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弗多看了两眼,进了书?斋。
他不发话,别?人也不敢进书?斋收拾,书?案上依旧乱红残香的一片狼藉。萧弗稍作收整,方合衣卧榻。
鸡鸣未至,却就又起了身。
月在楼的灯竟还亮着。
萧弗的到来惊动了守夜的两名婢女,他抬手止断了她们的行礼,径自上了楼。
此刻,楼阁正心的小圆案上,少?女正伏桌而?睡,手中还攥着一只纸糊的兔儿灯笼。
手边则横横竖竖地堆着不少余下的篾片。
知知睡得实在昏沉。
昨日她让人备齐了材料,就开始扎灯了。
可她烧的厉害,即便请医女开了药方,喝下去却也不见好转。人越是糊涂,扎得就越慢,殿下开口让她做灯,她也不敢教旁人帮忙。
这般足足熬了一整夜,终是让兔子灯成了型,放心地睡了过去。
萧弗不动声色拿走了灯。
却想到夜归时所见的那一楼灯火,走了两步又折身回来,扯了一旁榻上的薄被,盖在了她身上。
这一耽搁,却看见了一旁的空药碗。
碗底还有褐色的药渣。
萧弗这才意识到什么。
他转头吹熄灯火,在黑暗中默然凝对着沉睡的小姑娘,久久未挪眼。
就在此刻,他改了主意。
轻道了声,“昨夜苦辛,会有所偿。”
小皇帝段凛也早早换上了帝王的冠冕朝服,等候在鸿英殿外。
内侍官请他进去等,但小皇帝说什么也要等萧弗来了才肯进。
萧弗远远看见,走近了问:“怎么不进,不冷?”
小皇帝道:“不冷,阿兄是兄长,凛儿等阿兄来了再进。”
萧弗却不大认可:“教你的君君臣臣的道理,忘了?”
小皇帝这才仰着脸笑了笑,眼馋地指指萧弗手中:“凛儿也想早点看到它。”
两人入殿,萧弗借殿中烛火点燃了兔子灯,交到小皇帝手上,脑海中却频频闪过小姑娘趴在案上的模样。
她病了,还做了一夜的灯。
这般不知?自惜。
却又是为他所累。
兔子粉白的身躯随着火舌的跃动,灿亮起来。而兔子鼻头所用竟是一颗红玛瑙珠子,被灯光一映,简直和?珠子里也点了灯一般光彩射人。
小皇帝一边爱不释手,一边问:“今日议事的大臣呢,他们来的怎么这样晚?不过晚些来也好,旁人在凛儿就不好拿着这灯了。”
萧弗目色一肃,暂抛下他念。
“今日鸿英殿议事者,唯臣与陛下二人。”
第35章 出游
摄政王与小皇帝在鸿英殿内密谈了半日, 出来时小皇帝面色凝重,长长叹了口?气:“阿兄不?在?,我都不知如何振朝纲。”
萧弗拍了拍他的幼肩:“朝事上, 陛下只需任贤使能,甄择良将, 若担心安危, 禁军十六卫远比臣可靠,禁军统领尹寒征亦是臣亲信, 陛下对他,尽可放心。”
小皇帝抱着兔子灯, 低头不?语。再抬头时, 已不?掩眼中的不舍:“除了朝事……我也会想阿兄的。阿兄这次回来, 也会给我带礼物吗?”
萧弗似乎颇不?近人情:“臣又不是即刻离去, 何?况吴州与京州不?远,至多一月便回,陛下若一月都无法自立,日后如何?亲政?”
顿了顿, 他忽道:“三年五年,臣尚可在?陛下左右,十年之后呢?”
他是计之长远,小皇帝却眼眶一热。
走远两步, 逃开了落在?肩头的手, 捏拳道:“母妃还总拐着弯说阿兄意图把持朝政,要我看,阿兄分明是想撂挑子!”
