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们自恃高门。崔卢郑王乃望姓世家,望姓自需配望姓,李家算什么?所谓的陇西李氏也不过是皇家为了给自己抬轿贴上去的,真要论起来,李唐之李可算不上陇西李氏之李。因而他们自然看不上,不回应便是拒绝。
但现在……
太原王氏祖上也是出过几位驸马并几位皇后的。如今他们在四姓中排最末,会否想依靠此举来升一升排名,甚至压他们崔氏一头,成为魁首呢?
“嫁去王家的女娘,可以书信问问他们,王家究竟是何等情形,怎生想法。”
“问确实要问,但既然王家家主如此回复我等,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更何况,女生外向。既入了王家门,便是王家妇。王家若真有此意,在事情未成之前,自是要防着些的。若是你们,你们会轻易告知家中王氏妇吗?”
自然不会。
众人心头又是一沉。
崔家家主神色冷了冷:“此事还需与郑家卢家商量。四家一体,不可轻易生隙。”
不可轻易生隙是真,但说出与郑家卢家商量之语,便已是起了疑心。商量什么?自是商量王家之事他们怎么看,王家所言是否属实,王家是否还可信。若当真全然信任,又何需商量呢。
再次见到李承乾, 王八郎与王九娘的神色瞬间门沉下来。两人心里暗自咬牙,若不是从小到大的教养勒令他们稳重自持,不允许他们撒泼骂街,他们这会儿只怕什么脏话都能说出来。
自打当日太子为他们“说话”之后, 他们这座清静院落就热闹起来, 可谓门庭若市。王八郎与王九娘各自收到许多来自各方的邀约帖子。
其他人他们还能找各种借口推拒, 闭门谢客。但太子呢?李承乾数度登门, 他们怎么敢!实在没办法了, 王八郎只能称病告罪。偏偏李承乾是个混不吝, 当时是走了, 转头就把太医署的医官带了过来, 美其名曰关心王八郎的身体。
这一番操作下来, 又是储君亲临,又是太医署医正诊脉, 又是赠送药材。声势浩荡,闹得满城皆知。
王八郎王九娘彻底后悔了,这还不如让李承乾直接进门呢!
兄妹俩相顾无言, 唯余叹息。
谁能想到李承乾这么狗呢。一国太子,居然这么苟!这到底是什么太子!真是见过苟的,没见过这么苟的。
而现在他又来了!他竟然又来了!
你一个太子, 天天这么闲, 没事干的吗!
李承乾好似看不到王家兄妹便秘一般的脸色,笑嘻嘻询问:“八郎身体好了呀。”
王八郎深吸一口气:“多谢殿下挂心,已然痊愈。”
“不错不错, 年轻人就是好,病不过一日,第二天就精神抖擞了。”
王八郎嘴角抽搐:我要是仍不好, 鬼知道你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没等二人邀请,李承乾自顾自入内,很不客气的坐在主位上,宛如老友一般随意,闲谈了几句,见王家兄妹只嗯嗯哦哦的敷衍也失了兴致,端起水杯扫了二人几眼:“你们现在是不是很恨我?”
王家兄妹神色大变:“太子说笑了。”
李承乾缓缓放下水杯:“自从知道王家有嫡支血脉在京,我便猜你们一定用得上。所以最初调查四大世家族中子弟之时,我故意让人抽出了一部分王家的资料。”
直言不讳,还真是有恃无恐。
王八郎目光灼灼看着李承乾:“所以太子的意思是,你承认一切都是你设计,你故意与我们制造偶遇,故意借由风筝上门取书?”
“偶遇不是,那是巧合,但风筝那次并之后数次都是。”
王八郎心头一沉:“太子不怕我说出来吗?”
李承乾挑眉,没有回答,表情却很明白。如今屋内没有外人,到时候双方各执一词,大众会相信谁?
“四大士族世代联姻,关系亲密,太子以后单凭这些手段便能令我们反目吗?”
