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戴痛心疾首,骂他不务正业,荒废一身好本事,章小姐轻轻问他,是不务正业么?
他也不狡辩,低着头说,我是鬼迷心窍,我知道。
章小姐就笑。
他慌忙解释:“我不是说你是鬼,没有这样好看的鬼。”
她便笑得更开心了。
后来他继续当他的台柱子,还娶了漂亮老婆,他宠妻如命,章小姐临晚靠窗弹琵琶,不知忆起什么旧事,有些伤感地停了弦说,要是这会儿外头有片荷塘,吹来点凉风就好了。
荷塘么,他亲自挖了。
只为年年夏末,送妻子一阵心仪的晚凉风。
钟弥上楼,琵琶声将将停了,走到门口,就见妈妈抱琵琶坐在窗边,静吹晚风的侧颜。
八月,还有最后一拢荷。
微燥晚风里夹着宜人淡香。
钟弥喊:“妈妈。”
章清姝转过头:“回来了,饿了么?”
“还好,我在外头吃了点东西。”钟弥走近,“在楼下听淑敏姨说,刚刚表姨和表姐来了,来干什么?”
看她紧张的样子,章清姝好笑道:“不干什么,之前借了条项链,来还。”
打肿脸充胖子,表姨一家的常规操作。
钟弥拖长音:“哦。”
章清姝起身,走到高案前,擦了火柴,火光一明一灭,几丝檀烟飘出,细长线香插进相片前的香坛中。
黑白照里的男人,还是年轻时的英俊模样,戏行出身,又是背长靠的武生,单是半身照都能窥见身姿挺拔如松,黑眸炯炯有神。
“你总担心以后年轻人不爱听这个了,戏馆要倒闭,没营生,这几年州市大兴旅游,草台班子换了两批,从昆曲唱到京剧,生意越做越红火,养得起我们娘俩,你那个穿裙子梳小辫儿脚底不沾灰的小娇娇,现在也本事了,单枪匹马啊敢上门问人要账。”
钟弥打断:“哎,这就不要跟爸爸讲了吧。”
要账这事儿,想起来也叫钟弥心里不舒服,细论起来,州市是钟弥已经过世的外婆的祖籍,外婆嫁去京市多年,再回来,可想而知,他们与这边亲戚也亲不到哪里去了。
年前,有位远房到不能再远房的亲戚办喜事,大摆宴席不算,还非要请戏班去唱戏充场面。
老戴手下没有接外活的规矩,本来不愿安排,架不住这位亲戚上门求了章女士三四回,到底是亲戚,不好回驳。
老戴答应了,按规矩定了出堂会的价钱,折上又折,好彩头给足了,八千八百八十八,下午晚上各一场。
红布一扯,喜事风风光光办了。
那位亲戚却推三阻四不肯给这笔钱,老戴气得不轻,要找人理论,章女士是不喜喧闹的性子,自掏腰包垫了这笔钱,安抚几句,事情就算过了。
那天正巧,那位亲戚又来戏馆办事,老戴见着人就骂,那位亲戚也恼了火,脸红耳赤说起章女士来。
“摆什么谱,现在还当自己是什么大小姐呢!”
生意还要做,吵吵嚷嚷对戏馆影响不好,淑敏姨把人劝散了,也是忍着气,扭头见着钟弥,忍不住说,你妈妈就是脾气太好了!
钟弥不是脾气好的。
隔天就带着片区民警上门把钱要回来了,十指纤纤,当着那一家人面哗哗点红钞,留下几张零票。
钟弥笑得漂亮又无害:“您看,我外公从小教我,人要有来有往,互相尊重,您的真虚伪我替我妈收了,我这点假客气您也笑纳。”
一家子气到跺脚,说钟弥缺家教。
钟弥冷眼回他们:“占不到便宜就说别人缺家教,你们缺什么?缺良心吗!”
钱拿回来,章女士担心女儿受了委屈,边哄边教育着,下回不许这样,为一点钱,跟这种人撕破脸皮不值当。
钟弥却不听,她不是那种为了一点面子肯受人欺负的性格,抠着自个手心,嘀嘀咕咕说:“我没事,反正我本来就没脸没皮的。”
章女士又气又笑,被女儿鼓腮嘟囔的样子可爱坏了:“有这么说自己的?”
现下,章清姝插好香,斜斜觑了钟弥一眼,说着现在已经管不住她了,叫她爸爸托梦来管她。
“好好在京市读着舞校,说不想待了就往家里跑,现在是不是连毕业证也不打算拿了啊?”