肃穆的冕服下, 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没在?这深宫里被养成一只锯了嘴的闷葫芦,也不?知好坏。
萧弗无奈笑笑:“这两日陛下处理朝务, 臣就在?一旁看着。若做的尚可,回来给你礼物。”
小皇帝这才抹了泪,破涕为笑,坚强地表了幼肩挑大梁的决心。
于是自这日起,为交接朝事,萧弗又开始不怎么归家了。
但因着他提前?告知了老夫人几日后的离京打算,老夫人也就没恼他。
倒是把知知叫来了一块儿用膳。
知知起先见老夫人和小公子都在?,还当是喊她来布菜的,被招呼着上桌的时候都有些惊恐不安。
她晓得?妾室是不算在主人家的行列的,上桌都已是恩赐的“殊荣”。
朝露在?背后极小声提点道:“老夫人多喜欢你,还不?快去。”
按理说?这般场合,作为婢女是绝不?可多话的,可朝露见知知这样犹犹豫豫的终归不妥。
知知这才反应过来坐下,却是坐得远了一些:“知知风寒才好,别过了病气给您和小公子。”
她虽只烧了一日便好了,也没怎么见咳嗽流涕,但也不?知现下还传不传人。若传给了老夫人和小公子,殿下回来还不得找她问罪。
老夫人看她这般乖觉可怜,笑着嗔了她两句,也没非让她挨近了坐,只频频叫人给她夹菜。
知知瞧着,老夫人好似是比从?前?更喜欢她了。很快也明白?过来,这大约就是书上说?的爱屋及乌。
从前不管她多勤恳乖巧,终究只是个丫头,也就谈不?上有?多喜爱。
饭桌上,老夫人依旧三句不离萧弗:“还说要教?小别呢,又找不?着人了。也不?知道宫里头那个是他亲弟弟,还是家里这个是他弟弟。”
知知如今看到小公子,就想起那日小公子喊的那声嫂嫂。莫名生了些惶惑,若是小公子当着老夫人的面这样唤她,老夫人会不?会以为她动了不该有的侈念?
好在?萧别用膳时坐相极好,也不?怎么说?话,只在?老夫人递话时才开口:“兄长已为小别理出了笔风可学的许多名篇,还留了他的亲笔字帖,兄长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小别正好独自温习,等他回来校验。”
老夫人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还是我们小别懂事。”
转头对知知道:“此次温泉山庄一行,你也别拘着,敞开了玩就是,难得?长陵也想?休息休息。”
知知也看出来了,小公子在殿下面前和老夫人面前?实则是不?同的,便是瞧着亲昵,却多少有?些谨小慎微,因而小小年纪,就有了温文达务的风范。
她入府以来就没见过生下小公子的那位姨娘,也不?怎么听人提起她,只知小公子从?小是在?老夫人膝下长大的。
以往知知没对那位姨娘产生过什么好奇,可如今她与她却是一样的身份了。就不禁要想?,若是她不?早早离开殿下,生下的孩子,岂不?是也会在襁褓之中就被主母抱走,从?小就不?能恣意嬉乐?
再或者,孩子侥幸能跟着她,却是妾室所出,像二表公子一样,明明什么都不比人差,还要被压一头,行路多艰……
不?行,她才不要和殿下生孩子!
也不?要留下。
知知正想?的出神,筷子呆愣愣地抵在?唇边,也就没听着老夫人说的话。
老夫人喊道:“知知?”
知知猛然回神。
许是念着她病了两日,才大好不?久,老夫人也没与她多计较,重复了一遍方才所说?。
知知却是更迷惘了:“温泉山庄?”
殿下要带她去温泉山庄,她如何?毫不?知情?