“联姻只是联姻。谁有都不如自己有。若是自己能居第一,你愿意让姻亲占首位吗?即便这个姻亲与你家关系亲厚。”
王家兄妹顿住。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自然是不愿意的。
“至于反目?”李承乾轻笑,“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反目。我只需要在你们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就行了。”
王家兄妹抬眸,不明所以。
李承乾继续道:“就目前我们之间门发生的种种偶遇以及外人皆知的我对你们的亲近态度。你们觉得其余三家即便表面上仍旧如常,可心里会完全毫无芥蒂吗?他们当真没有疑心过,哪怕一瞬?只需他们心底藏着这么一根刺,就不会在对你们王家一如既往。”
王家兄妹暗自咬牙。确实如此。
据家中长辈传信,此事之后,四大世家多次集会商讨对策,其余三家言谈间门都略有保留,甚至他们查到。三家额外进行过一次会议,将王家人排除在外。可见他们的同盟已然出现裂痕。即便如今裂痕不大,尚且不会造成严重影响,焉知日后呢?
王九娘苦笑:“我们就不该来长安。”
李承乾转头:“你们可以走。当然,你们走的那天,我会去送行的。”
太子送行,又是一出大戏。王九娘成功心梗了。王八郎亦如是。
见他们面色越发难看,好似随时要晕死过去,李承乾终于“良心发现”,不再言语刺激,而是提醒:“你们怨我恨我是因为觉得我利用你们,把你们当做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你们认为是我毁了你们的结盟,是我让你们王家被人生疑,是我将你们置于尴尬境地。但你们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呢?
“换个角度。我抽出了你们的一部分资料,使你们免受许多舆论侵扰;而后言明图书馆有你们的捐书,更是助你们从这场世家声誉的漩涡中脱离出来。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得利方不是吗?
“而我此番设计,为什么一定要看做是利用呢?为什么不能是给予你们的一个机会?”
王八郎王九娘猛然明白李承乾的意思,双目瞪圆。
“图书馆不会只有长安这一座。”
王八郎王九娘身形一晃。不会只有一座。意思是图书馆会遍布全国?这么大的手笔?
李承乾回眸,神色锐利:“我李唐绝不可能受制于世家,亦不会让朝中臣子多出自世家。若是如此,那么这个朝廷是我们李家的朝廷,还是世家的朝廷?
“你们之所以能成为世家,能被人艳羡追捧,是因为你们垄断着知识。而知识是一切向上的根源。倘若知识的垄断局面被打破,你觉得世家还会存在吗?”
李承乾喝了口水润润唇:“就算没有我的离间门,你以为你们王家逃得过?我是在给你们机会,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你们应该明白,如今的大唐不是过往任何一个朝代。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宁静。他们许多人已经不愁吃不愁穿,家中还攒了些余钱,也想学习想上进,只是缺乏途径。
“而这个途径,朝廷会不遗余力去解决。朝廷这些年的发展有目共睹,每年各藩国的上贡也不少,甚至我们还借用农具农物等与倭国换取了两个银矿的开采权。所以,朝廷国库丰盈,皇家更不缺钱财。”
意思很明确,朝廷有底气有实力,很多事情只需朝廷想去做,就一定能做到。
李承乾站起身:“我知道,我今日所言有些突然,你们一时做不了决定也属常理。我不急,我现在忙得很。你们也清楚,图书馆是竣工了,但我还有别的东西没修完呢。你们可以好好想想,慢慢考虑。但是倘若被别家抢了先……”
李承乾没把话说完,可王八郎王九娘已经了然。若被别家抢了先,他们的优势也便没有了。
李承乾走后,王八郎王九娘面面相觑。但二人都明白,李承乾一直说“你们”,其实指的并非他们兄妹,而是他们身后的长辈。这个决定他们是做不了的,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李承乾的意思传回去。
接到二人家书的王家长辈都沉默了,他们的目光都放在了一句话上——“我还有别的东西没修完呢”。
别的东西……
李承乾当初圈地面积不小,建了图书馆,还留存许多。几乎是这边刚竣工,那边就马不停蹄接着干。这事崔卢郑王四家是知道的。他们也曾讨论过,太子这是又在做什么。
已有一个图书馆,如今施工地就在图书馆对面,与其临近,不可能还是图书馆。但这回没人再敢小瞧轻视,都觉得李承乾的举动必有深意。
而李承乾对王八郎王九娘所说的这句话简直是他们此前猜想的佐证。这新修的建筑不简单,即便不是图书馆,其作用也绝对不会亚于图书馆,并与图书馆一样,必然对世家冲击极大。
王家众人心头一凛:“家主,我们现在怎么办?”
