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回头望向他,双眼仍旧红红的,但目光里的水雾已经散去,甚至连委屈与怨怒都看不见了,唯有平静、失望、陌生、疏离。
只这一眼,将李世民钉在原地,双脚宛如灌了铅一样,明明想要追上去,却怎么也迈不开腿;明明想要呼喊,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承乾不是普通的孩子。他可以待你至真至诚,满心满腔都是你。可你若对不住他,他也同样可以全部收回,决然割舍。
承乾……
此刻的承乾好像就是如此。承乾不想要他,或者准确点来说,是已经决定不要他这个阿耶了。而他却连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他确实对不住承乾啊。
这个认知宛如一把利刃刺入李世民的心口,让他心痛如绞,寸寸滴血。
李世民缓缓回神, 打起精神笑了笑:“进来吧。”
三人入内, 李泰李丽质顺势坐在李世民左右两边,裴行俭端着托盘, 将饭食一一摆放:“义父,义母尚在东宫陪着承乾。她说您未用晚食, 特地让我们送过来。”
李世民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却没什么食欲, 并未动筷子。
李丽质挽住李世民的胳膊:“阿耶把手给我。”
李世民没做多想, 下意识将手伸到李丽质面前。李丽质迅速抬手在李世民指腹扎了一针, 指腹瞬间冒出红色血点。李世民十分讶异,不解地看着李丽质。
李丽质歪头问:“阿耶痛吗?”
李世民神色迷茫, 不明所以。
“阿耶身经百战,受过许多伤, 哪一次的伤都比这次重。这个针点与那些相比算不得什么, 你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但即便如此,你还是能感觉到痛的,对吗?”
李世民顿住。
“所以即便阿兄豁达, 即便阿兄看得开,即便阿兄不往心里去, 他也会痛的。”李丽质伸手拍了拍李世民的心口,“不仅受伤的地方会痛,这里也会痛。”
李丽质将手上的针放下, 随手拿起旁边的毛笔当做刀剑刺了刺李世民:“阿耶,如果敌人刺你一刀,你会怎么做?是不是爬起来直接砍回去?那如果是我或者四哥刺你一刀呢?”
李世民神色一变。
“阿耶,你看,道理就这么简单。你不会在乎敌人给予的伤害。因为那是敌人。你们本就不死不休,你死我活实属平常。但亲人不一样。亲人应该是可以相互依偎、相互扶持、相互帮助,甚至是可以托付性命,交付后背的存在。”
李丽质用笔戳了戳李世民的后腰:“背后捅刀是会更痛的。”
李世民恍然。
李泰拉了拉他的衣角:“阿耶,你以后对阿兄好一点,行不行?”
李世民身形再次顿住,讶异地看向李泰:“你觉得阿耶平日对你阿兄不好?”
李泰抿了抿双唇,与李丽质互视一眼:“阿耶要听真话吗?”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这神情已然说明一切,但他还是点点头:“真话。”
李丽质蹙眉:“我觉得阿耶对阿兄凶凶的。”
李泰附和:“阿耶对我跟丽质比对阿兄好。”
李世民哑然。承乾是他的长子,更是他与长孙氏的第一个孩子,是他满含希冀诞生的孩子。他对承乾的期待,在承乾身上付出的心血是其他孩子不能比的。不说别的庶出子女,便是李泰与李丽质都比不得。可显然李承乾不这么觉得,就连李泰李丽质也不这么觉得。
“阿耶有时候对我和四哥太好了,阿兄会有点点不开心。但他从没有怪过我们,更不会把这份不开心转移到我们身上。他说这跟我们没关系,不是我们的错。阿兄一直护着我们,对我们很好很好。”
李泰点头:“阿兄什么都想着我们,只需他有的,必定会给我和丽质留一份。而且留的要不是我们各自喜欢的,要不就是一模一样的。
“我们若有什么想吃想玩的,他也会尽量满足我们。怕我们耽误功课惹您惹先生们生气,他还会看着我们写。若有不会的,他亲自教,直到我们学会为止。
“我其实知道他在想方设法让我习武,我虽然不是很喜欢习武,但我明白他是怕我太懒怠又肥胖起来,恐我肥胖伤身。
“刚刚习武的时候,我总会手酸脚痛。阿兄会跟太医署要药膏给我揉。我跟不上进度,他会陪我一遍遍重新来重新跑。”
李泰拉住李世民:“阿耶,阿兄很好,真的很好。”
李丽质更是环住他:“我很感谢阿耶待我好,我希望阿耶继续对我好,可我也想阿耶对阿兄好。阿耶,阿兄他值得的。如果……
“如果阿耶待阿兄不好,那么也请阿耶对我和四哥不要这么好。我们天天在一处,你对我们如何,阿兄都看得到。我不想阿兄不开心。我想阿兄开开心心地,我想我们大家都开开心心地。”
李世民恍然失神,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心思与孩子们的认知完全不同。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那么看重承乾,明明对承乾的栽培与期望比谁都要大,明明……
他看向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裴行俭:“你也这么认为吗?”