在京市被某个死缠烂打的二代逼到没了立锥之地,这糟心事,钟弥回来没讲,不想妈妈和外公替她操心。
她很知道,有些体面是旁人抬举出来的,架得越高,越如泡影,真要办事还是得求人,外公大半辈子活得光风霁月,哪能为了她的一点小事摧眉折腰。
钟弥读高一,有位制片人来拜访,搞影视拍电影的,当时正在筹备一部献礼片,约人写海报上的字,备上厚礼前来。
外公一早封笔,推辞说人老了,写不好了。
那人曾大惊钟弥倾城之色,想请她拍戏,认为她应该到更大的舞台上发光。
那时候钟弥还小,浮华光鲜多少有些令人心动。
外公瞧出她的心思,问她想不想去。
钟弥摇头,还是拒绝了。
那位制片人的话,几分真假且不用辨,娱乐圈里头水太深,她年纪小,仗着一张好皮相,又托外公的面子,自然能被捧着亮相。
可名利场里出将入相哪是容易事,日后想要全须全尾退出来,家里必要四处张罗费神。
安安生生过日子已经很好。
她没有特别想出的风头,也无需谁来替她搏一搏。
所以处处被人为难,在京市待不下去的事,她不讲。
只糊弄着说,自己本来就不喜欢京市,到哪儿都乌泱泱的全是人,出门堵车,空气又差,还不如待在州市好呢。
妈妈提到毕业,钟弥小声说:“毕业证还是要的,这不是马上也要实习了么,我在州市这边实习也一样。”
“不一样。”
章清姝语重心长跟她说:“州市到底不能跟京市比,州市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你现在年轻,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
就譬如她学舞,在京市实习有最好的剧院和舞团,那些橄榄枝伸不到州市这种地方来。
不同的选择,人生会很不一样。
“你爸爸要是还在,也不会希望你二十刚出头就留在老家。”
很久没梦见过爸爸了,钟弥便住了声,记忆里的面容越发模糊,她朝相片里看,不作声,乖乖听妈妈絮叨。
说到今年入夏钟弥看着瘦了些,章清姝叫她记着这两天去宝缎坊试旗袍,尺寸不合适还可以叫裁缝师傅再收一收腰身。
以前章家在京,每年一冬一夏,女士们都要做两身的旗袍,到钟弥这一辈,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儿,她性子里缺点文静,不爱穿这处处约束举止的窄衣,实在没这雅嗜。
就算如此,章清姝也坚持每年夏天给她做一身,钟弥不穿也不要紧,过季便封箱留存,只当个纪念。
去楼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钟弥揭锅闻香气,又回了楼上自己房间洗澡,出来时,淑敏姨正换着新被套,钟弥上去搭手,两人扯着四方被角抖抖。
估计钟弥没回来的时候,错过一场好戏,这会儿说到表姨一家,淑敏姨还尽是鄙夷。
“之前你外公生病住院,明明请了护工,你表姐她们跑得比你们娘俩都勤,巴不得你外公撑着这三病两痛,桃李登门,在医院给她搭戏台呢。”
钟弥没听懂:“在医院搭什么戏台?”
淑敏姨哼一声:“鹊桥相会!”
钟弥懂了。
表姨一家眼高于顶,从女儿过了婚龄就开始筹谋着怎么才能嫁一个好人家,外公的客人非富即贵,自然都是最佳人选。
可惜上了年纪,不是有老婆的,就是有过老婆,甚至有过不止一个老婆的。
脑子里忽然浮现檐下那张脸,炎炎夏日不生一丝燥,气质高远,似松涧雪。
钟弥忽一叹。
淑敏姨收拾她的梳妆台,瓶瓶罐罐码得整齐,扭头问她叹什么。
“她今天没去。”
倒可惜了。
今天有个顶好的,又年轻又好看,手上干净,没有戒指。
“沈——弗——峥——”钟弥趴在新换的床铺上,鼻息间都是阳光晒透的水莲清香,无声而缓慢地念着这个名字。
沈字她知道,fuzheng是哪两个字?哪两个字才配的上这个人呢?
说到表姐今天没去外公那儿,淑敏姨忽的哼笑:“跟着她妈,去别处撒网了!”
淑敏姨说话总格外有意思,钟弥笑问:“什么撒网啊?”