王家家主深呼吸,这个决定确实不好做。如果应了皇家,便等于背叛士族;如果不应皇家……
王家家主沉默良久,咬牙道:“太子不是说给我们时间门考虑吗,那便先看看。看看太子目前所建的究竟是何物。另外,让人盯着其余三家的动静,我们只需保证若要投诚,赶在他们前面就行。”
是啊。若要投诚,只需是第一个就行。那就暂且看看吧。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施工上,不只王家人如此,崔家卢家郑家如此,天下人亦如此。
他们等啊等,又是三个月过去,秋老虎的余韵逐渐消退,天气由热转凉,又转到初冬的寒冷。建筑终于落成,这次不是一座巍峨的图书馆,而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平房,布局十分讲究,周围一圈石墙,院口立有一方牌楼,牌楼顶挂着块匾额,上书:集贤书院。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李承乾宣布。集贤,乃集天下贤才之意。书院,非藏书之院,为读书之院。本院面向所有大唐百姓招收愿意向学之人,无论士庶高寒,皆可报名。
此事一出,宛如砸下一颗惊雷。全国人民都沸腾了,而几大世家更是瞠目结舌。
书院,读书之院。竟是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说什么“无论士庶高寒”,书院内老师八成是通过明经科入仕。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明经科不算难考。对于他们这种士族高门来说,家底丰厚,有更好的先生可以选择,自是看不上。因而士族高门不会去,也没必要去。
所以明着说“无论士庶高寒”,实则是为庶族寒门,平民百姓准备。
崔家众人面色大变,摇摇欲坠。他们以为图书馆就已经足够釜底抽薪,不料皇家竟还有此等更狠辣之举。
“怪不得。怪不得这些年明经、进士、明算、明律各科选取人数年年增加,许多通过科考之人都没及时安排职位,皆选入崇文馆或弘文馆学习辅教。
“我们当时还疑惑过,朝廷这番举措有何意义。崇文馆弘文馆哪里用得上这么多人,而且说是辅教,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原来是为的今日,原来如此!”
众人满面苦涩。是啊。谁能想到,彼时谁能够想得到呢!
蹬蹬地脚步声响起,是崔家最得利的管事。
崔家众人齐齐站起身:“说,可是打探到详细消息了?”
对上一双双急切而炙热,焦躁又惊骇的目光,崔家管事心头猛地一跳,慌忙跪下:“是。”
“是什么是,你倒是快说啊。”
“太子说,若在集贤书院表现优异者,可被推举进入国子监,甚至崇文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国子监皆是贵族子弟,崇文馆更不必提,俱是权臣宗室之后。令平民庶寒以集贤书院为跳板进入这两处,很明显,是想打破天下向学多出贵门的现状。
朝廷不只想让平民寒庶得以有求学之路,还想让他们成为勋贵之外的又一股强大势力,为己所用。
“另外,集贤书院公示院规,设月考,季考,半年考,年考。只需连续三次考核都名列前十,就可免除半年束脩。在半年考、年考中表现突出者另有奖赏。”
众人脸色又黑上一分。集贤书院的束脩本就不高,再有各类奖赏以及免减措施,平民寒庶求学所需花费也就更低的。而此法非但能减轻学子的负担,还能激励学子努力向上。
“还有……还有……”
管事支支吾吾。众人又气又急:“关键时刻,你结巴什么,说!”
管事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开口:“圣人下达三条旨意。其一,扩建地方州学府学县学,增加各类教谕之职,改革州府县学制度,一切规章比拟集贤书院,同样面向所有大唐子民招生,不但设有同样的奖赏减免制度,还另设助学借款。
“若有成绩未能排进前十,却也不差,自己又肯踏实努力的,根据当地官员审查,如其家境着实困难,可以申请助学借款。”
“助学借款?”