裴行俭定定看着他没有回答,可沉默本身已经是种答案。
李世民双唇颤抖,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十分不是滋味。
裴行俭望向他:“义父,承乾经常说旁人待你真心还是假意,对你如何,你是可以感受到的。”
李丽质点头:“对。阿兄对我好,我能感受到。阿耶对我好,我也能感受到。可阿兄……阿兄虽然没说过,但我觉得对于阿耶疼不疼他,他或许有时候感受得到,有时候感受不到。”
李世民愣住,喃喃道:“有时候感受得到,有时候感受不到?”
“嗯。我好几次听到阿兄自己跟自己说话,告诉自己,阿耶是疼他的,很疼他的。”
李丽质有些迷茫,不是很懂李承乾为何要这么做,裴行俭却一语道出关键:“若他一直能感受到义父对他的疼爱,又何须如此告诫自己呢。
“前阵子突厥退兵,义父封赏功臣,颁布圣旨夸赞承乾,给予赏赐,承乾高兴了许久;后来义父命程将军兼任东宫卫率,答应承乾,可让程将军指点他的武艺,他也高兴了许久。
“从前在宏义宫的时候,承乾从不会这样。义父可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李世民被问住了,为什么?他哪里知道为什么!
“因为在宏义宫时,义父对承乾虽也严格,但总会落下关爱,尤其是在承乾与李承道或是与已废尹德妃张婕妤产生冲突之时,你会不遗余力站在他身边。他能感受到你的疼爱,体会得到你的用心。
“可自打你登基,承乾成为太子,便是李承道与尹德妃张婕妤等人都已不在,却也并非完全没有让承乾不喜之事,譬如于先生等人时不时的训导劝谏。然而如今你再不会支持他,像以往一般站在他身边。你甚至会站在他的对立面,与先生们一起指责他。
“你对他严格愈甚,而关爱愈少。所以偶尔落下的温柔与认可才会让他觉得如此珍贵如此欢喜。他需要借助这些来安慰自己,不断告诉自己,你没有变,你还是那个疼爱他的阿耶。”
这些话语裴行俭说得轻声轻气,可听在李世民耳朵里确实如此的振聋发聩,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击打在他心间的重锤,让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义父应该知道承乾不太愿意做储君,那义父可又曾想过,承乾为何不愿做?”
为何不愿做?李世民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一直当是承乾的性子使然,但看裴行俭的意思,好像并不这么简单。
裴行俭一叹:“承乾说过,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储君之位看似权力极大,风光无限,但肩上挑着的是千万百姓民生,是天下社稷重担。想要做一个合格的储君并不容易。但承乾担忧的从来不是这些。
“承乾不怕责任过重。他有爱民之心,他有天下公义。他希望大唐的子民都能过上好日子,家家有余粮,人人有衣穿。他愿意为之努力,哪怕这条路不好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荆棘遍布。他也不惧。
“但他害怕被禁锢。他害怕太子的身份会成为一条坚韧的铁链、一个巨大的牢笼,锁住他困住他,让他这辈子再不得自由。他害怕自己在这个牢笼里失去鲜活,甚至失去自我。他想要做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自我性格自我喜好的‘人’,而不是一个标准的储君。”
李世民恍惚,做一个“人”吗?
