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将金箔盒子放在桌边:“难为你还记得。”
钟弥在心里嘀咕:哪有什么为难,他那个样子,也不太好忘好吗?
大约抱着一点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探听心思,钟弥回道:“不止那天在外公这儿见过他,我之后还见过他。”
还不止一两面。
“他帮过我。”
怕外公担心,又说,“刚好遇见,随手帮的,不是大事。”
至于是在什么场合帮的自己,就不好讲给外公听了。
外公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看钟弥运笔,同小孩子说话一般的指引口吻:“那有没有谢谢人家?”
一码归一码,帮一回谢一次,这一次……钟弥笔尖定了两秒说:“还没。”
外公端起茶碗,拂开的茶沫,轻淡出声:“有机会要谢人家,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不是计较这种事的人。”
纸上的青墨晕开,钟弥心浮起来,为自然而刻意空出的停顿,越发不自然,致使她甫一出声,捏笔的指骨都微微收紧。
“他不是计较这种事的人。外公很了解他吗?他好像是第一次来看外公?”
外公望着窗外:“很久,没见过了。”
钟弥断断续续勾着牡丹线条,思绪并不集中,想起那次在酒店露台,他当着徐家夫妇的面说外公对他有授业之恩。
“那他,算是外公的学生吗?”
“他启蒙,我倒是教过他写字。”
钟弥心道,原来还真沾了那么一点点授业的边,她还当他那天就是随便一说唬人的。
外公看着钟弥,忽而一笑,故作回忆神情,“那时候,他好像才四五岁,站凳子上一练就是一个小时,不分心,哪哪都规矩,写完字手上都干干净净的,哪像你小时候一堆人哄着都恨不得把笔砚打翻,现在都二十多岁了,你看看——”外公一指她白色的喇叭袖口,“还跟花猫似的。”
钟弥抬臂一看,果然沾了彩墨,但她不认,还要拉踩:“太规矩了就是教条,艺术家就得有点自己的风格。”
外公一贯宠着她,歪理也肯应和:“是是是,艺术家,歇歇吧,先喝口茶。”
钟弥坐到外公旁边捧起杯子:“我才刚刚二十一岁,二十一岁不算二十多岁!”
外公哄着:“好好好,不算不算。”
钟弥嘴里含着一口茶,从左腮移到右腮,盯着白瓷杯里漾开的淡青水纹,缓缓咽下茶水问:“外公,那他多大啊?”
“谁?”
“沈弗峥。”
钟弥立马解释,“就是他如果比我大太多,就算比我厉害也不算很厉害了,万一超过一轮了,那都要差半个辈份了,差辈分的人怎么可以一起比较啊。”
“没差那么多,”不知想起什么在算年纪,外公神情有一丝隔世般的怅然,“他今年不是三十,就是二十九吧。”
钟弥微微张口,喃喃道:“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么?”
外公听见了:“他读书早。”
“事事都先人一步。他爷爷教得好。”
最后一句似褒似贬,钟弥没听懂,望着外公问:“那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啊?”
“好啊,”外公嘴角淡淡一抬,“不说他那一辈的堂表兄弟,恐怕满京市,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可外公以前不是说盛极必衰,木秀易折么?”
外公点点她鼻尖,可亲道:“你最聪明。”
钟弥见外公这回是真笑了,立马卖乖:“我是外公教得好!”
外公拍拍她:“小马屁精,快去画吧,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一幅画,兼工带写能拖半个月。”
“我那次拖了半个月是在构思,慢工出细活,我明天——”
差一点就要打包票说明天就来画完,一想明天得给某人当导游,钟弥便咽了声,慢吞吞夹着甜甜的声音说:“这次……恐怕也要慢工出细活。”
外公一顿,随即爽笑,说着你啊你,脸上久积的病容都一扫而空。
钟弥首选的游玩项目,是之前在宴会上别人提过的古城区游湖。
沈弗峥记性好:“你小学的春游项目。”
“对,但你小学应该没来春游过,特色嘛,总要体验一下的。”
钟弥去酒店找人前就想了,孤男寡女一起游湖,到时候湖波荡漾,相顾无言,气氛很容易尴尬又暧昧。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暧昧,她特意提前租了船,找了一位朋友来伴游弹琵琶。
今早钟弥到酒店,除了沈弗峥还见到那天跟她打过招呼的蒋骓,同行还有一位叫盛澎,这人看着比蒋骓大几岁,和蒋骓一样喊沈弗峥四哥。
一行四人出了门。
那两个话多得跟沈弗峥不像是一路人,根本没有任何相顾无言的尴尬机会。
他们真拿钟弥当美女导游,一个接一个问题,钟弥一度怀疑自己在做什么地方志的快问快答。
沈弗峥这人说话,像是标点符号都在计费,绝不多说一句废话,适时出声给钟弥解围,降住那两人滔滔不绝的问题。
钟弥一时愣愣看着他,也不知道这是解围还是变相调侃。
因为他说:“你们对不专业的导游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钟弥与他对视,他神情是放松的,甚至有些笑意,眼瞳如一片投入小石子却未惊起一丝涟漪的湖面。
这样的湖,很怪。
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湖,很吸引人。
他说:“得尊重你的个人特色,是吧?”
