,错遇了你。便是在这上万年的岁月时光中,错信了你。”
“如此这般......你还让我,如何信你?”
卓清潭眉心微动,她猛地抬起一只手按住痛到几乎炸裂一般的心口,生生吞回了一口淤血。
谢予辞见状轻轻挑眉,冷笑一声。
“怎么?帝君,您这莫不是要上演一出苦肉计了?”
卓清潭一言不发,直到两瞬过后,她才终于将那口翻涌不休的血气压制回了胸口心脉处。
她没有在意谢予辞的嘲讽讽刺,只是缓缓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们头顶闪烁着那若有似无、莹白如玉的两仪至阴神力的结界,然后云淡风轻的笑了。
她含笑看着苍穹,淡淡道:“谢予辞,不需要你信,这一次,换我做给你看。”
谢予辞微微蹙眉:“什么?”
卓清潭将先前投向苍穹的视线低垂下来,与他对视,旋即微微一笑。
下一刻,莹白色的灵力瞬间在她周身快速流转,一股汹涌澎湃的、强大到远远超出在场几名仙门掌门的灵气,自她的身体中猛然喷涌而出!
气势惊人!
谢予辞惊愕失色的看向她,当即神色大变!
他一把攥住她的结印的右手,沉声断喝道:
“——卓清潭!住手!你不要命了?”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的?!
她居然强行冲破了端虚宫宫主楌桪在她灵脉上设下的封印?!
“——师姐?!”
“——帝君!”
“——清潭!不可!”
安氏父子大惊失色,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就连李长风和澹台东临都被这番变故惊呆了。
谢予辞当即将神力注入攥住卓清潭的那只手,玄紫色的神力迅速游走在她的周身,但是已然晚了!
端虚宫主在她灵脉上设置的封印,已经彻底被冲开!
于此同时,“喀”的一声极其细微的碎裂声隐隐响起——是卓清潭被地心焱火灼伤后,本就岌岌可危的灵脉!
地心焱火灼伤后,她灵脉上沉寂已久的裂纹,被突然重新流动起来的灵力重重冲击着!
……在灵脉中那深入神髓般的痛楚下,卓清潭的额间已布满了细密的汗滴。
她苍白的唇畔,也终于慢慢溢出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卓清潭!”
谢予辞爆喝一声,他惊怒交加:
“你到底要做什么?!不论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你都得活着,才能得逞!”
卓清潭哪怕此时痛彻心扉,听闻他此言,依旧不禁轻笑了一声。
......这个傻子,莫非真的以为她是在用什么苦肉计不成?
可她不是啊。
她只是……想保护他。
那日洛神湖畔的午后,她早已对着身畔的萝蒲树起誓。
——虽然她是天神,无法向仙神祈愿。那她便向这受她庇护了数万载的三界众生、苍生草木起誓。
她发誓,此生必护他安宁。
她不是在自毁自伤,而是在......自证己心。
随着卓清潭轻轻张开唇瓣,一股血迹蓦然沿着她洁白的下巴淌了下来。
她的眉眼如画、浓淡相宜,此时正笑容淳净而温存的看着谢予辞。
只见她毫不犹豫的挣开谢予辞的手,双手结印于身侧,旋即相交于额前,因楌桪宫主的灵脉封印,而沉寂月余的强大灵力,瞬间凝聚于她的指尖。
哪怕只是一具凡人肉身,但那灵力光芒却那般明亮耀眼!
她没有片刻迟疑,二指并拢,遥指苍天。
轻轻道:“阴阳两仪,号令诸天——破!”
“——啪!”
一声清脆的脆鸣声,应声而响!
在众人惊愕的纷纷寻声抬头,只见视线中那笼罩在谢予辞头顶莹白色的结界应声而破,刹那间炸裂成尘!