裴行俭又道:“义父,我日日与承乾一起学文习武。承乾的先生也是我的先生。他们对我也算用心,却不会如对待承乾一般。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个臣子,我偶有玩闹之处,只需不太出格便无碍。
“但这个东西放在储君的身上,他们就会将之放大化,激烈地想要用一切手段将之扼杀在摇篮里。可明明大半年前他们虽然对承乾也同样严格,却还不至于此。大半年前,你还未登基,承乾也还不是太子。
“大半年,仅仅大半年就有这么大的变化,你让承乾怎能不怕?你们人人都想要承乾做一个标准的储君,甚至是一个完美的储君。因为你们觉得承乾有潜力,你们认为承乾能做到,你们对他有太多的期待与厚望,可你们谁都没有想过这么做的代价。
“按照你们的要求,若要成为你们心目中完美的储君,就等于承乾要抛弃从前的自己。义父,你真的想杀死承乾吗?杀死从前那个有血有肉至情至性至真至诚的承乾。”
李世民身形一晃,杀死承乾……他怎么会想杀死承乾呢!不!他没有!
“若是不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大半年来,先生们所做的一切,你所做的一切,哪一步不是朝这个目的出发?你们都想杀死从前的承乾,塑造一个全新的符合你们要求的承乾。
“承乾最初答应做太子时想法很简单。他不是为了薅你那点好处答应的。他是知道圣旨已下,尘埃落定,他就算闹得再大也没用,你绝对不可能收回成命。
“他没有办法,他没得选。既然不管怎样,闹到最后还是得接受,他便只能看开点,在有限的条件内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但那时承乾绝对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让他无法招架,始料未及。若只是先生们过于严苛也便罢了。承乾不怕,他觉得只要有人站在他身边,只要有人懂他,他就可以应付。
“可不是这样。先生们磨刀霍霍想要摧毁从前的他,塑造一个新的他。他正在斗智斗勇为保护自己而战的时候,猛然发现先生们的刀是你给的。你不但没有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并肩作战,还成了那个递刀的人。这让他无法接受。
“他不想当太子,想上奏自请废太子,是因为他看到了这条路上不仅仅是刀山火海荆棘遍布,还有亲人背叛、孑然一身。他已经预见到了可怕的未来,让他深深恐惧,无法承受的未来。
“他寄希望于废了太子之位,一切就能回到最初。那会儿,先生们虽然略显严厉却不会如此咄咄逼人;更重要的是那会儿你还是处处为他着想为他出头的阿耶,没有偏心青雀与丽质。他想你们回到最初,他想你待他与待青雀丽质一样。”
裴行俭抬头,对上李世民的眼睛:“义父,承乾不愿杀死自己,他想保护那个曾经的自己,他不想看到事情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他试图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自救。他只是想要自救,想要你给予的一份平等的爱,可你只觉得他在闹,觉得他没完没了。
“义父,有些人困守自身无法豁达,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豁达,而是他们遭受的事情让他们做不到豁达;而有些人能够豁达看得开,也不是他们天生如此。很多时候是因为他不得不看开,不得不豁达。
“只有如此,他才不会那么难过。只有如此,他才能够坦然面对人生。只有如此,他才能保护自己,把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他也想有人能为他遮风挡雨,让他不需要豁达也可以不必去承受那份委屈与难过。”
裴行俭站起来,转而拜下:“义父,今日是我多言了。但恳请义父好好想想这些话,想想你到底是想要一个储君,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儿子。你真的忍心杀掉从前的承乾吗?
“你们都说承乾是太子,他该如何不该如何。可他还也才六岁,不过比青雀长一岁罢了。你们觉得青雀与丽质还小,可以任性可以放纵。为何却觉得只比青雀大一岁的承乾什么都不可以?
“太上皇六岁的时候是怎样的,义父六岁的时候又是怎样的。行俭斗胆问一句,义父可觉得自己如今不配为君吗?若义父觉得自己没有经历这些,仍可做明君,为何又觉得承乾必须经历这些才能成为合格的储君呢?”