她个人特色是不专业。
天气可能太好了,钟弥只觉得耳后那块皮肤被晒得发烫,湖风吹来,并不解暑。
按了一下食指关节的银色戒指,有微微痛感,钟弥试图转移注意力,正要偏过头,对面的沈弗峥先移开目光,从她耳际,望向光线投来的方向,他微眯眼,再稍一摆手:“往里坐一些,你耳朵被晒得很红。”
船蓬下的空间还算宽敞,钟弥“哦”一声,稍低下头,往里挪。
“像蜻蜓的翅膀。”
钟弥唇瓣小幅一动,怀疑自己听错地微愕住:“什么蜻蜓的翅膀?”
他的声线并不低沉,但有种奇特的秩序感,好像缺乏情绪,又好像这本身就是一种情绪。
他用这样的声音慢斯条理回了答钟弥的问题。
“你现在的耳朵,像蜻蜓的翅膀。”
透明,敏感。
越是静止越引人触碰。
钟弥摸上自己的后耳廓,热度不减,甚至还摸到血管鼓噪的息动。
如果形容正确,那此刻,蜻蜓应该在高频振翅。
船还靠岸在等。
钟弥的朋友姗姗来迟,男生短发留得稍长,身形细窄,穿月白长衫,抱琵琶,鼻尖都是汗。
他匆匆踏上船,惊出一点动静,案上的茶水颤动。
他跟钟弥道歉来迟,又拭着汗,跟众人介绍自己,谈不上大方,更像是免不了的职业习惯,硬背了两句漂亮话叫人点曲儿。
蒋骓坐得最近,接过单子,递给沈弗峥:“四哥你说听什么吧,这风雅我不懂啊。”
没办法,蒋骓的妈最恨风雅,最厌的乐器就是琵琶。
沈弗峥望钟弥:“导游推荐?”
钟弥当仁不让,日常她就少有纠结为难,立马做主:“那就听《琵琶语》吧,点的次数是最高的,对吧小维。”
她叫小维的朋友点头说:“嗯,外行人一般都很喜欢听这个,很好听的。”
“弥弥,你这朋友很会贬人呐。”
盛澎吊儿郎当靠着船沿,从小维上船就打量他,又看着他抱琵琶坐下时过分秀气的举止,最后眼神移到他脸上:“你是男的吗?看着怎么像女孩子?”
“是男生,”小维窘迫道:“以前练过旦角,吃不了苦,就改弹琵琶了,这个更赚钱一点。”
盛澎恍然:“怪不得呢,就一般女孩子还不一定有你这么好看。”
见朋友被调侃,脸都臊红了,钟弥盯着口无遮拦的盛澎,忍不住回呛。
“你更好看,那你——”
那你是不是更像女孩子,这话还没说完,一道清冷声音插进来,截停了钟弥的急躁。
“他好看?”
钟弥望向沈弗峥,本该一鼓作气的声音,忽受打断,成了哑火的灶头,断断续续窜出几缕小火苗,就彻底没了声。
“也……也,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被沈弗峥打量的盛澎报应一样的尴尬,嚷着说:“四哥,你这话有点伤我了,我也不磕碜呐,我大学那会儿也有的是小姑娘追好嘛。”
钟弥不给面子:“倒是没看出来。”
船离了岸。
桨拨水纹,手拨弦,琵琶声幽幽荡开。
行至一处,钟弥指着岸边一栋古建筑给沈弗峥看,围墙上打着铜钱窗,瓦沿残损,看着有些破旧了。
她说以前学校春游还会去那儿,是个做纸的老铺子,做出来的纸又糙又厚,小朋友都特别开心可以做手工,天气好,只需要过两天就可以收到自己做的纸,当春游纪念品。
现在关了。
“你念书倒是都很有意思。”
钟弥看向说话的沈弗峥,想起之前他评价资深导游时,说比他在剑桥读唐代史还无聊,便回:“那你呢?以前在外国读历史系很无聊吗?”