老夫人只当她是欢喜坏了,笑道:“前段日子这名分迟迟不?定下,也是苦了你了,但长陵对你还是在?意的。这次便好好散散心罢。”
知知迷迷糊糊应下了。
二人说?话间,在?旁服侍的绿蔻手抖的厉害。
虽然红药出头那日她忍声苟全,责罚没降到她头上,最后只是被遣回了弥秋院,从?侍奉茶水变成了端盘子而已。可到底许多丫鬟待她都疏冷了许多。
她那时只想?到,她与不?少人私底下都说过知知的不是,知知现?在?成了炙手可热的姨娘,她们就想与她撇清关系,摘清自己。
直至此刻,绿蔻才恍然大悟,原来早在她以为是知知不得脸,老夫人才派了朝露过去的时候,知知和殿下就已经是那样不清不楚的关系了!
再一看朝露,如今成了知知的贴身侍女。那么那时调她去循崇院,大约就是预备着伺候知知的……
绿蔻后怕之余,也生出两分庆幸,还好,她怎么都不算与知知撕破脸,逃过了一劫,一边将一盘应季的炒芦笋端上了桌案。
可因想?着旁的事,手一抖,那盘子放上去时竟是翻了,青莹莹的芦笋丝顷刻倒在?了老夫人的衣角上。
绿蔻慌忙跪下,余光瞥见连嬷嬷已目露凶光地瞪着她。
等与萧弗一道坐上南下的大船时,知知还有?些堕在?五里雾中一般。
自从?以为要去温泉山庄,她便挑了许多泡温泉时才会穿的漂亮衣裳,还准备了一些卤味零嘴。
可殿下几日不?见人影,回来之后便吩咐她收拾出门,他们是先浩浩荡荡一行坐马车去了温泉山庄不?假,却很快从?小门离开了,别说?汤池泉眼,就连温泉泥都没碰着。
反倒是朝露姐姐,留在?了庄子里,她眼睁睁看着她簪戴打扮,换上了她准备的那些衣服。
岭南王世?子也早早等在了温泉山庄之中,穿着殿下的素常所着衣衫。
知知狐疑不?解,不懂殿下要做什么。
上船的头一日,她还有?些发?晕,竟日都只惨白着小脸在船舱内休憩,船身摇摇晃晃,她也在?梦里颠颠荡荡,还梦见了是殿下掐着她的腰征伐,才害她这般不?得?安寝。
这会儿好容易适应了,站在?甲板上吹着水风,知知理了半天头绪,终于明白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其实殿下早就知道朝露姐姐和世子的关?系了?”
萧弗衣带当风,只是如今身上打扮,不?再是贵不可言的衮冕——龙章蟒纹,拒人千里。
却穿着当日别苑之内,嬴叔为他买的那一身,加佩了一条羊脂玉带,贵则贵已,到底未与民间脱节。
若抛开那深不?可测的渊目不?谈,当真好似浊世之中萧然一贵公子。
贵公子此时点头应肯:“嗯,堂堂世?子,若真与婢女私通,自掉身价,何?况是动我王府上中人,他是找死??”
知知惦记着那些想着泡温泉时吃的果干蜜饯,有?些委屈:“外面都在?传殿下宠爱新纳的小妾,一反常态,带着她去温泉山庄逍遥去了。可原来是让朝露姐姐和世?子假扮妾与殿下,妾什么好处都没落着,白?白?背了骂名!”
怕阿篱没人照顾,她还特地带上了它一道享福,而今却是一同坐船长途颠簸来了。
萧弗笑了一声:“怎么,知知是怨我,不?够宠你?”
这个“宠”字,知知领教?多回,如今一听就耳热。也就不?敢正眼去看他那双森冷的眸子,殿下的眼眸一旦温烫起来,比冷着的时候还要骇人。
在?屋子里动手动脚便罢了,若在?外头……
她不?动声色退远了两步:“朝露姐姐任殿下差遣便罢了,怎么岭南王世?子也这么听你话?”