“又什么贵妇聚会吧,之前还跟你妈妈借项链来着,说得好听,往上数两代哪个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放牛耕地呢,哪儿端来的摆谱架子,还贵呢,小小一个州市,再富贵泼天,也不过就那样。”
钟弥捧场:“淑敏姨见过大世面。”
淑敏姨笑:“我哪见过什么大世面,给你外公做了几十年饭,见过一些人罢了。”
又说,“你外公多朴素的人,总有贵客登门,知道为什么吗?贵不在此,人贵自重!”
这是拐弯抹角骂不自重的人了。
对于目标明确,又行动果决的人,钟弥向来有一分敬佩。
“人各有志嘛。”
“你呢,可有志?”刚说完,淑敏姨忙逗趣摆手说,“可别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男人!”
钟弥又想到那人,弯起的唇角又一瞬滞然。
他一点也不老。
可他多大呢?
气质沉稳,下棋还能赢外公,怎么着也应该三十出头了吧?可他的皮相太年轻了。
宝缎坊离戏馆有一段路。
吃过早饭,钟弥先去了一趟舞蹈培训机构面试,毕业证要拿,不管在哪儿待着,大四得混个实习证明回校交差。
面试过程很简单,舞蹈机构的老板知道她是京市舞校的应届生,怕庙小容不下大佛,提到薪资不高,钟弥倒是很无所谓,不过就是图个离家近,到时候工作轻松。
从有点偏僻商业楼出来,外头是水汽濛濛的青灰天,正下雨。
路上不好打车,她也没带伞,加紧了步子跑到站牌下等公交。
窄窄的遮阳板形同虚设,雨急风大,她等同于一半站在外头,四肢很快袭来一股股冷潮气。
明明说好十五分钟一班车,等了二十分钟,马路上连半个公交的影子都没有。
只有这种时候,钟弥才会觉得妈妈说得对,州市比不上京市!
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州市了。
公交经常不准时真的很烦啊。
就在这时,漫天雨气里驶来一辆黑色轿车,车速不快,最后稳稳停在公交站牌旁边。
后座的车窗降下,淅沥水雾后,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映进钟弥眼底。
不陌生,但也不熟。
也就两天前,在外公那儿见过一面,只是这张脸好厉害,有叫人过目不忘的本事。
仪表气度都不是凭空生出来的东西,有些人,一眼就能辨出身份不凡。
更何况那天钟弥听蒲伯说了。
他姓沈,是从京市来的。
钟弥怔然片刻,沈弗峥已经先出了声:“雨天不好打车,这是去哪儿?”
钟弥回:“去取一件衣服。”
沈弗峥说话时,他的司机已经撑起一把伞下车来迎她。
黑伞如庇护一般伸到面前来,钟弥站在潮湿风雨里,没动步子,望着车里的男人,微微发愣:“沈先生还没问我去哪儿?就要送我吗?”
沈弗峥轻轻一笑,回她:“去哪儿都送。”
“上来吧。”
钟弥上了车,身上还有细碎水珠往下坠。
车门关上,隔绝风雨,司机稳稳启动车子,她没坐实,沈弗峥察觉到,将一旁搁置的西装外套递给她。
钟弥目光从那只手移至那双眼,目光仓促交汇,短暂如擦燃一支火柴,焰光薄薄,她潮润的眼皮闪避开,一敛就熄。
她慢慢接过衣服,却没穿。
低着眼,两头看看,一时分辨不出是小牛皮的车具贵,还是手上这件定制西装更贵,弄湿哪个算值当。
车里冷气足,钟弥受凉,头不受控朝前一磕,打了喷嚏:“哈欠——”
“小心感冒。”
一旁的男声似乎微微含笑,钟弥顿觉窘迫,囔着鼻子,这才乖乖把衣服披至自己肩头,说了一句谢谢。
“不用客气。”
车子压过前方减速带,由主道切进绿植茂盛的小路,行过低矮的居民小区,停在一栋颇有年头的木楼前。
歇山顶样式,往前拨朝代,一百多年前还曾是位廉官的私人府邸,几经风雨周折,多番修葺,如今依旧覆黛瓦,撑木窗。
梁枋有古朴的雕刻装饰,正门挂匾,题的字是钟弥刚刚跟司机说过的地址。
