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字入耳,贺鼎之脸色一寒,还是继续说道:“殿下既是朝廷之人,也无意捉拿于我,就请速速离去吧。前朝对兵铁管制松泛,祖上方苦心钻研百年,哪知至本朝,铸造私兵一朝列入律例刑罚,祖父便决心关?闭剑庐,永不再启,还勒令父亲不许教我锻造之术,可怜我从小于此道天赋非常,本是该将贺家?锻造术发扬光大的不二人选。我苦苦哀求,父亲身染沉疴之年,方同意传授于我。”
言下之意,他同朝廷,有仇。
萧弗却好似浑然未懂,顺着感叹了声,“贺氏机关?兵甲之术,是百年基业,只惜子息不盛,而今祖业皆系于庄主一身。若断送手中,确是可惜。”
他顿了顿,“私铸兵铁是罪,那若,不私呢?”
轮椅上的男人深深抬望一眼,悟道:“原来摄政王是想贺氏山庄为你所用?”
“非也。”萧弗纠正,“不必为我所用,但求为皇家?所用,为我朝所用。”
这是要贺家剑庐成为皇家?剑庐,让他贺鼎之成为御用宫匠?
贺鼎之本想一口?拒绝,却想到了什么。竟是笑道:“好,好啊,如此也不失为共赢之法,不过贺某有个条件。”
萧弗道:“但说无妨。”
贺鼎之沉默了一霎,“不管目的为何,摄政王确实欺骗了贺某。不过也无妨,所谓凌夫人既不是爱妻,却是美妾,殿下若肯将这房美妾转赠于贺某,贺某便同意为你驱使,效犬马之劳。”
暗室未凿设窗牖,只灯烛相?照。灯下,贺鼎之身子陡然一寒。他抬头,就见眼前?那凌人的凤目忽起了几分迫人的狠鸷。教他想起江湖上一些散落的风言,说年轻的摄政王殿下,也是近些年才学会袖手施令,从前?凡生杀予夺,也是亲手为之的。
可贺鼎之也非孬种脓包,他恍若不察那杀意,说道:“殿下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鼎梦山庄之名,是我与妻子的名字各取一字不假。殿下只知我重?情,想必却不知我与我妻本是一对?怨侣,早已多年不合?”
他道:“你那小妾生的貌美,我见犹怜。妾者,等同物件,贺某就算讨要?,也不是什么过分之事吧?”
只听满装着茶水的杯盏放定于几?上,重?重?一响。隐约又辨得嗤讽无声的一笑,萧弗已凛然而立,转头朝室外行去。
贺鼎之摇动轮椅,追了两步:“摄政王这是拒绝了?”
萧弗背身止步,道:“方才她与本王同入此阁,贺庄主连正眼也不曾倾注,若说见色起意,实?在缺欠几?分说服力。”
贺鼎之当即拊掌:“不愧是摄政王,察人入微。既知贺某不过一句戏言,殿下又何必动怒。”
萧弗却不曾再回眼,冷冷开口?:“上一个有如此轻亵之心的,今已是阉人之身。”
贺鼎之一怔,明白过来:“原是假妻真妾,假戏真情?”