萧弗睥睨着江面:“我念他二人素昔旧情,他们互诉款曲,也只作不?知。卞士昭此刻为我出力,理所应当。”
知知一想?也是,殿下的纵容与他的好一样,都是有明明白白的代价的。
吴州历为水乡,与京州之间由?一道江水接通,走水路不过两日即达。这是第二日,知知已能看见江上渐多的画舫游船,是帝京并不常见的水上风情。
画舫上还有许多红袖招展的女子,个个生着烟气蒙蒙的眼,便已近九月秋杪,犹纷纷挥着轻如蝉翼的纱袖,不畏冷似的。
知知他们这艘大船船首绘青雀,船舱饰丹粉,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游的排场。
那些个媚笑舞袖,都更卖力了。
人多了,也就是时候了。
萧弗轻点了点栏杆。
转头却见小姑娘已退到了身外两丈远,正对着风口?,不?由?皱了两分英挺的眉山,沉沉一声:“过来,病才好就吹风?”
知知嗫喏了一下:“妾都多穿了好几件衣裳了。”
迫于他的威压,还是挪近了两步,再挪两步,终于到了风袖下探出的大手横腰一拢,就能把她收揽在?身前?的地步。
不?出所料,盈盈腰肢,又可怜可欺地落入那人掌中。
他压低了声音,噙着笑,专注望着她:“贵公子娶了新妇,怕她艳色太甚,易逢贼子,意欲千金购置一把轻小的袖弩,供她防身之用。知知,如此,够不?够宠?”
虽然时序已秋, 可越往南走,好像就越烟霭胧胧的,连万物的凋敝也柔和起来。
附近船只上, 女儿家的言笑也越发的柔媚。
知知听着那些嬉闹调笑声,还有三三两两丝竹管弦声, 虽此?刻视线被萧弗挡着, 也总觉得那些人?都在看着他们。尤其是他稍有动作,简直是齐刷刷就望过来了。
知知不?知道的是, 吴州风月雅盛,一座画舫便是一座销金窟, 销金窟遇着了金子, 自然是不?肯松眼的。
她伸手推了推萧弗, 却?没推开?。
反而被萧弗抓住了手, 眯眼半是威胁:“夫人再推,落在旁人?眼里,故事恐就成了贵公子用强,方?能娶得新妇。故以千宠万爱珍之重之犹嫌不足, 还要双手奉上千金袖弩,讨夫人?一刻欢心。”
男人?此?刻的力道不?容推拒,又借着说话的功夫,得寸进尺地把她抵在了甲板上, 仿佛正应了所谓的“用强”。
知知瞪圆了眼。
实则萧弗声线沉沉冷冷, 知知又是寻常女子,这?一声夫人?猝然喷洒在她耳边时,她也免不了耳根酥麻了, 脸上立刻就见?了羞色。
却?也几乎是同时,恍然明白了他前话里的意思, 原来是要她和他?改易身份,演一出戏。
清醒过来,酥麻也就荡然无踪了,甚至还有些抵触。
江色还在摇漾。
江上画舫里的姑娘们日里乘船揽客,卖的虽是弹唱歌舞的技艺,但若有人?愿为这?技艺付出不?菲的赏银,那也是高山流水逢了知音,自然也偶会有不介意同知音去鸳被红帐里好好切磋一番的。
因而遇着萧弗这样有钱又有貌的,好些个都簇过来了。
见状便也都可惜起来。
这公子虽然金玉富贵,姿貌高绝,却?大约是个有夫人?的。
两人连在船头赏风都要抱着赏,公子还护着他?那夫人?不?让她吹风,当真是温情?款款。
殊不?知,那位“夫人?”,半点?不愿消受这样的温情。
只身后就是江波流转,知知能清晰感知到清凉浩荡的水声,她怕跌下去,这?会儿?也不?敢再用力了。
一边不?免怅惘地想,原来不?管有情?无情?,男子唤夫人的声音总是很动听的。
如果沈家没有发生变故,如今她过了及笄之年,阿爹应当要为她相看人家了罢。
她的郎君会日日唤她夫人,就像阿爹喊阿娘那样,赤忱又温柔。
而不?是只能在做戏时才能听到。
做戏……知知至今也不?晓得,殿下这?般大张旗鼓地,又是让朝露姐姐和世子扮作了他?们的样子留在了温泉山庄,掩人?耳目,又是让她配合他?做戏,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程,她先?是糊里糊涂地被告知殿下要她去泡温泉,再是不?由分说就被带着从温泉山庄的偏门离去了。
从头到尾,殿下什么都不?同她说,连朝露姐姐知道的都比她多。
她有些委屈地仰头轻问:“殿下此?去吴州,难道只为了买袖弩吗?”
