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若薇拆台:“你每天都在遇到吧?见一个爱一个。”
“你懂什么啊!”
春早听得如坐针毡,完全代入自己。
孔雀开屏……她现在的样子算吗——最近照镜子的频率确实较之以往翻倍增长,每天早上出房间前都会先认真梳理好头发,偶尔偷懒不用的护发素和洗面奶也一次都不再落下……
此刻箍在马尾辫上,前所未见的大肠发圈就是最为赤裸的罪证。
春早埋低脑袋,双颊微微升温。
原来这样就是喜欢吗?
她喜欢……原也?
不会吧。
体育课下,假借尿遁,春早翘掉固定小团体的小卖部之约,去了趟厕所。
站在隔间里,她将头上的发圈小心取下,才如同卸去重负般吁了口气。
刚要推门出去,春早又退回去。
会不会太……欲盖弥彰。
她又绑回去。这么来回折腾,背脊生出的热意不输刚刚课上刚跑完八百米,心跳也是。
她佯装平心静气地走出卫生间。
可能真印证了什么“墨菲定律”,越是躲避的人或事越是无处不在,逃无可逃。开学以来,她头一回在走廊单独碰上原也。
与其说碰上,倒不如说是,她先看到了他。
总是一眼就能看到他。
男生正跟同学前后出门,他在前,另一位男生在后,兴许是讲完话了,他掉过头来,笑意还未完全褪去。他真的很显眼,甚至是扎眼,校服的用料在他身上似乎都要比别人的白上三个色号。
春早步伐微滞。
他好像看到她了……
春早立即将视线抛去空处花圃的那些矮丛灌木上。
她开始批评自己的刻意。
可就是突然无法直面他,做不到像以前那样稀松平常地问好,甚至耻于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
好在——童越和丁若薇各自握着一根甜筒出现在视野里。
她像抓住一根浮木,急切又若无其事地跑过去,挽住童越胳膊:“好啊,你们吃冰淇淋都不带上我。”
“你自己说要去厕所的……”
“就是啊……好啦,给你舔一口。”
“啊——”
谢天谢地。
可以「自然」地视若无睹,「自然」地擦肩而过,「自然」地掩饰所有呼之欲出的情愫。
回到座位才能够大喘气,春早抽出笔记本扇风,去燥效果并不明显,就又抓起同桌架在一边的小花手持风扇,开到最大模式,呼呼地把气流往脸上猛灌。
可男生转瞬的视线还是像炭炉上的一滴焦糖,渗漏在她耳尖上。
再顺着血管丝丝缕缕漫透全身。
温度根本降不下去,还有燎原之势。
春早绝望地把脸埋进胳膊里。
身体里翻涌起未曾有过的潮汐效应,温烫的海水一荡,一荡,永无止息。
这学期的国庆跟中秋衔接在一起,除去高三,宜中低年级都严格遵循国家法定假日规定,休八天。
春早的假期安排与往年无异,跟妈妈回家,然后,学海无涯,再抽一天跟童越出门逛街换气。
收拾好两套换洗衣服,给窗台的花草浇透水,春早提着行李袋走出房门。
春初珍还在检查是否有物品遗漏,她就先去换鞋。
扎紧帆布鞋鞋带后,春早直起身,瞥了瞥原也紧闭的房门。
他不在家。
也多亏他不在家,能免去告别这个流程,毕竟光是“面对”这种事,对目前的她来说都变得困难一万倍。
“小原是不是已经回家了?”离开前,春初珍也有些好奇。
春早耷下眼睫:“我哪儿知道。”
从她意识到自己对原也“心怀不轨”后,她就没再主动跟他问过好,也不会绕楼道,做操时更会特意避开他身处的角度。她才意识到,这并不是理所当然地观察,而是窥视。她是个通过窃取他背影来实现精神餍足的小偷,这足够令人羞愧难当的。
单独说话……
当然更没有了。
躺在家里床上,春早翻着聊天记录发呆。有客厅wifi护体,玩手机不用再遮遮掩掩,只要不当着春初珍的面造次,一切就好商好量。
国庆当日,春初珍备了一桌好菜。
春早姐姐难得一见地返家过节,光鲜精致的都市丽人到家就冲了个澡,变回不修边幅的宅女。
还叼着棒棒糖插兜,吊儿郎当地四处晃荡。
巡视到春早卧室时,她一声不吭地躲在门边,偷看了会一脸愁云惨淡的妹妹,直到对方惊觉她存在,浑身一僵。
春早果断翻身背对她。
春畅起了玩心:“妈——春早在玩——”
春早挺坐起身:“你干嘛啊?”