暗室亦以机关?为门?,几?句之间,萧弗已走到门?口?,贺鼎之正待他无功再返,却见萧弗随手复现了他方才启门的步骤,径自而出。
因是内门?机关?,设置得并?不繁琐,可贺鼎之还是心下大骇。
他自然不知,萧弗幼年便强练短时记忆,可做到过目不忘,入此未知之地,每时每刻都?未掉以轻心。
然而等萧弗回到方才走过的阁厅,却不见了知知的身影。
“她人呢?”萧弗不得不承认,寻不见人的一眼,他心中竟有了一丝微邈的慌张。
却仍不着痕迹,故作淡问。
贺鼎之这时候也跟出来了,“凌公子——摄政王殿下不必担心,我妻子听说来杭宜县求弩之人,便是那位白粥仙子,一直想见她一面。”
他领着萧弗穿过水上廊桥,往一座水榭行去。萧萧深翠里,渐见幽兰丛生,掩映烟波馆榭。
待将近时,贺鼎之慢了慢手上动作,说了声:“方才冒犯尊夫人,是贺某不是,但贺某若不试试凌公子,怎知凌公子是否值得贺某信任?且贺某之所以向你讨要?,并?不因轻亵之心,只因我妻子难得这般喜欢一人,贺某便想让她陪伴妻子而已。”
提及此,他叹了口?气,又道:“但终究是欠妥——故此不必千金,贺某自奉上一把不世袖弩,可使女子之弱,亦有百步穿杨之力,作为给尊夫人的赔礼。还请凌公子不要在我妻子面前?多言。”
萧弗眉心一动,睨望过去,审视了贺鼎之一眼。说道:“自然,贺庄主也不必对?我夫人提起凌某方才言辞。”
贺鼎之登时勾起唇角,他还当这位摄政王多厉害,原来……
行?至水榭外,里头一名抱着白猫的娇俏少女,虽梳着妇人髻,但眉眼青嫩,一看便是娇娇韶龄,不知说到了什么,少女香肌红透。
贺鼎之看了眼身侧的男子,但见他亦看向少女,眼中冷冽而温柔。
他拨转轮椅,朝屋中另一素服妇人行去。
只一眼,就需得勉力克制,才能抑下天生温润的眉眼间燃起的疯狂。
贺鼎之唤了声——
“阿姐。”
第40章 真相
若说这位素服的小妇人三十不到的年纪, 放在平日里看也算是个美?人?,站在知知边上,却不免显得眉眼寡淡了, 可她身上偏生有一种沉静如水的气?质,就?好似一块悬坠在剑柄上的、水头颇足的冰种翡翠, 有一种独特的清冷美感。
见到进来的二人?, 她聘聘袅袅地作了个礼:“鼎之,这位便是凌公子吧?”
她的京州口音令萧弗微微注意。
贺鼎之笑着转动椅轮, 朝她行去?,一面对萧弗介绍道:“这是洛梦, 是贺某发妻。只我叫惯阿姐了, 一直没改口。”
洛梦这个名字萧弗听周明亦提起过。
他对于贺鼎之的了解多半都来源于周明亦的消息, 周明亦少年不得志, 处处受赵氏和周谦亦打压,一度被赶出家门,由此结识了许多江湖道上的朋友。
山庄的大?致情形与渊源,周明亦当日与他说了七七八八, 其中自然也包括贺鼎之为爱妻将贺氏山庄易名为鼎梦山庄之事?。
只是,关于这位庄主夫人的其余信息,却是知之甚少。
洛梦道:“我算前任庄主的半个养女,只山庄一直没有对外公开过我的身份。”
贺鼎之说了声:“阿姐, 我有事?同你说。”
洛梦只能请萧弗和知知先用先糕点?茶水, 推着贺鼎之走?到了内间。
萧弗知道贺鼎之多半是要与他的夫人言明他们的身份和此行的目了。
没多久,果然听见一声错愕的惊呼:“摄政王?”
不远处,见洛梦面?无血色, 贺鼎之朝她伸出手。洛梦便把手递给他,二人?十指交扣, 一看便感情甚笃。只是洛梦的眼神始终有些飘忽不定,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怖的往事?。
贺鼎之关切地问:“阿姐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还是——你不想我答应?”
这些年洛梦几乎从未出山庄半步,也不愿意与外?头的人?打交道,甚至不愿意听到外头的任何事。若是剑庐被皇家收编,那鼎梦山庄也就势必被摆到日光之下,不再能避居世外?了。
贺鼎之想起他救起洛梦的时候,她被人?牙子用铁链绑着,和好几个少女拴在一处,跪在黑市里供人?挑选。
黑市里每天都有这样的女奴,贺鼎之信步走?过,并不曾多留眼。
直到他听见有人疑怪道:“这丫头不会说话?”