他一时不语,就这么看着她。
那几秒的停顿,不知是在想更委婉的表述,还是故意将她自然的提问延伸得不自然。
因这话在探听他。
他说:“我本硕读的都是哲学,那晚跟你说的是一门选修课,外国人讲不好中国的历史,太无聊了,所以印象很深。”
小维的琵琶又换了一首新曲子,正弹到一处转折,钟弥心里仿佛也有一根细弦弹动。
是欲盖弥彰的单音。
“哦。”
或许是水路不稳,他不似平时那样端着,姿态放松,像一个限时敞开的,未知又丰饶的果园,引人一探究竟,甚至想收获些什么。
“哲学是To be,or not to be,这种吗?”
他嘴角轻翘,巧妙地接下:“That is a question.”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既答又没答。
钟弥意外发现,他说英文时声线没有那种秩序感,反而是低沉悦耳的。
那边蒋骓夸小维琵琶弹得好,小维说是钟弥的妈妈教得好,章女士才算弹得好,他这手琵琶不能比。
“你妈妈教的啊,”盛澎看向钟弥,又去问小维,“那弥弥肯定也会弹喽?”
小维太老实,立刻说:“嗯,我们俩一起学的。”
钟弥只能硬着头皮抱琴献丑,戴了指甲,全无手感,一碰弦,果然确认,连那点班门弄斧的本事也都全还回去了。
没弹完,连坐在离她最远处的小维都不由自主搔搔耳朵替她难为情,为她解释:“弥弥好像是很久很久没碰了,她大学读舞校,没时间练,生疏很正常的。”
钟弥正想如此自我安慰,却架不住对面的沈弗峥淡淡一笑,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正式初见那回,他跟她说的那句“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这下好了。
不仅棋是飞行棋,琴也是一手烂琵琶。
钟弥不免羞恼,心想这人出现不到半个月,像是来她的人生里职业打假的。
好在船行小半日,泊岸处离陵阳山很近,万里无云的好天,碧蓝如洗,群峦叠翠间,能看见一些佛寺庙宇的琉璃顶。
盛澎问起拜佛的事:“人都来了,不去捐点香油钱,是不是不太好?”
小维抱着琵琶,噗嗤一声笑,又迅速低了声音说:“你说的,好像菩萨是什么地头蛇,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盛澎立马高举双手摆起来:“我可没这么说啊,我这是尊敬菩萨,那什么词来着,虔诚!懂吗?”
钟弥便告诉他:“你要是尊敬菩萨,那就更不能随便去了。”
“为什么啊,我就想烧个香拜个佛还不行吗?”
“陵阳山有几十间庙,你拜不完的。”
蒋骓说:“拜不完就拜不完呗。”
“那怎么行,你今天拜了三五间,拍拍屁股就走了,你让其他菩萨怎么看你?”钟弥一语中的地质问他,“你这不是瞧不起菩萨么?”
说得菩萨之间也有一套人情世故,切莫厚此薄彼。
乍一听,十分有道理。
盛澎还真打消了拜佛念头:“那州市也就这么大,不烧香拜佛,也没什么别的可瞧了。”
钟弥道:“谁说的,不去拜佛,也可以去游夜市逛庙街啊,通常月尾有很多人放灯还愿,是最热闹的。”
小维问:“还可以去馥华堂听戏,你们去过吗?”
作者有话说:
引用: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第10章 金鱼灯 美好州市,你我共建
八月份最热闹的一期庙会,并不在月末,因为传统的情人节七夕更靠前些。
这天月老庙的香火最盛,本来盛澎想去凑热闹。临晚,钟弥站在庙街入口,仰头望山上渐远渐小的灯火处,指月老庙大概的位置。
盛澎:“这么远?”