萧弗没直接答她,单手将她环的梗紧,用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告诫道:“为妥善行事,人?前不?可再喊殿下。”
一直以来,不?管知知是什么身份,见了萧弗喊的都是殿下,陡然要变换称呼,知知一时还真想不?到,也就眨着水漉漉的杏眼,愈加细着嗓问:“那喊什么……公子?”
知知的声音本就柔净,和画舫上那些烟花风月里修炼打磨出来的柔却又是不同的,声量这?一压小,也不?必拉长着调子,翘着尾音,就带上了似有还无的腻腻缠缠。这?声公子,简直酥到人?骨子里去了。
偏她自己茫然不知。
萧弗听得几分意动,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却仍不?认可,似嫌她太笨,淡淡垂目:“这?也须教?”
他方才唤的那声夫人知知还没忘,也就一下子领会过来了。涨红着脸,却?怎么都喊不?出口。
只能低头避开他渊黑的冷眸。
萧弗道:“不?急,慢慢想,江景清旷,夫人可还想多赏些时候?”
知知愕然,言下之意是她不?答,他就要与她这样僵峙在甲板上了,让人?观瞻了?
又听他淡道:“也好,于此?行亦有裨益。”
知知立马憋出来一声:“夫、君。”
京州的水运不?算发达,阿爹当初任了县丞的那个符阳县位置又偏,旁边都是半山半田的,知知小时候从没坐过船,头一回临眺这草色烟光、天碧江沉的景致,确实新奇了好一阵,现?在却?全然歇了心思,只想快些回舱房才好。
手腕也被攫握了许久,和殿下碰在一块儿的地方都有些热得黏答答了。她缩了缩娇白的腕子:“殿下该放开妾了,这?样粗鲁,哪里像夫妻情?深?”
萧弗闻言,再低了几分头,凑到她耳际,险些就要咬到,“这?般不?长记性,若误了事,知知可偿的起。”
知知慌张着改口:“夫君。”
如今第?二次唤,倒是顺畅许多了,虽然心里还是排斥。
两声夫君之后,萧弗如言松手。
立于舟头,一派风流蕴藉之气,狭目却?深晦,“不?过,都学会师其人以制其人,威胁起我了,夫人?这?回,也不算毫无长进。”
知知一脱身就往船舱内快步走去,即便声音在身后落下,也没回头。
好像走的够快,就能忽略掉,此?刻心里的滋味,就如同沾上了一点风寒时那碗黑黢黢的药汁那般,分明听着最密意的称谓,却莫名的微苦。
待字闺中的时候,她自然也懵懂地期想过与夫君琴瑟相谐、举案齐眉的日子。
尽管阿娘笑她连什么是夫妻都不知道。
可如今,她以夫君相唤之人却不是她的夫君。
她再没机会嫁人,也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夫妻了呀。
晚膳后,知知简单沐洗过,就在床上坐着。一声不吭地把身子闷藏在一抱被褥里,只有小巧珠圆的脚趾从被底冒了个头。
行船其实平稳,便是知知昨儿?犯了头晕,阿篱都没见?有什么事,生龙活虎地在舱房里上蹿下跳。
知知和它相处了几天,它现在见到知知比见到萧弗还热切,用爪子搭在知知的脚趾上,就想和她顽闹。
阿篱虽是长毛,却?不?怎么不?掉毛,大约被好吃好喝地养了些日子,毛色也越来越油光水亮。知知没赶它下床,但也没什么心情?逗它。
阿篱却突然跳下了榻,往门口跑去。
知知正以为它是受了冷落,伤了心,自责起来,就见?舱房的门被推开?了。
舱房其实做的与寻常的楼阁屋舍差不?多,浑白的猫儿?很?快扑向自精雕细刻的门扇后走进来的男人。
正是萧弗。
原来猫儿不是伤心,是投了旧主。
昨儿?知知不?舒服,是一人睡的一间屋子,萧弗也没与她共寝,她还松了口气。这?会儿?见?他?进来,登时防备起来:“殿下?”