他回头就?看见那人?粗鲁地用手钳握着女奴的下巴,用力掰开她的牙关,说要看她长没长舌头。
可女奴眼神木然,任凭人?怎么摆弄,甚至下巴差点?脱臼,都好像无知无觉一般,不声不响。
虽然活着,也像死了。
后来贺鼎之好奇不过,就?把人?带了回去?。
他知道人?牙子都有折磨人?的手?段,但怎么也不至于把卖钱的东西折磨到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因此特地问过人?牙子,人?牙子却说这丫头也是他经了几手?辗转买回来的,买回来的时候就?是这副死样子了。
起初他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把她救活,对于贺鼎之而言,除了机关术和锻造术,他几乎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别的兴趣。
可不管他怎样好吃好喝的照顾她,给她做什?么新巧的机关玩具,洛梦也没什?么反应。
直到,他一直偷偷进剑庐的事被父亲发现?,洛梦扑上来,替他挨了两鞭子。
水风吹过水榭外驳岸边的一大片灯芯草,索索有声。
贺鼎之想起旧事?,眼中泛起心疼:“阿姐不想我答应的话,我就?不答应了。”
洛梦此时却温柔笑笑,不但声称没有那个意思,还反过来劝他:“鼎之误会了,大?好的机遇,我怎会那般作想?剑庐和贺家的锻造术不该就?此埋名地底。”
缓了这一缓,她已经好多了。
缓了这么些年,也该直面她犯下的错失。
“鼎之,我想出去看看。在京州的时候就?听说过吴州的水廊画舫,可来吴州这么些年,却从来没有好好赏过。”
贺鼎之颇感诧愕,自从他摔断了腿,出门就?不大?方便,洛梦想把自己藏起来,他索性就?陪洛梦圈地自困,多年没有走出过山庄了。
他不知道阿姐为什么突然变了主意。
但那都不重要,贺鼎之轻柔地抚了抚洛梦的手背,“好,阿姐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原本知知觉着四个人坐一辆马车也没什?么关系,但鼎梦山庄有自己的车马,无须挤他们的。且马车经过改制,侧边也开了车门,可降下木板,直接将轮椅从木板上推上去?,贺鼎之便不需要从轮椅上下来,也能上车。
只是这样一来,知知始终没有找到能和洛梦再说上话的机会,对于隐瞒了洛梦真实身份这件事?,她一直怀愧在心,还欠一句道歉。
萧弗看出她有些怏怏不乐,“方才聊了什?么?”
“洛梦姐姐问了我一些京州的事?,可惜我知道的也不太多。”知知托着粉腮,闷捱捱地问,“殿下,我们这样隐瞒身份骗了人?家是不是不太好,洛梦姐姐和贺庄主看起来都是很好的人?。”
原来是在苦恼这个,萧弗笑她天真,“隐瞒身份而已,你没看出来,你的洛梦姐姐的身份也大有文章?”
知知确实没看出来:“什么身份?”
萧弗却不再说下去了:“不知,无论什?么身份,皆不关你我之事?。”
他此行只为贺鼎之而来,至于他的夫人?,他既没兴趣,也不想知道。
可知知被勾起了好奇心,她揭开帘子,看了看鼎梦山庄的马车。
前方却不见马车,只见两行新鲜的车辙印子。还有再往前一些,滚滚的泥尘昏昏黄黄飞浮在空中,显然是被远去的马车卷起。
原来他们已落下了这样远。
知知惊叹道:“贺庄主好厉害。洛梦姐姐说,贺庄主的腿是为了救她,和她一起掉下了山崖才摔断的。贺庄主不仅用情至深,连改造马车也这般厉害,当真是百里挑一的良婿。”
同样是两匹壮马作牵引,知知晓得他们这辆马车已是很顶尖的配置,车轭前拴着的两匹青白杂色的马都是一等一的骏马,但才驶了这么会儿功夫就?被遥遥甩在了后头,所以一定是洛梦姐姐他们那辆马车经历过改装的原因,对贺鼎之越加钦佩了。
她回头看萧弗:“待会儿若是跟丢了,偌大?的杭宜县,会不会找不到他们?不过他们应该会在县城门口等我们吧?”