春畅挨着门框:“你出息了啊,不迎接我就算了,看到我还不理我。”
春早关灭手机:“防止你又没话找话。”
“关心一下妹妹怎么了,”春畅坐到她床边:“你怎么半死不活地躺着。”
春早说:“学累了。”
春畅嘁笑一声:“累了就闭目养神,盯着手机像什么话。”
春早拿眼神剜她:“你被春初珍附体了吧。”
春畅笑哈哈。
乐完了,她神秘兮兮地从左边睡裤兜里取出一个东西,递给春早。
纯白弧边的小盒子,简洁且袖珍。
春早狐疑地接过,目及上方LOGO时,她双眼放光,揭开盖子,果真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无线降噪耳机。
抑制着鬼叫的欲望,春早惊喜地望向姐姐。
春畅在她的反应里扬高嘴角:“包装盒有点大,怕老妈看到逼逼赖赖,我提前拿掉了,但我发誓啊,绝对不是二手货,我就试过一次好不好用,还9.9999成新哦。”
说着又从左边兜里摸出说明书,丢给她:“你自己琢磨。”
“你那二十块钱的破耳机用多久了?”春畅按头又放下,好像终于将什么烦心事从脑子里一并带离:“我真是看不下去了。”
“质量好怎么了。”春早嘟囔着。
无语凝噎好半会儿,她热泪盈眶地问姐姐:“贵吗?”
春畅竖起四根手指,又无所谓地一抖肩:“也就是我月薪的十分之一啦。”
春早依然瞠目结舌:“春女士知道了肯定要暴揍你。”
“你也脱不了干系,”春畅扬拳吓唬她:“所以给我小心点,春初珍没睡觉的时候记得开环境声,你以为我不怕混合被打吗?”
“噢噢噢人家知道了啦。”春早欢天喜地,开心到忘形,没忍住捏出嗲嗲的台湾腔。
春畅翻眼吐舌yue一声,装死仰到妹妹床尾。春早就去咯吱她。
姐妹俩的嬉闹终结在春初珍嗓门奇大的饭点吆喝。
这个夜晚,十七岁的春早终于切身体会到千元耳机和十元耳机的云泥之别,她把最喜欢的几首歌全都摘选出来,百听不厌单曲循环到接近凌晨一点,才撑不住眼皮,遁入充溢着音符的黑甜梦乡。
姐姐春畅没有在家久留。念大学后,她就开始不服管教,正式放飞自我,尽管在同城名校就读,她却几乎不着家,偶有归期也是来去如风。她的青春叛逆期似乎延时启动,带着久抑后的暴动和疯狂。自然,也从妈妈口中的学习榜样沦为反面教材,还被列出不孝之三宗罪,不考研不考公也不谈对象。
春早倒是蛮能理解的,并持续将姐姐视作“吾辈楷模”。
没人喜欢被春初珍管控和念叨。
她也是。
就像电影里的主角:
总有一天,她也会冲破秩序的冗道。
总有一天,她也要到海里去,拥抱闪电和骤雨。
假期进行到第三天时,春早就高效地完成了所有家庭作业。睡前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自己尚还裸奔的小巧耳机盒,寻思着明天约上童越,出门给它置办行头,不能委屈了她的宝贝。
她到扣扣上找她。
两个女生一拍即合。
春早特别叮嘱:下午三点左右,手机消息为号,春女士那个时间没准会去搓麻。
预测完全准确,孩子休息,春初珍也得空放松,果然,中午刷着碗,就在微信语音里呼朋引伴地组局,打算在小区门口的麻将室酣战一场。
休假在家的春爸爸也被迫牺牲午睡,被老婆拉去凑人头。
春早穿上姐姐新买给她的黄白格及膝连衣裙,又将钥匙串和零钱包收进帆布袋,当然,最不能遗忘的,是她心爱的新耳机。
检查过家里水电,她悄悄摸摸溜出门。
在约定的地铁口,两个女生几乎同时到达,望见对方。
春早眼前一亮,飞奔过去,大夸特夸:“JK少女,你今天好好看哦。”
“你的裙子也好好看哦!”童越拉起她双手转圈圈。
春早仔细看她:“你的妆也好好看,亮晶晶的。”
“是啊,感觉自己的眼屎都在发光。我今天还挑战了鱼尾和仙子毛,就是有点手残,歪得明显吗?帮我看看。”
“骗人的吧,完全看不出手残。”
两个穿裙子的少女,像两朵浮于水面的鲜嫩小花,携手在灰冷的钢筋森林下晃漾。