“沈先生,钟小姐,宝缎坊到了。”
刚刚在车上简单聊了几句,钟弥才知道,他初来州市,住酒店,这种天气出门没急事。
只是赏雨,看看新鲜。
章清姝是宝缎坊的老主顾,一年四季的衣服大半都是在这儿定做的,宝缎坊穿长袍的老板认识钟弥,一见她进门便笑着说:“刚刚才说到你呢,说下这么大雨,今天怕是不会过来了。”
钟弥俏皮道:“再不来,我妈妈就要骂我啦,她说我瘦了,叫我来试试尺寸。”
她介绍沈弗峥,“这位是沈先生,今天下雨我没带伞,要不是路上遇见沈先生送我,可能真过不来了。”
沈弗峥颔首。
长袍老板微笑打过招呼,叫徒弟取了衣服来,将钟弥送进试衣间。
这是一家三代传承的做衣工坊,从钟弥外婆那一代起,章家就在这里做衣裳,店内还保留着老布庄的陈列格局,裁衣台上,随便一把乌木尺子都年深月久包了浆。
钟弥去试衣。
店里的学徒很客气,虽是专做女装的老店,但来者是客,给沈弗峥倒来一杯热茶,靛蓝花纹的平口碟子放两块白糕配两块酥糖,都是州市本地的糕饼小食。
浅碧茶汤里,沉着无芽无梗的六安瓜片,雨前茶,清热消暑。
最宜夏饮。
没等茶放凉,厚重帘布被一只纤秾合度的玉白手臂从内撩起,换上旗袍的钟弥娉婷现身,走到镜子前。
白底青花的衣料,行动间,微有光泽,似晕得恰到好处的水墨,衬极了这湿漉漉的潮晦雨天。
钟弥左右各侧身端看了一番。
她自我欣赏,正沉浸,冷不防从落地镜里看到身后一双清矜的眼。
似雨时的窗,晦中生明,拂来一身凉。
男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端青瓷杯,轻转着,不知是在品茗,还在看人。
对视那瞬,钟弥睫毛一沉,心口倏然短了半口气,她很快藏住自己眼中窘态,心想你看我,我也看你,大大方方一转身,由镜中的虚,直面他本人的实。
“沈先生,觉得怎么样?”
窗角的灰瓦盆里养一株次第开花的唐菖蒲,秾芳依翠萼,她站在旧窗前,微微扬起下巴。
旗袍的最后一粒扣子定在锁骨中央,往上看,肩线优美,脖颈修长,下颌内收秀致,再往上,连五官也皮骨相宜,挑不出半分瑕疵。
唐菖蒲开花,渐开渐败。
而她的次第开花,处处都是最好的。
“很好看。”
作者有话说:
弥弥和沈弗峥年龄差八。
第4章 新旗袍 钟灵毓秀的好山水。
往年章女士替她定做的旗袍,从宝缎坊拿回来就搁进柜子里,等换季,淑敏姨就会帮她收起来,钟弥基本不会再看。
就像景区购回的装饰项链,有几个人日常会往脖子上戴,用做纪念的东西,到手就已经完成“纪念”本身的仪式感了。
可今年不同。
晚上洗澡出来,吹干头发,钟弥穿一身淡蓝色碎花边的吊带和短裤,棉绸质地,布料单薄,方便她坐在椅子上,架一只腿换一只腿地涂身体乳。
乳液稍显黏腻,在胳膊上机械地来回涂抹均匀,钟弥走了神,隔一面圆镜,看见身后衣橱那儿挂着的新旗袍。
按上身体乳的盖子,她起身走过去,连着衣架将旗袍取下,刚过小腿的长度,配一米六九的个子正好。
往全身镜前一站,衣服比在身上,手指抓着衣料收腰身,她稍稍歪着脖子,垂着眼,自下往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
“很好看么?”
晚上卧室的灯光过于昏黄朦胧,不似那个雨天宝缎坊里的场景。
灰中泛青的天色,檐下湿雨,窗角的花,和轻靠桌前持葵口杯打量人的沈弗峥,都与这件旗袍相配。
她望着镜子,试图解释自己待这条旗袍不同以往的原因。
想了许久,她道:“这个刺绣和花纹好像的确挺雅致的。”
欣赏够了,甚至越看越满意,钟弥本来打算提着旗袍去章女士房间卖一下乖,感谢妈妈的好品味,偏偏这时候手机轻震一声。
拿起看,是闺蜜发来微信。
[他答应了,明天晚上酒吧见面,到时候我就找个理由先走。]
钟弥:[那我们明天下午先见一面?]