萧弗:“停车。”
车夫依言勒缰。
知知不解地看向身侧的男子,就?见他面无表情下令:“下车。”
下车?在这半道上?
难道因为她夸了别人的马车几句,殿下就?不让她坐他的马车了,要将她扔在路边?
知知垮着脸,慢吞吞地起了身,委屈巴巴地看了萧弗一眼。
萧弗却先她一步也下了车。
他照旧伸手?搀她,这让本已认定要靠两条腿走着去追马车的知知松了一口?气?,也困惑起来,完全?不懂他要做什?么了。
萧弗把知知怀中的阿篱往车厢里一丢。
然后解开了车前套在马脖子和胸背上的挽绳。
车夫会意,给那匹马装好了马鞍。
“你先回邸店。”萧弗翻身上马,吩咐车夫。
而后策动骢马,经过知知时大?臂一展,将人?捞上马背。知知才一声惊呼,便已疾驰出去?几丈开外?。
如此两人?一马,奔骤直似蹑影追风,一路沿着山间大?道而行,很快就赶超了贺鼎之和洛梦的马车。
知知第一次骑马,哪里禁得住这样的速度。坐在萧弗身前,即便被他护在两臂之间,也担心一个不慎就?会被甩飞出去?,只能紧紧依贴着他。
至杭宜县县城时,娇挺的臀肉都好似已被颠碎了一般,腿也直打哆嗦。
明明萧弗也和她一样在马背上颠簸,却像个没事?人?似的。
萧弗率先下了马,知道知知还没缓过劲来,便也不急着催她下来,就?牵着马慢悠悠往前走?,边走?边等,许久之后,鼎梦山庄的马车才跟了上来。
等知知下马的时候,就几乎是被萧弗抱下来的了。
他将越发娇弱不胜的小姑娘搂在怀里,看她愁着眉头,问了一声,“怎么还不高兴,不是嫌慢?”
知知总觉得他是在蓄意报复。
杭宜县的夜才刚刚开始。
四个人?租了一只小游船,撑篙的船夫只收了他们半贯铜板。
游船上的炉子正温着一壶船夫自家酿的樱桃酒,竟也是给他们备下的,旁边还有满满一缸,不拘客人喝多少。这酒钱都快能卖上小半贯铜板了。
两岸都是歌声管弦声,水里飘着廊上悬着的绛纱灯只的影子,乐女游走?之间似有香粉被秋风袅袅吹下,吴州的江水就?成了胭脂腻水。
洛梦看痴了:“原来吴州的景色这样好,我却错过了十几年。”
船夫立在船头,朗声笑道:“别看我今日只收了半贯银子,平日里多的是夜游的客人?,就?算我一人?要价一贯,也有的是雇船的!但今日花魁娘子为过了秋试的士子践行,要在江口?的歌台上唱十折曲子,我本也赶着去?,只收你们一点酒钱也就是了!”
知知这才想起,算算日子秋试都已经结束了,秋试之后就?是冬试。
本朝的进士科一共要考两次,一次在各州考,一次则是各州的优胜者同赴京州参加礼部主持的冬试,也不知道孟大哥考的怎么样了……
船夫还在叨叨不休,可越近江口?,人?声就?越沸腾,几乎听不见他说话了。
到了江口?,他系了舟跳上了岸,说要挤到前面去听花魁娘子唱上两曲,再回来载四人?回程。
反正今夜的舟客,本就多为听花魁的歌曲而来。
洛梦忽然看向萧弗。
“凌公子,你此去?回京,可否帮洛梦带句话给……安国公府?”