将要说的说完,裴行俭再起再拜,然后带着李泰与李丽质悄然退下,独留李世民一人面对空旷的宫室,裴行俭李泰李丽质的话语交错着在耳边不断回响,宛如雷霆,振聋发聩。
面前桌案上的饭菜已然凉透,却仍旧没有吃上一口。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缓缓回神,尝试着挪动了下身子,慢慢站起来往外走。
他要去看看承乾。他要去告诉承乾,他疼他爱他,他不是故意伤害他,更加从没想过要“杀死”他。
他要让承乾知道,他是他最重要的儿子,与青雀丽质是一样的,不,甚至比青雀丽质还要重要。
他还想告诉承乾……
蹬蹬蹬。急切的脚步声响起,内侍疾跑而来,扑通跪在李世民面前。
“圣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昏迷不醒了。”
李世民懵了一瞬,神色大骇,拽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太……太子殿下自睡过去后,至今已有一夜,却仍未醒来,并且怎么叫都叫不醒。仿佛……仿佛已然昏迷。”
李世民身形一晃,啪叽摔倒在地,转瞬又爬起来,推开内侍,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往东宫跑去。
李承乾躺在床上, 李世民扶着长孙氏站在一边,太医署的医官不论职位高低几乎都被宣了过来,看了一轮又一轮。
每看完一个, 李世民便上前询问缘由, 但每个人都同他说:“殿下脉象平稳,并无异常, 未查出任何病症, 好似……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李世民雷霆大怒:“什么叫脉象平稳没有异常?没有异常承乾会醒不过来?睡着了?谁睡着了会叫不醒!谁睡着了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反应!你睡一个给朕瞧瞧!庸医,全是一群庸医。”
医官能怎么办。医官心里苦。他们已经前前后后,每个人都诊了不下三遍,每次的结果都是如此,他们也觉得很邪门很纳闷。面对李世民的暴怒, 他们毫无办法,不知病症,他们甚至连药方都没法开,只能跪伏在地, 低头承受李世民的怒火。
然而他们越是如此,越让李世民清晰地认知到他们无能为力, 内心也便越是焦灼。
“滚,全都给朕滚!医术不精就去学, 去翻医书,去查古方旧例。给朕听好了, 朕要承乾无事, 朕要他无事!还杵在这做什么, 赶紧去想办法!”
医官们硬着头皮应是,一一退下。可即便如此,李世民却并没有得到半点安慰, 他转头看着床上的李承乾,心里越发恐慌。
长孙氏握着李承乾的手,脸色已然惨白一片,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
“是我的错。昨夜明明是我亲自哄着承乾入睡的,我陪了承乾一夜,我就在他身边却没发现他……他……”
眼见长孙氏声音哽咽,身形摇晃,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李世民慌忙上前扶住她:“不怪你。不是你的问题。太医署所有医官都说承乾就跟睡着了一样。他没有任何异常,你没有察觉也是常理。观音婢,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全是因为我。”
长孙氏缓缓摇头。不是的。
诚然李世民有错,但她真就没错吗?她有。
她或许确实没有如李世民一样“偏心”,也没有如李世民一般背后“递刀”,但她的错半点不少。承乾平日有些没心没肺,不论是难过还是伤心,总是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如常。所以她忽略了,她从不知道原来承乾如此在意。
她不仅是昨夜没能看出承乾的异常,她还没有及时发现承乾这大半年来的心理变化,没有及时察觉承乾独自承受的一切。这些都是她的错。
并且李世民与李承乾这对父子间有问题,李世民自己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却是看出来了的。她没有直接说出口,是不想过于直白地去驳斥李世民这位帝王,打落李世民作为父亲与帝王的权威,她带着诸多顾忌。
她从没想过放任不管,她以为有她在这对父子之间转圜,事情不会太糟糕。她以为她有许多时间可以去制造机会,去寻找契机,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来处理。
她想两全其美,既不落李世民的脸面,让他自己认识到错误,又不损害承乾的感情。
她以为……