什么玩意。众人面面相觑。
管事解释道:“就是由学子向官府与朝廷借贷所需束脩银子用以求学,朝廷记录在案,他日成年后,依照金额返还朝廷,不收取任何利钱。最高可借贷五年。”
想了想,管事补充道:“当然这中间门还有诸多细则划分,具体文书,随后应当可在朝廷邸报看到。”
崔家家主强自镇定:“你说圣人下达两条旨意,这只是其一,其他呢?”
“其二……”管事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出,“圣人鼓励民间门有学之士开办私塾与书院,广收学子,为国家培养更多人才。并说,会每年选取优秀私塾与书院,钦赐嘉奖。所谓优秀,不仅看学子学识,也看学院学风,以及看先生是否真正做到有教无类。”
有教无类?
众人敏锐察觉到了这四个字的言外之音。
果然下一刻就听管事说:“所谓有教无类,有好几项,其中最大的一项便是庶寒平民学子在私塾与书院中的占比。”
众人神色大震,崔家家主咬牙问:“其三呢?”
“其三,圣人欲将图书馆推广全国,在各州各府各县设立当地图书馆。并鼓励地方书局纸坊等如有意愿,可与朝廷合作,共印图书馆所需书籍。”
先是舆论打压世家声望,让世家陷入名誉危机,使民众对世家失去信任;再下狠手创图书馆,开书院,设置一系列政策缓解庶寒平民求学压力;鼓励民办私塾,欲将书院与图书馆遍布大唐。
一套组合拳,打得他们眼冒金星。
在场诸人个个脸色铁青,他们都明白,朝廷这一波大动作下来,或许二十年,或许十年,又或许更短,全国人才辈出,阶层跨越,而似他们这般的世家,终将泯灭在历史里的洪流里,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
崔家家主气急攻心,眼前一黑,晕厥倒地。
见他情况好转, 身边守着的亲人都松了口气。
“郎君无事便好。郎君放宽心,我们还没有完全输,你先将身体养好要紧。崔家还得靠你。”
崔家家主在搀扶下坐起来。崔家还得靠他是真,但“没有完全输”几个字却是纯粹的安慰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若还不算完全输,怎样才算?
见他神色不好, 崔夫人只能又道:“一家图书馆容易, 一家书院也容易, 可要这二者遍布全国却是难上加难。朝廷这些年便是增加了不少科考名额, 总共也才多少。能满足集贤书院的教学, 又如何能满足全国的州学府学县学呢?
“再说图书馆。那么多藏书便是与民间纸坊书局合作,也非易事。说白了,此事谈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似四书五经这等常用书籍还好,对于别的丛书呢?更别提与民间合作是怎么个合作法?
“光是长安一个皇家图书馆便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与钱财,想遍布全国, 单是掐指算个大概, 便不知要付出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即便朝廷现今国库丰盈,也还有许多旁的用处, 不可能全摊在图书馆上。
“因此, 我倒觉得这事郎君无需过于着急。圣人的旨意虽下,想要达成还不知要用多少年光景呢。我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想办法,说不定过几日便有转机呢?”
崔家家主摇头叹息:“若是早前我或许会这么想, 可现在怕是不可能了。圣人与太子这一局布了五年,不说十足的把握,至少要有八成才会这么大动作。
“开工没有回头箭, 他们此举已然同我们撕破脸。若是失败,非但无法彻底压下我们,还需承担我们的反扑,让我们踩着他们给的台阶更上一层楼,这等局面,他们怎会愿意看到。
“所以我猜,他们手里应该还有别的倚仗。他们的牌还没完全出尽。”
这也是他越发担心的地方。
旁边的崔家大郎闻言,几度欲言又止,都被崔夫人眼神阻止。近在眼前的眉眼官司,崔家家主如何看不到,心头一颤:“可是又有别的消息传来?”
崔夫人刚要张嘴,崔家家主已抢先指向崔大郎:“我不问你,我问他。你来说。”
崔大郎一时犯了难。崔家家主神色严肃:“你只管说,我身子受得住。我乃一家之主,你们也说了,还有许多事要靠我。若我无法掌控全面信息,如何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应对?此乃我崔家生死存亡之际,半点马虎不得。”
崔大郎对上崔家家主凌厉的视线,低下头去:“有消息说,太子研制出了新式造纸法与新式印书法。”
崔家家主浑身一震,面色又白了两分,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有消息说?从何得来的消息。”
昨日管事才把打探到的事情告知他,才过去一天时间,长安不会这么快又来新消息?不太可能。所以这个消息八成不是出自他们崔家。
崔大郎知瞒不过,又有崔家家主先头的话在前也不敢再瞒,老老实实回答:“是王家。”
“王家?”