那头应好,随即约了碰面时间。
说起来,钟弥会参加这个听起来像什么文艺复兴的城市选美大赛,拿了第一名又拍了本不温不火的杂志,全赖这位闺蜜。
当时闺蜜要介绍自己的男朋友给钟弥认识,见面地点就在选拔现场。
闺蜜一边拉着钟弥往人堆里挤,一边解释:“他现在的工作是艺人经纪,小传媒公司,干主播的,今天他负责带公司的几个女主播过来报名。”
钟弥承认自己有刻板印象,一听这人成天跟女主播打交道,立时皱眉,印象不太好了。
之后钟弥搭上一份自己报名表,两人顺利进会场,见到这位据说叫贺鑫的艺人经纪。
闺蜜不打招呼前来,本想给男友一个惊喜,没想到惊喜没给成,先看到男友跟黑丝短裙女主播打情骂俏,瞬间心梗。
“他应该是在工作吧。”
闺蜜闷声自语,没上前,扭头拉着钟弥跑出来。
这话听得钟弥当场拳硬。
钟弥这闺蜜,有一个名字,乍一听音挺普。
哦,这名字。
再一看字面,也叫人屏一口气。
嚯,这名字!
两人约着见面的地点在商场门口,钟弥下了车,瞧见钟情日系好嫁风打扮的闺蜜,穿卡其色长伞裙和桃粉短袖针织,站在树荫处。
她自己则穿一件但凡肤色有一丝黄气就会是穿搭灾难的苹果绿系脖吊带,配弧度微卷的浓密长发,有些港风复古。
钟弥勾着自己的小包,远远挥手喊着:“胡——葭——荔!”
钟弥跟胡葭荔初中高中都读一个学校,高中同班当同桌,关系一直很好。
高考后,钟弥去了京市,胡葭荔留在州市本地读大学,学校离家不远,她周末经常回家。
胡家住在即将拆迁的古城区,拆迁消息下来不久,周边很多人家就陆陆续续搬走了,留下的也是老年人居多,周边不比之前热闹,入夜七八点巷子里基本就看不到什么人了。
今年还没放暑假的时候,有天晚上,胡葭荔从学校回来,被两个小混混骚扰,贺鑫从天而降,殊死搏斗,两个小混混被打得落花流水。
胡葭荔护着包包,魂还没回来,以为自己这是乍遇英雄拔刀相助,没想到贺鑫拨正自己微乱的发型,道出他们之前,更为久远的牵连。
“高中我见过你,我在你们学校旁边的职校,你们学校周五放学特别早,我经常在奶茶店那儿看见你和你朋友。”
胡葭荔啊了一下,有点脸热:“高中的事情你还记得啊?”
“记得啊,我还记得,你的校裙是改短了的,对吧?”
这个细节太真实,胡葭荔不再怀疑。
高中的校裙长度老土难看,学校有不少女生都会偷偷摸摸改一下尺寸。
她的校裙还是钟弥的妈妈一块送去宝缎坊改的,老裁缝特别专业,量完尺寸,帮她们重新收了褶,小变动却在版型上有很大不同。
贺鑫说,从高中那会儿就暗恋她了。
“我跟朋友经常骑摩托车,路过奶茶店,每次看到你,我都在想,要是你能坐我摩托后座就好了,能再遇见你真好。”
胡葭荔母胎单身二十一年,没谈过恋爱,贺鑫一上来就主动示好,隔三差五请她吃饭,还来学校接她回家,让她很快体会到坠入爱河的滋味。
钟弥暑假回州市后,听了闺蜜的恋爱经过,觉得这个人有点不靠谱,在选拔现场见了一面,更加肯定了,这个人十有八九不靠谱。
那阵子她一边忙着应付选美大赛的事,一边试图让胡葭荔清醒:“你想想,他高中为什么不追你?”
胡葭荔答:“他说他性格内向,只敢暗恋。”
“性格内向?”
钟弥努力忍住笑。
以一己之力能和一群女主播油嘴滑舌侃大山,这叫性格内向?
“你跟在一起感觉到他内向了吗?”
“可能……是他长大之后变了。”
胡葭荔忍住心梗也要替男友洗白,“弥弥,也许那天只是个误会呢?他其实对我挺好的,他说是奔着结婚跟我恋爱的,他为我打过架,就上次在大排档,有个男的忽然耍酒疯,酒瓶子差点砸到我,他都替我挡了,为了我,他连命都不要,我感觉他真的爱我。”
钟弥一脸闻着馊饭的表情,摸遍浑身的兜,掏出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递出去。
胡葭荔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刚刚还在渲染男友深情的一张小圆脸,渐渐露出不解:“干嘛啊弥弥?”
“打车,就现在!”