她跟李世民一样,全是自以为,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样那样,而忽视了这其中可能出现的变数。长孙氏心头苦涩,她不该事事想要周全的。她后悔了。昨天就后悔了。所以她留在东宫守了李承乾一夜,她想给承乾温暖,给承乾安慰。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这么做。没有什么比她的承乾更重要。然而世上并无后悔药可以吃。
长孙氏满面凄苦,双手紧握着承乾,摇头不语。
李世民无助地抱着她:“观音婢,这跟你无关。是我。是我让承乾伤心了。承乾说他要回梦里去,再也不要醒过来。他想一辈子呆在梦里。”
昨日承乾便是这么说的。
他更喜欢梦里。他说梦里的父亲比他要好。他甚至说下辈子投胎都不要再做他的儿子。
他知道承乾特殊,他知道承乾会做梦,但他一直以为梦终归只是梦,是虚妄。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呆在梦里不苏醒。然而现在……
如果早知道承乾睡过去便不会醒,他昨日一定不会走,不会任由承乾离开。他还有好多话想要跟承乾说,好多事想要告诉承乾。但承乾似乎已经不想听了。
李世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一样,四肢冰凉,手脚颤抖。他勉力支撑着床沿站起来,咬牙道:“来人,去请孙思邈。”
他抓住长孙氏的手:“别怕。还有孙药师,他是医术大成之人,还是承乾的师父,他不会放任承乾不管的,他一定有办法。
“还有……还有李淳风。他说不定也会有些办法。不,不是说不定。他们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再说了,还有袁天罡,我们可以让李淳风去给袁天罡传信。所以一定可以的,承乾一定没事的。”
他不断重复着“一定”,不知是在安慰长孙氏,还是在安慰自己。索性孙思邈与李淳风来得很快。二人将李承乾反反复复看了个遍,得出结论:不是病。
不是病,又是什么呢?
李世民颤抖着声音问:“难道……难道当真是活在梦里了吗?”
李淳风蹙眉:“就怕不单单是如此。”
李世民愣住:“什么意思?”
“圣人可还记得数年前殿下不足两岁,梦魇数月,时有惊厥?”
记得,怎会不记得。彼时他请遍宫内宫外的圣手名医,全都束手无策,最后是袁天罡出手才解决了问题。
李世民下意识回头看向李承乾:“你是说承乾跟数年前一样?可数年前他梦魇十分严重,惊愕不断,甚至说些听不清字句的胡言乱语。但是这次他睡得很平静,并无任何异样。他……”
仿佛是为了验证李淳风的猜想,话未说完,但见床上的李承乾忽然惊厥起来,面容痛苦,神色不定,额头大汗淋漓,嘴巴一张一翕,却发不出声音。
李世民与长孙氏大骇,恍然想到数年前的情形,面色煞白一片。当年承乾便是如此,一模一样。
长孙氏忙上前抱住李承乾,孙思邈立时拿出银针,飞速在李承乾手指,额头,耳后等诸多穴道扎下,好一通忙碌,李承乾终于缓缓消停下来,重回平静。
还没等李世民长孙氏松口气,孙思邈叹道:“此举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二人一颗心立马悬了起来,李世民咬牙:“那就治本,像当年一样。你们可以的,是吗?”
孙思邈轻轻摇头,李淳风苦笑。
李世民瞪住李淳风:“那就传信给你师兄,让你师兄来。他当年做过一次,再做一次便是。”
李淳风仍旧苦笑:“圣人,师兄当初应该说过,殿下乃生而知之者。但生而知之古书记载皆是传闻,谁都不知道是怎么个生而知之法,是生来便伴随有记忆,还是后续梦中教授,亦或其他。
“殿下的情况有些特殊。我们不知道这梦魇具体是什么,却可以看出一定不是好东西。殿下害怕它,恐慌它,对它有深切的惧意。
“当年师兄是强行将梦魇记忆封印,让殿下只记得喜乐之事,忘却所有灾厄,才使得殿下苏醒,平安长大。可封印终究只是封印,不是消失。它一直存在殿下的记忆深处。这回不知什么原因触碰到了,让它再度闪现。”
李世民握紧双拳:“不能让它消失?”
“不能。”
“那就再封印一次。”
李淳风摇头:“只怕不行,就算师兄在也做不到第二回 了。圣人,玄门手段看似神秘,但其实我们所能做的少之又少。玄门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去干预他人。
“当年是因为殿下尚小,命格初现却并不稳定,梦魇也并未完全复苏,师兄才能有机会出手。而如今,殿下年岁渐大,这些年又常有做梦之事,两方记忆纠缠过深,已经不是外人能够插手的了。”
长孙氏身子一晃,瘫倒在地。
李世民看着床上的李承乾,心中陡然生出许多无助与迷惘。他发现自己身为帝王,坐拥天下,可在儿子的事情上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他只能看着,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儿子会处于如今这种情况还是他造成的。是他,是他啊!