“是。昨夜王家派人传信,送信的人是王家家主身边的心腹管事。本是要亲自送到父亲手里的,奈何父亲彼时昏睡未醒,儿子只能出面接下。”
崔家家主深吸一口气:“可知这新式之法是什么?”
“王家说不知。”
“信上还写了什么?”
崔大郎嘴唇一张一翕,不知如何开口,踌躇半晌才再崔家家主的目光催促下硬着头皮道:“王家说他们已决定向皇家投诚,配合皇家开办书院与建造图书馆。”
崔夫人刚送到崔家家主手边的药碗摔了个粉碎。
崔大郎低眉顺手,半点不敢抬头,只将怀中书信掏出来递上去:“父亲,王世伯说,不论你信与不信,在此之前,王家从无背弃之举,未与皇家达成任何交易,王八郎王九娘在京中种种皆是一出局。他们亦只是旁人棋局上的棋子。
“但现在投诚皇家却是他再三斟酌后决定。事情至此,已可见大局将定。我们便是坚持,亦不过挣扎数年,改变不了结局。身为一家之主,他得为全族考量。
“自古以来世家无数,比咱们强的也比比皆是,如今安在?而今我们所倚仗的资本不再,若还与皇家僵持,数年后,恐也会落入此等下场。不如尽早服软,表明态度,全心效忠。如此,便是世家地位不在,总还能保有贵族体面,不至于走向落魄。”
崔大郎悄悄抬头看了崔家家主一眼,见他脸色虽难看,却没有发病的情况,又继续道:“王世伯说,看在过往姻亲与世交的面子上,在王家已有决定后告知我等,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太子手中握着的新式造纸法与新式印书法究竟是什么,他确实不知。但从图书馆同书院便可窥见一二。世伯是想提醒我们,莫抱有侥幸之心,盼我们不要过于执著。”
这哪里是执著!他们坚持了数百年的世家地位,难道就要这样轻易放弃吗!崔家先祖打下的基石,一砖一瓦替崔家垫起的堡垒,莫非就要毁在他手里?
这个决定一做,他便算是毁了崔家祖上所有的心血,成了崔家的千古罪人啊!
可是如果走向落魄,如历史上诸多已然泯灭的世家一般,他亦是罪人。
他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崔家家主闭上眼睛,脸色灰败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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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的案上摆放着十多种纸,纸的厚薄质地各不相同。
李承乾言道:“阿耶也知道,自崇文馆成立以来,我招收了许多纸匠,崇文馆下设有造纸坊与印刷坊。
“我让熟纸匠改进造纸术,主要从两个方面。其一是制造工艺,譬如打浆程度。以往的打浆程度最高不过七成,现在我们已经可达八成。如此造出来的纸白度提高、表面更光滑、结构更紧密,纸质也更细薄。
“其二是制造原料,从前我们基本以楮皮、桑皮、藤皮并麻类为主。现在我让他们尝试不同的原料。譬如竹子、稻麦秸秆等,也可以混合不同原料尝试。另外还能收集故纸重新打浆回槽再造。如此便能废物利用,将成本降到最低。
“阿耶你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一排。都是。”
李承乾一一指过去:“其中竹纸的表现最佳,经实验,也是结合成本、落墨情况、细腻程度等多方面而言性价比最高、最适合用来印制书籍的。当然除此之外,诸如竹麻、竹楮等混合材料的表现也十分突出。甚至是回槽纸……”
李承乾停顿片刻,拿起桌上几张纸:“这几张都是故纸回槽重造出来的,是不是完全看不出来?”
李世民一一比对,甚是惊讶:“确实看不出来。都很不错。图书馆中所印书籍用的是那种?”
“图书馆用了好几种纸,这些新制的合适的种类都有用到。”
李世民嗯了一声,又指向旁边的三套装备:“这些呢?”