停在零售商店的耳机保护壳区域,春早对满墙的可爱款式陷入选择困难。童越则流连于一旁的潮玩盲盒,一边把包装盒往购物篮里抓放,一边苍蝇搓手许愿出隐藏。
纠结了好半天,春早终于缩小范围锁定目标,将AB项一手一个握着,她回头找童越,打算让她帮忙看一眼,却发现女生已不知所踪。
猜想她应该是不知不觉转去彩妆香水那边了,偌大的商店,春早决定待在原地,不去玩“你找我我找你”的游戏。
她从兜里取出手机,给两只耳机套各自照相,而后打开扣扣,刚要发给童越参考她意见,却发现好友列表里有新消息。
春早呼吸一凝。
是原也。
他发来了一张照片,是她卧室窗台上露天散养的重瓣太阳花。走之前还只是花骨朵儿形态,但此时此刻,在他的图片里,它们已完全绽放,透粉的花瓣盈盈欲滴。
拍摄角度明显是他房间窗户的方向。
他说:你养的小花好像都开了。
就在十分钟之前。
◎秋风丝雨◎
春早卧室的窗台上是摆了些花草, 除去家中下厨常备的葱蒜,真正能称得上绿植的只有三盆, 其中两样是薄荷和迷迭香, 被春初珍偶尔拿来当作西餐的配饰或佐料,还有一盆就是原也拍下的重瓣太阳花——同样来自春初珍——她闲着没事就会在拼单软件里瞎转悠,一时心血来潮下单了这株首页推送给她的, 仅需5.8元的“泰国进口”新品种。
可等真正拆封栽种完毕,女人就当上甩手掌柜, 撂在女儿房间朝南的窗户外不管不顾。反倒是春早, 不忘定期给它浇水, 寒暑假回家久了也会惦挂它的安危。
好在太阳花的生命力还算顽强,熬过隆冬,也熬过炎夏,终于在秋分后的花期如约盛放。
春早盯着照片里粉釉酒盏似的花朵怔神了好一会。
原也怎么会注意到她的花?
他没有回家吗?
不会整个假期都独自一人待在出租房吧?
不用多此一举地询问他缘由和假日的去向,心知肚明。
只是,想到那个夜晚,路灯下形单影只的少年, 心脏的位置就好像被蛰了一下,泛起轻微的刺痛。
决断似乎变得容易起来, 春早迅速锁定粉色的那只耳机壳,满店寻找童越。
春早变得心不在焉。坐在精致的奶茶店里, 面前摆放着奶油顶如雪塔般美丽的饮品,她都失去了拍照的兴趣。
至于童越有一茬没一茬的聊天,也像是有另一个“自己”在替她在回应。
完全静不下心。
完全投入不了这个本该松弛悠闲, 也难得可贵的下午。
原也风轻云淡的信息, 变得像一道无解的符咒, 紧紧贴在她背部, 如影随形。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浮躁什么,紧迫什么,这么焦灼难定,急于截止和逃离当前的一切。
她是想要去哪里。
捱到五点,童越有家庭聚餐,没办法在外吃晚餐。两个小姐妹在来时的地铁站道别,目送朋友乘上回程的列车厢,春早垂下左右舞动的左手,抓紧手机,轻车熟路地去找自己的那趟班次。
站在月台旁。
她再次打开扣扣,凝视原也的消息——这条她假装遗漏到现在的消息。
飞驰的地铁准点停在她面前,下车的乘客像被挤压出卵道的鱼籽那般汹涌而出,春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下一刻,她勾回快从肩头滑落的帆布包带,转身汇入人流。
地铁口外是两重天,竟已在落雨。
秋雨来急,不猛烈却密集,雨丝织盖,整座城市宛若罩上纱衣。
既已下定决心,犹豫或反悔就会显得多余,春早憋住口鼻,一鼓作气冲入雨幕里。
路面的水洼被女生的帆布鞋踩踏出一簇簇透明的焰火。
春早喘着气停在校门对面的familymart里,挑选了一些盒装奶和零食。
等待收银员扫码结算的间隙,她低头编辑消息发给童越:难得出来一趟,突然不想这么早回家,我去书店待会,我妈要是给你打电话,你就说我跟你在外面吃饭。
童越对这种时刻习以为常,回个“OK”,又忧患道:要是她让你接电话怎么办?