旋即,代表着天地两仪无限圣洁的两仪至阴神力如同漫天星辰,缓缓散落于地,然后轻轻柔柔的倾覆在他们的周边。
除了唇畔和下巴上的血迹外,卓清潭的一张脸上早已半分血色都没有。
她忽然展颜一笑,如春风拂面,百里花开。
“谢予辞,我说过,我再不会伤你。那么,即便是旁人用我的神力伤你,也不能够……”
谢予辞怔怔的看着她,一时之间忘记反应。
只一瞬,卓清潭双眸中的神采便忽然顿住——她的视线还定定的倾注于谢予辞身上,但瞳孔却已微微涣散开来。
她先前结印施法时周身耀眼的灵力光芒骤然黯淡,整个人骤然如断了线的人偶一般,向后直直倾倒!
……但她却并没有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一个温热的怀抱倾身向前,稳稳的接住了她。
“寒月潇湘,大梦难醒。卓清潭......我该怎么办?”
卓清潭再度醒转过来时,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视野里如此昏暗,让她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她轻轻皱眉转头,面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卓清潭十分吃力的抬起一只手缓缓停在眼前,她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毕现,但是她此时却依旧无法看到。
她在一片漆黑中,伸出手指摸索着轻触了一下自己的眼睑。
然后突然一顿,旋即一动未动,沉默下来。
她刚刚分明触碰到自己的眼睛是睁开的,可是尽管自己睁着双眼,她却未能看见任何东西。
原来,并非是此处昏暗漆黑、无法视物,而是她......看不到了。
不仅如此,卓清潭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睁开双眼的——直到她伸出手指去触碰,才隐约能摸出眼睑微微睁开的眼周形状,她亦未曾感知得到手指触碰眼睛时的疼痛感。
卓清潭怔怔的呆了半响,然后缓缓撑起身体。
若她预料的没错,她此时六识中唯一还剩下的,便只有微弱的身识了……她周身上下,也只有肌肤表面那层微弱的触觉还在。
“涂雪碧”只会削弱佩戴者的一半六识,若是当心些,即便戴上“涂雪碧”也不会过于影响生活,可是为何她的六识会被削弱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当然,对痛苦也感知不见。
卓清潭坐在这张自己看不见一丝轮廓的床榻上沉默良久,忽然抬起一只手置于额前,准备运转灵力、以灵力探视自己的状况。
然而下一刻,一只手无声无息的出现,突然握住了她结印于额前的右手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卓清潭置于额前正要结印施法的手指猛然顿住。
在绝对的安静和黑暗中,人的恐惧和不安是会被无限放大的。
而这种时候,任何突如其来的触碰都十分骇人!
尤其是卓清潭现在这种六识闭塞的情况下,仅存微弱的身体表面的触感。
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嗅不到,更无法感知身边还有旁人存在。
此时那只突如其来、轻轻攥住她手腕的手,让她心中猛地一跳!
卓清潭突然偏首,警惕的轻声道:“谁?”
——但她却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
是啊......她听不到……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话来?
卓清潭微微一顿,旋即轻轻抿紧了双唇,不再出声。
身侧那人似乎完全洞悉她此时的身体状况,他动作十分轻缓、但不容推拒的轻轻将卓清潭的手从额际拉了下来。
许是考虑到她此时紧绷的精神,那人的动作十分轻柔,没有丝毫攻击性和强迫的意味。
卓清潭微微蹙眉,偏着头将右耳朝向那人的方位。
但是很可惜,她依旧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知不到。
那人轻轻伸手摊开了卓清潭的掌心,然后用手指在她手心上慢慢写道:
“灵脉封印已开,不可妄动灵力,否则加重灼纹裂缝,恐危及性命。”
虽然她肤感微弱,无法分辨来人的手的细节,但卓清潭还是从掌心那熟悉的字迹中,认出了面前之人的身份。
她喃喃轻声的唤了声:
“......谢予辞。”
谢予辞在她手心写道:“是我。”
他停顿一秒,补充写道:“别怕。”
卓清潭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笑,而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她极轻的笑了笑,轻声应道:“嗯,我不怕。”
其实,这句话以往,向来都是她对旁人说的。
上古时期,恶妖凶兽在凡间肆虐杀烧抢掠,她临凡除恶,对凡人们说:别怕。
苍穹天裂,忘川之水倒灌人间,她头戴玉冠、一身帝君冕服端立九天,拼死修复天际时,曾对众仙说:别怕。
凡间行走经年,她除魔卫道、安抚百姓、引导小妖,亦曾对那些被邪祟纠缠的百姓们说:别怕。
可是这两个字,却从来未有人对她说过。原来这两个字由旁人对她说来,居然那么动听。
她其实并不怕,此时她已不太能感受到自己灵脉上的灼痛,甚至已经不太能感知到那八颗镇骨钉的痛苦了。
她的身识实在是太弱了......弱到连痛觉都已十分模糊。
很显然,应该是谢予辞做了什么,居然使得“凃雪碧”突破了法器原本功法作用的上限——从削弱佩戴者的半数六识,提升到了削弱佩戴者的几乎全部六识。
只是,虽然她六识如今几近于无,感受不到什么不舒服和痛楚,但卓清潭却依然知道,自己此时的状况并不太好。
若不使用灵力,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半分力气,连坐起身来都要用尽气力。
她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谢予辞的手指,轻声问道:
“你对‘凃雪碧’做了什么手脚?”
谢予辞在她手心上写道:“你强行突破封印,如今灵力重新流转,势必加重伤势。
我已用神力加持你手臂法器力量,封闭你全部六识,只余微弱触感,可令你少受痛苦折磨,以免消耗精力体力。”
卓清潭沉默一瞬,忽而淡笑道:“你并未重新封印我的灵脉,而是选择封闭我的六识。看来我的灵脉如今已是千疮百孔,连你都无从下手了。”
谢予辞的手指微微停顿在她的掌心,久久没有下一个动作。
几瞬过后,他才继续在她手心写道:“我会有办法的。”
卓清潭闻言沉默一瞬,轻叹道:“你可是还未放弃寻找蓬莱?”
只有蓬莱仙山上的爻华仙草,才可治愈她灵脉中被地心焱火灼烧的裂纹。
但仙山蓬莱如今远飘东海,行踪不定,再难搜寻。
谢予辞轻轻在她掌心写道:“此事无须你管,你且好好休养。”
卓清潭静默无言,心底微微一叹。
谢予辞的神体和神力,已经被四大秘境结界封印了九千七百余年,她估算过,也许不出百年光景,她的神骨便可彻底净化度化谢予辞的神体神力。
届时太虚秘境中封印着的谢予辞的神体本体,将被赋予真正至纯至甄的两仪至阴神力,再不会受凶煞神力和鸿蒙紫气侵扰。
——那时,他便自由了。彻底摆脱与生俱来的负累和罪名,真正获得自由。
而她亦是自知自己此生所剩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在她此生身死之后,余下两座冥王沟秘境和太虚秘境感知不到她神魂的指引,便会再次沉寂下来。
没有她的存在,秘境便永远不会破开,直到百年后彻底完成它们的使命,其间上神神骨泯灭成灰,苍生和谢予辞再无后患。
可是,在她最后为数不多的时日,她并不想让谢予辞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寻找无谓无果的仙山踪迹上。
他们相识相知数万年,但真正心意相通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
卓清潭忽然示弱般的轻轻道:“予辞,我保证不再妄动灵力,也未必便会危难性命。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你别去了,好吗?”
谢予辞沉默许久,没有动作。
但是片刻后,他却还是在她手心上缓缓坚定的写着:
“你的灵脉不能再受到外力作用,我亦无法再次封印你的灵脉。你之灵力开始流转,伤势只会逐渐加重。蓬莱,我必寻到,爻华,我必取之。不必相劝。”
他略一停顿,继续写道:“我若不在,晚青和灵蓉会照看于你,别怕。”
卓清潭微微一顿,晚青和灵蓉也在?
她轻声问道:“我们现在已不在兖州城郊别院了?”
谢予辞沉默一瞬后轻轻在他手心写下三个字:“南山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