萧弗揪起阿篱的后脖,奶猫直挺挺地挂在他?手上,很?快被放到了一旁的篮子里。
随即就上了床,也不管知知愿不愿意。
却没什么其他的动作,只合衣与她共枕而眠。
“明日入城未必得闲,早些睡。”
也不知殿下沐浴的时候用了什么香胰子,当他?不?再有那么强烈的攻击性的时候,知知发现?,他?身上的味道竟也很好闻。
知知与他?并?肩躺着,渐渐舒平了那口闷重的气,鼓起勇气问:“殿下,若知知以后犯了什么错,殿下会不会连带着也怪罪我阿爹阿娘?”
萧弗还未睡着,闭眼应她:“什么错。”
自是逃跑之错。
知知不?敢说的太明显,叫他?察知,只道:“知知那么笨,总有惹殿下不快的时候。”
满身困惫地等了一会儿?,身旁的男人似乎是沉沉道了声不?会,知知终于安心睡去。
萧弗此行需得遮掩身份,便取字长陵的“陵”字,化名凌弗,知知则抹去了姓,化名向枝。
下了码头便是吴州的城门,萧弗把通关的文书交与了检查的人?,连带着假的身份凭证。
知知见到那张身份凭证,抑制不?住地多看了两眼。
两人?此?行没带侍婢,只带了四个彪勇的家仆,一看就都是练家子。
一进城就住进了富人?才会住的、杭宜县最奢贵的邸店。
吴州的这座杭宜县就在江边,江岸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连廊,白日在画舫上搔首弄姿的乐女,夜里便会游荡在水廊之上,或抱着琵琶倚在美人靠上弹奏,或雇一只乌蓬小船,在江边的浅水上行舟浅唱。
大约不?在天子脚下,管辖也松,杭宜县县城之内没有宵禁,到了夜里,灯火瑰艳,反而更加热闹。
在邸店时,萧弗就没有遮着掩着,毫不?避讳地同店家和住客打听剑庐的事。
吴州多山多水,自然也建有不?少山庄,但谁也不?知道地底下有剑庐的。
到了夜里,萧弗又带着知知走了一程烟花江岸,依旧是那个问题,问了不?少人?。
知知忍着别扭唤道:“夫君,若是问不?着,那可怎么办?”
柔声悦耳,萧弗伸臂搂着她,为她挡去往来的人流。
俨然是护极了爱妻的做派。
“那也无妨,世人奔走无非为一利字,香饵之下,还愁无所得?”