春早回:就说我去卫生间了。
“要塑料袋吗?”收银员打断她因扯谎产生的神游愧疚心。
春早抬眼:“啊,要的。”
再从便利店出来,外头雨势渐涨,阴云遮顶,霓虹将路面倒映出潋滟的湖光,不是没想买把伞,但她看了眼价格又将它放回货架。
反正只是去看一眼。
倘若他不在,她就将东西放在客厅里,再给他发一条足以告慰的消息,告诉他这个假期也不是那么的孤寂和难耐,仍有个……“朋友”在关心他;
倘若他在,她就将东西交到他手里,假意托辞只是逛街归来路经此处,手里的物品也只是下午溜达时顺带买来的——为了答谢他之前慷慨相赠的零食。
是不是很万无一失。
春早停在单元门前,檐下雨气微寒,她却浑然不知,只是浅浅地抿高唇角,而后摸出纸巾,将脸颊和头发擦拭干爽。
失去刘海的遮挡,湿哒哒的发顶肯定要比下午坍塌,蓬松的裙摆也有了重量,要靠手拉扯开,不然很容易黏到腿上面。
现在的她,很像是十二点后的辛德瑞拉,看起来绝对是一副不忍直视的狼狈相。
恐怕,还更惨。
起码逃遁的路上,灰姑娘并没有淋成落汤鸡。
不多想,她在心里将流程重捋一遍:上楼→开门→看看原也→交出东西→道别。
就这样,简单的五步曲,也许连门都不用进。
原也趴在桌边睡了一觉。窗外的秋风丝雨,肆无忌惮地从纱窗孔灌进来。
布帘翻涌,惊扰了沉眠的少年,他撩开眼皮,面前的卷面已经被少部分雨点打出不规则的铅灰水渍,姓名栏后的“也”字也模糊成一片。
他一怔忪,忙从椅子上站起。
外面的天已黑透,像是浸饱墨汁的宣纸,刚要两页窗扇拢回原处,原也又将它们推回去,探身看了眼右侧窗台。
红陶盆里的小丛花叶颤颤巍巍,缀满了水珠,但没有被风扯断。
这才插上金属窗闩,屋内再次变得闷而静,就像放假后每一个醒来的白天。
他回身整理起桌上有些狼藉的讲义。
忽尔,外面传来铁门吱嘎的动静。
他的房间离门最近,因此这声音更为清楚。
原也手一顿,皱眉,警觉地走去门边查探。
下一秒,少年错愕地睁大了双眼。
锈迹斑驳的门板像一片半掩的古旧扉页,故事里的公主探出头来。
微弱的光线里,她看起来水灵灵的,眼睛是宝石,头发是绸缎,皮肤是洁净的雪。
如被扼紧。
男生喉结用力地滑动,该他说话了,却做不到,艰难如斯。
如果眼神能言语,那一定是疯狂跳动的字节,就像电脑屏幕里彻底乱掉的编程界面。
春早望向半陷在门框里的高瘦少年,惊讶之后,他神色变得有几分莫测,似乎也不准备主动开口。
是她的突然造访太冒昧了吗,还是她的样子有点吓人,确实,环顾四下,客厅没有开灯,她淡色系的裙子也颇具女鬼氛围,外加这个风雨交织的暗黑背景环境。
“啊……你在啊。”她完全推开门,干涩地开口。
原也这才回过神来,低“嗯”一声。
他按开墙边的客厅大灯按钮,微微湿漉的穿裙子的少女完全显印在眼前,比往日色彩浓烈,也一览无余……
他不大自在地别开眼:“你怎么过来了?”