这猝不及防的一句,几乎令满座皆惊。
安国公宋家,和摄政王府有婚约的宋家。
洛梦怎么会和远在京州的安国公府扯上关系?
“阿姐?”贺鼎之手中的半杯樱桃酒已是洒了。
洛梦忙拿出帕子给他擦,“有没有溅到哪儿?”
萧弗此时恰恰是座中最镇静无波的那个。他随意扫过一眼歌台上莺喉婉转的花魁娘子,半分都不经心,“庄主夫人与安国公府有旧?”
好似只是提起了不相干的人?,例行一问。
反而是发现原本心不在焉的小姑娘这时脊背僵挺,樱桃酒都一口?没再抿了,仿佛竖耳在听。
萧弗开始饶有兴味地关注起她的每一个细小动作。
洛梦低头,握着杯子的指节都已用力地泛白,“是。”
她靠向身侧男子的肩头,寻找一分支撑:“鼎之不是答应我不察我的来处,不问我的过去?么,这么多年,要多谢你为我守诺。既然如今遇到了大?姑娘的未婚夫,也许这就?是天意,不让我再躲下去?了。我这便把一切都告诉你。”
当年她还是安国公府的丫鬟。
她和秦婆子陪大姑娘出门看京州大街上的焰火舞,秦婆子让她帮大?姑娘去?买糖人?,等她回来,却不见二人?踪影。后来秦婆子慌里慌张地跑回来,告诉她大?姑娘走?丢了。
她本欲立刻回国公府禀明情况,派人?一块儿找大?姑娘。
可秦婆子拉住了她,问她这么回去不怕受罚么?
怕,她当然怕,弄丢了大?姑娘,若是找不到的话,她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所以洛梦接受了秦婆子的建议,和她分头去?找,若能找到,便算是有惊无险,可当做无事?发生。
可就?是那时,她在深夜的巷子里遇到了拐子。
拐子拿麻袋从背后把她一套,一闷棍下去?,她再睁眼,人?就?在吴州了。
起初她一日比一日自咎自责,一心求死谢罪。可这些年清醒过来,却是越想越觉不对,哪就?能那么巧呢?
洛梦重新鼓起勇气?,对萧弗道:“还请殿下告诉国公爷和夫人?,大?姑娘的走?丢,也许和当时侍奉她的秦婆子有关系!”
歌女风风韵韵的歌喉, 乌泱泱的人头间的喧呼声,好?似都听不见了?。
两杯樱桃酒下肚,知知醉的厉害。
如果不是萧弗及时拦下, 她?也许还会喝第三杯。
下榻的邸店就在杭宜县县城之内,同贺鼎之和洛梦辞别后, 萧弗将醉醺醺的小姑娘放在了马背上, 牵着马往邸店走。
本还担心她?会坐不稳,谁知原本迷迷瞪瞪睁不开眼的小姑娘忽然坐得笔直, 昂扬着俏红的莲脸:“我是装醉的!”
萧弗懒得和醉鬼讲道理,“嗯, 为什么装?”
知知忽然垂下头去:“不知道怎么面对洛梦姐姐了?, 洛梦姐姐是个?可怜人?……可是主母身边的丫鬟, 一定不会喜欢妾室的吧?”
她?怎么也没想到, 在王府这么久,都不曾与国公府的人打过交道,好?不容易在吴州结识的鼎梦山庄的庄主夫人?,却恰恰是国?公府的昔日侍女。
洛梦是国?公府的丫鬟, 她?伺候的大姑娘本该是殿下的王妃。那她?作为殿下的妾室,甚至占了?她?走丢的大姑娘的位子。她会怎么想她呢?
想到这儿,知知连隐瞒身份的那句道歉都梗在喉咙里了?,更?遑论宽慰她?, 她?家姑娘走丢根本不是她?的错。
知知只记得, 直至离开,洛梦姐姐也没同她说什么话。只她?从游船上岸时,洛梦姐姐才提醒了她一声小心, 知知当?即受宠若惊起来,嘿嘿地冲她?笑。
萧弗莫名被她的语气刺痛了一下, “真是装的?”