钟弥劝她赶快回家,把床头那张古惑仔海报撕了。
“你要是真喜欢混混,明天我就去纹一条过肩龙,你读中学吗?还爱这些打打杀杀出真情的调调,你又不是十几岁,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什么?”
钟弥自答,“平安健康。”
“这男的他不安稳!净把你往危险地方带,又救你,这算什么喜欢?”
初次恋爱的好姐妹,把执迷不悟发挥到登峰造极,钟弥不忍见她摔进渣男深坑里,适逢胡家搬家,她又找上门,劝好姐妹赶紧清醒。
“这么多年,他内向暗恋,偏偏现在从天而降,英雄救美,跟你表白,哪有那么巧的事,他绝对,图谋不轨!”
胡葭荔不肯信,恹恹揪着家门口的枯叶子,音调拖着说:“那他为什么说这么多年一直喜欢我?我又没有什么可以图谋的,我又不是你这种大美女。”
大美女叉腰,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胡家是老屋子,爬山虎被掀了半面墙,枯藤也没清理,脏兮兮的白墙面儿上拆迁办大笔一挥,落个一字千金的“拆”字。
字写得丑,但很值钱。
钟弥拍拍她家的墙,试图提醒:“你觉得他图什么?”
房子太老,墙皮立时簌簌掉了几块,不偏不倚,落在胡葭荔脚边。
盯着这些墙泥渣子,胡葭荔蹙紧眉心看了好半天,半明半悟猜道:“你是说,他觉得我朴素可靠?”
“拆——”
钟弥咬紧牙,深吸气,当场掐死她的心都起了。
“这么大一个拆!谁会不爱拆二代啊!”
钟弥当时是真的气迷糊了,胡葭荔又没脑子,四舍五入,俩人想了一个约等于没脑子的点子——钓鱼执法来证明贺鑫不是并非真心。
钟弥作为胡葭荔的好姐妹,如果贺鑫连小小的美色考验都经不住,足以说明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喜欢胡葭荔一个人,内向暗恋”都是假话。
事后cpu降温,钟弥才反应过来,亏得她跟胡葭荔之间是打不散的革命姐妹情,不然这一part真算是在友尽的边缘疯狂试探。
但那也是事后了。
过程依旧一波三折,如一出离谱至极的闹剧,甚至渣男暴露本性那晚,连沈弗峥都算是特别出演。
这趟来州市,沈弗峥不专为公事,更像散心,一连几天都很闲。
倒是有人得知古城区拆迁的事情批下来,闻风想来见沈弗峥,苦于他来州市后基本没参加应酬,都是私人行程,就算想安排巧遇都是一桩难事。
这天晚上,沈弗峥被喊到酒吧来。
这间酒吧在州市很有名,前几年,京市一个二代开的,盛澎跟那人有几分交情,他偶尔带朋友过来玩,也不管事,就掺了一点小股份。
到了二楼的VIP卡座,那是盛澎长包的位置,躁中求静,可以俯看一楼的散台舞池,男男女女,暧昧贴身。
盛澎扯着嗓子跟沈弗峥说,这两年,州市这地方,京市的小开们特别喜欢来,没别的,州市美女多。
周围音乐声太躁,蒋骓离得远些,没听清,伸长耳朵问:“什么多?”
盛澎拔高音量:“美女!钟灵毓秀的好山水,盛产美女!”
沈弗峥往下淡淡扫了两眼,怀疑是夸张句。
“盛产?”
盛澎两臂搭着,趴在栏杆上看,似要找个代表人物来力证自己所言属实。
头顶的一排射灯变色频闪,荡过一张张女人面孔,一个个瞧过去,浓妆艳抹,美则美矣,千篇一律,都还缺点儿意思,更拿不到沈弗峥面前。
头朝下找了好一会儿,盛澎眼一亮,激动地朝某个方向指:“那个!那个妞!妈的,绝了,简直笑得勾魂!瞧着还有点眼熟,唉——”
纳闷一扭头,眼见沈弗峥要先走,盛澎喊了一声留人。
“四哥!四哥?你赏脸看一看?你别着急走啊?这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不行我再给你找个别的瞧瞧?四哥!”
可能是噪声大没听见,也可能是听见了不想理,能在这儿没滋没味待两个小时,他已经算赏盛澎面子。
沈弗峥径自下了楼。
黑衣酒保在前方恭敬开道,将他从稍清静些的后门通道送出去。
那个妞是钟弥。
盛澎嘴里笑得勾魂的钟弥,其实笑得两腮也有点僵了。
她正给渣男看手相。
算命这种抽简禄马的东西,其实钟弥一点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