“这是用来印刷的。现今书局里的书要分为三类。手抄本,拓印本,木刻本。手抄费时费力更费人,不但要求抄写的人识字,书法还得工整。拓印本在拓印时讲究颇多十分麻烦,唯木刻本相比起来,较为便利些。
“但木质刻版容易损毁,印的次数一多就没法用了,需要重新制作刻版。如此一来又需耗费一波时间与成本。另外刻版的方式过于单一,印刷全部文字的书籍还行,可若需印刷带有图画的,就没办法了。
“所以我在刻版的基础上让人改进做了雕版,方式与刻版相同,但尝试着增加了不同材质做底,并让人雕撰画图。另外还利用多种颜料,使其能做到彩印。
“最后是活字印刷。将一个个文字单独拧出来雕刻铸造模型,需要时再拿出来排列成序进行刊印。雕版可以用来印刷量大的书籍。活字可以用来印刷量小的书籍,如此便不用额外做版了。
“甚至活字也能采用不同的材质。譬如泥活字,木活字,铜活字,陶活字等等。我都试验过,效果都不错。”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眸中光亮闪烁:“有了这几样,我们就能更多的印刷书籍。市面上的书籍越多,种类越广,有学之士就会显著增加。”
李承乾眨眨眼:“这也代表朝廷可用人才越来越多,我们的选择越来越广。”
选择越来越广,世家的作用便会越来越弱。
李世民眼中光亮又胜了几分,他看向桌上的纸张与印刷套具:“你打算用这些换取与民间纸坊印坊的合作?”
“对。朝廷即便掌握技术,也无法承担全国图书这么大的量。所以我想着,我们提供给他们技术,他们无偿帮我们印刷需要的书籍。当然印刷的量可以根据纸坊印坊的规模大小进行调整,设定一个他们能够承受的范围。”
李世民笑起来:“这法子极好。新式造纸法与印书法出炉,若彼家有了此家没有,那么要不了多久,此家便会逐渐衰落。只需我们的要求在合理范围内,为了自家产业能够延续,他们必会答应。”
“对。”李承乾点头,“更何况,我还做出了花纸,譬如用木芙蓉皮添加花汁,如此制出来的纸便带有花香。其他花木亦可。这类纸造价不便宜,售价也高。寒门庶民买不起,但士族高门,权贵富户定会喜欢。如此,纸坊也可赚上一笔。
“至于印坊书局,有了这等印刷术,各类话本都够他们赚不少了。选择与我们合作,非但能让产业延续,还有利可图;不合作,只会被市场淘汰。如此一来,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李世民眼神闪烁:“王家已经表态,崔卢郑三家也不会远了。”
李承乾挑眉。是啊,不会远了。毕竟能成为世家者,谁会是傻子呢?
李世民站起来,走到廊下,双目远眺,看着宫门之下:“长安,又能热闹一阵。”
诚如他所说,改进造纸术与印刷术的消息一经流出,全民再次沸腾,岂是热闹二字可言?街头巷尾议论者众。茶馆酒楼食肆,处处可闻探讨之声。每个人的声音中都透着难以言说的激动与欣喜。
此前朝廷说要在各地办学建图书馆,要“有教无类”,要让高寒士庶都读得起书。他们虽然高兴却也担忧。
但凡接触过知识的,不论才学多少,全都明白其中不易。似图书馆,还是全国图书馆这样的大工程,好是好,但真的能够实现吗?
他们内心不是没有怀疑。毕竟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的例子比比皆是。他们在高兴之余也有顾虑,倘若此举不成呢?如今希望多大,他日失望就有多大。所以此前他们虽然欢喜,却是克制着的。然而现在不同。
有了新的造纸法与印刷术,他们知道此事一定会成功。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曙光。他们欢呼着,雀跃着,喝酒唱词写诗作曲。通过一切手段去抒发自己的激情。
一时间,不论朝廷还是市井,不论长安还是外地,全国上下的文人,又或是接触过读书、憧憬过读书的人都难掩喜色。他们日日挂着笑脸,神采奕奕,仿佛浑身充满了力量。
与之相反的,崔卢郑三家不少人齐齐犯病,皆是急火攻心之症。三家好一通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