随意地问着。
却开始在心里爆粗谴责自己,他承认,他有些卑劣,蓄意博取她的关注与同情,那是他这些年来深入骨髓的本能般的为人处世。他深知自己由内而外的优势,也清楚怎么以最快捷也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捕获他人的好感;他也承认,就是要把那盆花朵那张照片当引线,与她说上话,聊几句天,来滋养和消磨这个干枯的下午。
但他完全没想到她会亲自过来。
还遇上这种见鬼的天气。
春早小心地观察他,她觉得原也好像不太舒服,就像此刻阴晦涌动的天。
一定是打扰到他了吧。
她已经想扭头就跑了。
但压在心头的重任还是得完成,不然回去后她可能一宿都无法安眠:
“我看到你消息了,就是下午那会在逛街,没能及时回复你,”女生在门口的地毯上蹭几下鞋底,一边讲出提前备好的腹稿。
然后,快走几步将手里的袋子送到餐桌边。
“不过我在久力大厦旁边的全家顺便买了这些,回来路上就想着带给你,正好你上次也给我买过零食”,她着重强调那个“顺便”,退回玄关,并故作自然地拨了拨湿黑的发丝。
“没想到会下雨……”
“就没带伞。”
原也微微吸气,一言不发走回卧室,从衣橱里取出一张宽大的毛巾,走出来交给她:“擦一下吧。”
春早接过去,挤干发尾,又举高到头顶轻轻地搓揉。
原也留意到她没有换鞋。
“你现在就要走吗?”他问。
女生在柔软的毛巾下方扬眸:“嗯,就是顺路给你送个东西。”
顺路,顺便,还有什么同义词可以派上用场,再多待一会她恐怕就想不出来了。
原也侧头看了眼水迹缭绕不绝的厨房窗户:“要不——”
他欲言又止,不知这般挽留是否合适,但还是说了:“等雨小点了再走吧。”
春早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哦,好吧。”
三室一厅的格局,有那么多可供选择的地点,但进谁的卧室似乎都不大合适。
最私密的空间,自然得避嫌。
春早坐到餐桌边,无所适从地重复着擦头发的动作。
她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要被磨平了。
男生却自然地从袋子里拣出塑料袋里的明治纸盒牛奶,放到微波炉里叮了四十秒,又拿回来,在桌对面熟稔地开口。
细长的手指拉开两侧纸翼,再顺着斜坡往上提压,趁势将小口挤开。
微微用力的时候,所有青色的筋络都在他冷白的手背上山脉般偾起。
春早第一次见到这么会开这种纸盒牛奶的人。
完美治愈强迫症。
原也插上吸管,将奶盒放到她面前,“冷吗?”他轻声问。
春早将毛巾叠放到腿面:“不冷。”
他打量起她。
居高临下的关系,女生小而圆的肩头,被打湿的布料分明透出肩带的轮廓,绷在下方的皮肤若隐若现。
他的视线几乎是仓皇地闪去她额前。
……连问出一句“你要不要换件衣服”都这么棘手。
最后他克制地说,“那也要喝一点。”
春早仰脸。
男生本身就高,外加她这会儿坐着,陡然加大的高低差带来天然的压迫。
所以即使他面色淡静,竟也给人一种不容反抗的敕令感。
春早双手抓起牛奶盒,吸啜一口。
原也在她对角坐下。
一时无话。
雨豆急促地拍打着窗玻璃,四面八方地到来,震颤着整个空间。
同样的,还有她自己,躯壳是房屋,心跳是雨滴。
春早摸出桌上帆布包里的手机,按开瞄一眼,六点半了,待会儿还是打车回去好了。
她开始局促地玩手机,吮牛奶,不知不觉喝空,奶盒里不当心发出水线到底的滋滋提示音。
同样看自己手机的男生抬头瞟她一眼。
再垂眸时,唇角明显升起笑意,不加掩饰,满不在乎被她看见。
春早脸开始发热,拈住那再也用不上的吸管头,在小洞里来回打转,上下滑动。
她别无选择没话找话:“你……作业写完了吗?”
男生忽的哼笑出声,低到几不可闻。
有什么好笑的,她在心底嘀咕回嘴,那些热度也传导到耳根。
原也搁下手机,正色,笔直地看向她:“没有。”
“你呢。”他问。
“写完了。我昨天就写完了。”说完觉得这句话无端带着一股很小学鸡的傲慢和得意,但她绝对不是故意为之。
男生果然又笑:“哦。厉害。”
救救她——春早暗自抱头捶地。她在他面前根本做不到自然共处,束手束脚,草木皆兵,即使他不说话也不看她,他的呼吸都会成为隐形的绳索,将她缚在这里,失去舒展和动弹的能力。
还是找点事做,不要待在一个空间好了。
春早半低着头,眼瞳左右转动,最后揪了揪自己尚还湿漉的发尾,再次看向原也:“哎。”
刚刚说话后,男生似乎就没有再拿起过手机。
“嗯?”