确实无妨,只需问询了,且问出点?不?小的动静,让人知道他们在问在找,目的也就达到了。
至于有没有人?当真开?口相告,都不?妨碍他们已被“告知”内情?。
京州来的贵公子,囊中有的是金银。本又专程慕剑庐之名而来,最终能问得鼎梦山庄的名字与所在,并?不?奇怪。
第37章 装睡
连着两日, 萧弗都带着知知“打探”消息,除此?之外,两人一日下三顿馆子, 把杭宜县的美?食都尝遍了?。
知知起初还把阿篱留在邸店里,只回去的时候给它带上一条鲜鱼。后来见阿篱竟不似之前那么怕生?了?, 店倌来送热水的时候它都特地跳下来打量人家?, 便?也?试着抱着它出去,免得它独自留下孤单。
阿篱也?没让她失望, 乖乖巧巧,知知连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吃红莲藕粉都舍不得撒开手。
萧弗看着那猫, 越看越觉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待它, 比他亲热多了。
知知自没觉察他的视线, 这会儿还和做梦似的。
今早两人一出来, 便?听路边的阿婶说起如今正是莲藕丰收的时节,江滩上的藕都被采莲女们摘了下来做成了藕粉,运到京州去那就是“贡粉”,宫里的娘娘们才?吃得到的。
阿婶吹得神?乎, 知知就偷偷拿眼神同萧弗求证。
萧弗从未把心思放在过果饵甜点上,隐约是记得有这样的贡粉,却想起了?她素性嗜甜,只道:“自己去尝尝, 不就知道当不当得起这名号了?”
“可以吗?”知知果然眼睛晶晶亮的。
坐在路边的摊棚底下的时候, 她还有一股恍然不真之感。
当年在沈家?,阿爹阿娘也?不大?拘着她的出行,也?会陪她去吃那些好吃的小摊。只现在陪着她吃的人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殿下。
知知拿着小匙子, 小口小口地舀着稠腻的甜浆,不知怎的就有些眼热。
她想了?想, 打算同萧弗道:“殿下日后一定会是个好夫君的。”
只是话?才?到嘴边,就记起了殿下再三告诫切不可喊他殿下。便?改口道:“夫君日后成了?别人的夫君,也?一定会是个好夫君的。”
萧弗的脸一瞬时黑了。
那摊上卖藕粉的人远远听了?这话?,也?笑得直不起腰:“小娘子这样同你夫君说话?,怪不得他要生?气!”
知知看了?眼萧弗,就见他脸色沉沉的,不像有什么情绪,但看着确然不大开心。
可她这回说的可不是要走,只是说了?一句实?话?而已,殿下以后总要娶妻的,她也?不曾暴露他们的身份。再说这明明是在夸他,知知有些不懂,殿下也?会为此?生?气么?
他们,又不是真夫妻。
摊上那人一边熬着糖水冲藕浆,一边又道:“还好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生?气了?也?不打紧。”
谁知这一听,小姑娘顿时苦了?眉头,食不甘味起来了?,藕粉喝着都不得劲了。
虽不是夫妻,但摊主这句话却是实打实说中了的,殿下若真生?气,晚上遭殃的还不是她……
这两天日里他们都要到处走动,须得保存体力,夜里殿下都只抱着她睡,她才?逃过一劫,否则依着每回他那劲道,知知的腰腿、臀、膝盖,哪个能好过的……她简直不敢想了。
何况马上就该是她的小日子,若能过了?眼前这几日,就又能再平安度过好?些日子。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才?起了?兴,可不能功亏一篑。
知知忙轻戳了?戳萧弗的胳膊,柔着声试探:“夫君当真生气了么?”
萧弗从善如流,捉住她的手,放入怀中,笑:“怎会。”
实?则在府中时,知知还算能读懂殿下的喜怒,可眼下在这吴州,殿下要与她扮伉俪情深,难免惺惺作态了一些。知知就彻底不懂他究竟是真不在意?,还是笑里藏刀了?。
便是他如此温声,她仍有些忐忑。
却见萧弗举头,遥与那摊主朗言:“我夫人生性娇痴,见笑了?。”
知知红着耳根,放下一点心来。
萧弗又问她:“夫人还有什么想吃的,一并吃了??”
实?际上这两日吃的风俗小吃、山珍海味数不胜数,知知在家?中时也?没这么胡吃海喝的,她总觉得衣带都宽了?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