知知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可走到邸店门口?,萧弗才抱她?下来,恰好?有兜卖金铃花的卖花女挎着篮子走过,知知拿了人家的花就要和她换,把头上的玉簪子直往人?手里塞,直教卖花女诚惶诚恐地把一篮子花都舍给了她。
好在樱桃酒喝着易上头,后劲却不大。过了?一夜,小姑娘惊恐地抱着被子,看着床头的一篮子花,人?懵了?。
九月初十这天,知知和萧弗坐上了北归的船只。
这艘青舫还是他们来时的那艘,他们在杭宜县办事的这些日子,青舫就泊靠在码头,等?着他们。
和来时第一日上船那时不同,知知现在已经不会晕船了?,她?竟然开始希望船行得可以慢一些,甚至是迷失在江面上,就这样在船上待一辈子也不错。
萧弗看出?她?的不舍,让船上的伙夫给她做了葱包桧和荷花酥,这些都是杭宜县特有的小吃。
但知知留念的,可不是吃食。
萧弗喊她?过来坐,船舱究竟比不得正经的屋舍,知知环望了?一圈,竟然找不出?第二只椅凳。
果然才走近两步,被男人一把按坐在腿上。
他随即拿起案上的两张纸放在烛盏上烧,等?纸心烧出?了?一个?勾勒着灰边的大窟窿洞,知知才反应过来,他烧掉的是属于“凌弗”和“向枝”的过路凭证。
她的心凉了一大截。
可殿下不可能知道她曾经看着过路文?书,产生过将来偷走用作逃跑之便?的想法,那又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焚毁?
萧弗确实不知她的想法,指了?指案上的匣子,“打开看看。”
他叫她?过来,是想让她高兴。
“洛梦给你的。”
离开前他与贺鼎之会谈了一次,贺鼎之同意为朝廷设计兵铁,却要?求是合作而非成为麾下走卒。惜才之心,萧弗向来有之,故此爽快应下了。
贺鼎之便托他转交这匣子。
知知看到一匣子的机关小玩意儿,惊喜得都说不出?话。她?拿起最上面的机关鸟,发现转动后面的十字机关,这鸟就能飞上天,还能发出?啾啾的鸣叫声。
知知想去捡落地的机关鸟,萧弗却不让她?动,哑声问:“吴州比京州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这里没有会对她耳提面命教她?怎么当?个?合格的妾室的嬷嬷,也没有连丫鬟们宴前吃口?饭都要?责罚的管事。
不得不承认,对知知而言,“向枝”比沦为罪奴的沈香知要快活许多。
不过,知知想到可以早点回去,就可以早点打听孟大哥是否有通过秋试,又觉得早归不是全无好?处的。
却被告知放榜的日子尚还未到。
知知没想明白?:“既还未放榜,那夜花魁为何就要为进京的士子践行了??”
萧弗:“秋闱过试者一州不过百数,少则二三十,参加的士子却有上千人?,未出?结果前,人人都可能进京。你说为二三十人?唱,和为上千人?唱,哪个?更?能叫座?”
每到这样要考虑人心筹谋的事上,小姑娘的傻气就格外明显了?。
萧弗便?好?心地告诉她?,历来秋试放榜都是九月十五日。
知知手边没有黄历,记日子全靠掰着指头数的,这一算才发现京州和吴州往返加起来统共不过五日,她与殿下在杭宜县吃喝玩乐也不过六七日,加上贺庄主考虑了?几日招贤之事,这一趟出门也只花去了不足两旬的光景。
她?气鼓鼓瞪去:“殿下不是休了一月的假么?”
萧弗:“就这么想留下?”