她的一个语气词被他的另一个语气词托住,在略微真空的环境里,讯号成功对接。
他好像用澄净的目光在那里等了她许久。
等待她栽进湖心,下沉,不断下沉,溺在里边,落不到实处。
虚张声势的语气瞬时慌乱,缩小:“我……可以去用一下吹风机吗?”
男生大概是没想到她是问这个,有些意外,浓黑的睫毛扑扇两下,他应了声“好”,随后眉梢微挑:“不过,吹风机好像是你的,你请便?”
作者有话说:
0卡糖拉丝,又纯又黏,我追求的效果
◎晕眩◎
打开吹风机的时候, 雨水的声音终于隐没下去,春早杂乱的心绪似乎也找到了暂时的安置点。
她头发不算长, 但有些厚实, 平时完全吹干少说需要二十分钟。
不知是否跟雨水成分有关,今天吹头发的耗时也比往日要长,吹完左边换右边时, 她手臂都举得有些发酸。
春早关掉吹风机,低头活动胳膊, 并反向掰了掰手腕。
再抬头望向镜子, 贴在吹风机按钮上的指腹一顿。
原也不知何时站来了门边。
卫生间的洗脸池离门很近。所以即使他并未入内, 单是倚靠在向内打开的门板上,他的脸和上半身依然能投映到同一张平面镜里。
两人的目光在此间碰上。
镜灯这东西很神奇。人类正常面部结构造成的阴影,和那点无伤大雅的瑕疵,都会在这种特有的光线里尽数消弭。
此刻的原也,很像是精心打磨过的釉面艺术品,多看一眼都摄人心魄。
为错开视线,春早飞快转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原也说:“我以为你已经吹完了。”
春早眼睑半拢, 抓了抓右边头发:“……才吹好一边。”
“女生吹头发都需要这么久么?”
“短头发应该不用吧。”春早没有再打开吹风机:“我很快就好了,你不用……管我的。”
而男生语气淡淡:“我这会也没事。”
像是怕她不自在, 他从裤兜里取出手机,只是人还留在原地。
春早握紧吹风机把手, 将它按开,但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再开启最大模式,就歪着脑袋, 用小档风一点点吹拂着。
乌亮的发丝似墨浪, 在女生指间浮动。
期间她几次从镜子里偷瞄看原也, 男生就只是玩手机, 姿态从容,面色不改,没有表现出分毫的耐心告罄。
他是在……陪着她吗?
春早不禁翘高嘴角,又马上抿紧装样。他会不会觉得枯燥?这么想着,她主动开口:“你国庆在这边会不会无聊?”
可能是她的音量本就偏低,经由风声一搅,真正流入空气的就所剩无几。
男生掀起眼皮:“什么?”
“……”春早陡然失语,他星辰一样的双目又在镜子里对她进行锁喉。
她将视线平移到左侧的一小块水斑上面,并牢牢地固定在那里:“你国庆在这边……会无聊吗?”
原也回:“还好。”
春早绞尽脑汁:“其实我一直都有些好奇,你假期一般都待在哪里?”
“网吧。学习的话一般去市图、付费自习室或咖啡馆这些地方。”
看吧,他也是要学习的。春早找回一丝平衡,也增添一丝羡慕:“我都没在那些地方学习过。”
“你想去吗?”出乎意料的是,原也竟发出盛情邀约:“如果你方便,我可以带你去。”
春早讶异地看过去。尽管很想一口答应,但念及自身状况,她只能无奈地碎碎念:“好像完全没有这种‘方便’的时候呢。”
镜面里的少年倏然展颜。
猝不及防的一笑,像是曾在花店橱窗外见过的纯白花朵乍放在眼前,以延时摄影的形式超速展现,时间的维度在这一刻被缩窄至瞬间——
春早被冲击到微微晕眩。
原也留意到安静下来的少女,从同一个平面里寻找她的双眼。
她近乎失神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他也慢慢敛平唇线。
雨打窗沿,风声鼓噪,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响动,唯独女生的发尾在涌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