每每想到此,李世民都宛如心尖被人捅上一刀,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
长孙氏拧着帕子一点点为承乾擦拭汗水,又让抱春取过汤食来喂给李承乾。好在李承乾虽昏迷着但还能勉强吞咽。
一碗汤喝完,长孙氏略微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并没有放松太久,晚间,李承乾又惊厥起来。孙思邈再一次飞速下针,及时缓解。可翌日清晨又来。
如此往复,数次之后,长孙氏撑不住了。她紧握着承乾的手,一点点抚摸着他的脸庞,目光疼惜而眷恋。她微微张嘴,努力良久,终于开口:“二哥,我们放过他吧。”
李世民回头:“什么?”
“我们,放过承乾吧。”
李世民一头雾水,愣愣看向长孙氏,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自床边站起,走向孙思邈李淳风,拱手大拜。
孙思邈李淳风如何敢受皇后此等大礼,自是偏身躲过,跪伏拜回:“皇后!”
“还请两位先生想想办法,救救承乾。只需让他不被梦魇所扰便好。只要他能远离梦魇,便是……便是放他回归梦中,我也甘愿。”
甘愿二字带着极大的颤音,长孙氏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将其说出来。她篡紧双拳,想要凭此努力扼制浑身无法自控的颤抖。
“观音婢!”
李世民猛然抬头,隐约察觉她的意图,有些不敢置信。
长孙氏又道:“承乾说过,在梦里,他有家人有父母。父母家人都待他很好很好,比我们……比我们要好。我们……”
她偏过头,几度深呼吸,即便如此也还是没法控制哽咽,泪水滴滴落下。
她缓了好一阵才能勉强开口继续,她望向床上的李承乾:“看,在没有梦魇的时候,承乾很平静,很开心。他的嘴角是笑着的。他喜欢梦里。既然……既然如此,便如了他的愿吧。”
李世民上前扶住她:“观音婢!”
长孙氏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道:“二哥,你忍心看到承乾一直被梦魇所困吗?你忍心让承乾一直这样受苦吗?二哥,放过承乾吧。我们放过他吧。只要能救他,只要没有梦魇,让我怎么样我都愿意,哪怕……哪怕失去他。哪怕他再也不会回来。
“是我们做得不好,此生是我们对不住他。他不要我们也是应该。梦里的亲人父母待他好,便放他去吧。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开心快乐。”
长孙氏握住李世民的手,眸中带着无尽恳请与哀求。李世民张着嘴,千言万语不是该如何诉说。他不想让承乾走,他不愿意失去承乾。可是……可是如果留下他是折磨他呢?如果放手才能救他呢?
李世民身形晃动,摇摇欲坠。这个决定太难了,宛如剜他的心一般。他犹豫挣扎,心中万般不舍,可承乾被梦魇所困的煎熬一幕幕在眼前划过,他几度启唇,最终艰难吐出低哑暗沉的一个字:“好。”
仅仅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浑身所有的力气。
长孙氏再度看向孙思邈与李淳风:“还请二位想想办法,我们不求承乾醒过来了,只求他远离梦魇。请二位帮帮忙,救救他,只要能救他就好。总要试一试的,请试一试。”
李淳风很是为难,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啊。
孙思邈望了眼殿外天空:“之前确实不行,但或许现在真的可以试一试。”
李淳风顿住,转头望去,顿时愣住。
李世民长孙氏不明所以,他们除了看到漫天星辰闪烁,没有其他。
李淳风解释:“是愿力,是万千星辉愿力。有人在为殿下祈福。”
李世民眸光一闪:“祈福有用?那朕命……”
李淳风摇头:“圣人,愿力不是可以人为制造的。这不是一人祈福,是千万人祈福。并且是他们发自内心,自甘自愿,甚至主动拿出自己的东西,譬如寿命,譬如气运等等来交换的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