知知觉察到抵着她的某个物什,瞬间瘪了?气,没敢点头。
然而,等他们到了京州下了船,换了?马车,知知认出?马车行驶在通往何处的道路上,就庆幸那会儿她没点头了。
夤夜的山行,静得可以听到道路旁松子坠地的声音,更?别说车轱辘声有多响。
温泉山庄的其余人?只以为是哪家过路的旅人打山道上经过,翻了?个?身便?继续睡了?。但负责留门的小童是被提前告知过的,远远听见这声音,才抻了?个?懒腰,又赶忙猫下了?身子,鬼鬼祟祟地溜到了?山庄后门边,一开门,果然就见摄政王和他的小夫人?下了?马车。
“殿下快进?来,没人发现。”小童惊喜道。
小童对自己能参与摄政王的密谋骄傲不已,只觉这是他老了都能挺着胸脯说给儿孙听的家族荣耀。
说完了还得告诉儿孙们,切记得保密不要?外传,可不能坏了?殿下的事儿。
哪知第二日,忽然所有人?都知道了摄政王殿下温泉山庄一行,实是为了?掩人?耳目,暗中则带着妾室南下,为朝廷招安了一位神秘的锻造能人?。
说是能造出以一敌百的兵铁。一国?攻坚卫土,不可不用兵铁,稍有见识的人?,就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鼎梦山庄的剑庐也就这么由见不得人的违令犯科之所,打上了?御用的招牌。
而那位宠妾,据说在此事中也居功至伟。传闻她的父亲因罪入狱,她?至今都是罪眷之身,可好?事的人?一打听,才知这位沈姓宠妾的父亲原是符阳县县丞沈照辛,当?地百姓没有一个?不夸他为官清正的。
这样的人?,如何会因刘氏的贪渎案牵扯入狱?
便?有士子为之请命,请求彻查沈照辛贪渎之事。
本朝历来有“温卷”的风气,科考前就可把自己的文章献给名公巨卿,如此他们阅卷的时候,便?也会对温过卷的士子更?加留意几分。故而士子们不怕出头,就怕投卷无门。
而今秋试结果未出?,士子们大多抱着能进入下一关卡的希冀,谁都觉得自个?儿有那个?机会。
而冬试又在即,不管是能锤定贪官的恶罪,还是能为良臣翻案,对于能进入冬试的士子而言,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只赚不赔。
一时间,京州竟然有数百士子为沈县丞请命。
知知这几日忙着弥补前些天没能泡上温泉的缺憾,还不晓得外面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温泉山庄中有不少的汤池,萧弗在山庄中处理公务,镇日都不见人?,岭南王世子则在他们归来的第二日就已离开,剩下知知和朝露两个?,就索性挨个?池子泡过去。
还有小丫鬟为她们按摩。
知知其实知道朝露姐姐心中亦有症结,连她?都会因同殿下的关系而产生困扰,何况是对世子有情的朝露姐姐呢?
也就没有多问。
朝露还当她从吴州回来会有数不清的问题,跟一箩筐豆子似的倒给她?,特地陪着她?泡,等?着她?问的。
兴许还会拉着她?说些在吴州的新奇见闻。
却见小姑娘这么安静,只赤着足在热浴的池子里晃荡,便?就先披衣回屋了?。
走前她?叮嘱道:“别泡太久,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歇歇,吃些果干点心,可不能一直待在温泉池里的。”
知知正想着事,囫囵“诶”了声。
朝露回去后掩了门,就开始煮药。
芸苔子、川芎、姜炭、炙甘草……红花。
还好与卞士昭欢好的日子无多,有时也能逢着安全的时候,不必经常服用避孕的汤药,否则当?真是伤身。
知知纠结了?好?半晌,觉得洛梦姐姐的事还是不要同他人提起比较好?,毕竟关乎到她?介怀了?十几年,宁愿为此埋名山野、寸步不出?的秘密。
这一思忖,就在池子里浸久了?,人也晕晕乎乎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朝露姐姐的话,忙披了?衣裳也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