钟弥:“对啊。”
那间寺在山顶,高高遥遥,像祭坛。
平日里香火薄是路不好走,鲜有信徒,每到七夕这天,游客纷至,却也有另一层意味——好像真能一口气走上去,必定心有宏愿。
小情小爱,撑不住这一路山高水迢。
钟弥说晚间没缆车,徒步上山可能要走两个小时,于是盛澎放弃了拜月老的念头,一行人进了庙街。
今晚游客多,不乏穿汉服古装的漂亮姑娘,和架着长枪短炮调角度的摄影师。
钟弥跟他们解释,这边有好几个薄有名气的写真馆,租赁服饰,也管妆发,一条龙服务很周到。
“这个天穿汉服很热。”
钟弥转头看身边的沈弗峥。
他今天穿白衬衫,透风的软绸料子,袖口折了几折捋至小臂,庙街仿古的灯光昏黄老旧,让那身白,失去了原有的正。
察觉钟弥的视线,他本来要望过来。
钟弥先一步与他错开视线,看向后面的蒋骓和盛澎,一视同仁打量他们说,“而且你们看着,应该也不会喜欢这种拍照项目。”
钟弥跟他们提议:“前面有卖扇子的,可以自己题字的那种,要不要买一把?今晚好热,刚好可以扇扇风。”
木格纸纹的高悬灯箱,笔走蛇龙题着店铺名——玲珑十二扇。
蒋骓咂摸这名儿,说听着像个江湖门派。
本地人缺乏这种神奇的初见联想力,钟弥扭头怀疑:“有吗?不就是个扇子店。”
盛澎应和说有点那个意思:“还是那种暗杀门派,一水儿冷艳美女。”
这话符合这两天钟弥观察盛澎得出的浪荡调性,她干干咧了一下嘴说:“那应该是你喜欢的那种的门派吧?”
盛澎厚脸皮道,他看过美女门派有点多了,喜不喜欢,得看冷艳到什么程度。
钟弥无语,懒得跟他再聊,转去问另一位非本地人:“你喜欢这种门派吗?”
是气氛太好,叫她太肆无忌惮。
钟弥忘了。
沈弗峥不是盛澎这种随随便便能谈及喜好的人。
也是心虚,问他任何问题,都有种被吸引、在好奇的暧昧,叫她不自然。
她那个微仰面的眼神,明晃晃写着我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可没有台阶下,等待审判一般,眉目凝着少见的紧张。
好在沈弗峥没有顺话逗她,只接了一句话。
“我不混江湖。”
钟弥立马点头应和:“看出来了。”
尤其是从外公那儿得知他读书早,根正苗红,不混江湖才对,他跟舞刀弄枪的草寇贼子瞧着不沾边。
玲珑十二扇门口置一张长桌,摆了好几副笔墨,生意相当好,桌边围满人,拿着扇子排队。
刚刚钟弥说这就是个扇子店,实在低估了店家的商业头脑。
她好像去京市上大学后就没再来逛过庙街,不知道店里除了直接成本价乘十,卖批发来的白纸面儿扇子,什么时候又卖起玉石木料,多了一项刻章服务。
好在大道至简,不管卖什么,在这条街上,砍价逻辑都是一样的。
第一口价,一定要杀到老板脸色突变,再你来我往涨一点,这样才不算吃大亏。
老板开价八百,钟弥说二百。
老板果然变了脸色,说这实实在在是八百的好料子。
钟弥笑道:“你这牙大的水头,又是乌龟王八裂,也能说是好料子么?不刻章,拿回去顶多车珠子,还不够瞧的呢,八百块?再肥的外地客也不能这么宰啊。”
“那五百,最低价了,翡翠都没有买这么便宜的。”
钟弥手肘撑着柜台,半是撒娇地冲老板皱了皱鼻子,巴掌大的脸,一嗔一艳,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太贵啦,二百五不好听,给你加十块,二百六,你这门口都挂了牌子的,就当美好州市,你我共建啦。”
盛澎这种钱多到兜里烧的公子哥,几百块掉地上都懒得捡,见钟弥熟稔砍价也没打扰,退居二线,同蒋骓并排站着,看那店主大爷被小姑娘两句软话一哄,立马一边说着真半点不赚了,一边乐颠颠拿出包装盒子。
取了闲章,又买了扇子,盛澎在旁付钱。
题字时,沈弗峥叫钟弥来写。
钟弥疑心这人是不是打假上瘾,当她琴棋书画样样不行么?钟弥一本正经学他之前的话:“沈先生,你对不专业的导游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你刚刚说美好州市,你我共建,我出我的一份力,钟小姐也应该当仁不让。”
“还当仁不让,你是想看我会不会再出丑吧?你这个人真的是……”钟弥嘀咕,拿起笔点了点墨水,在内情感丰富地吐槽:你还出了一份力?放眼整个州市,谁敢劳驾你出力?你那是砸了不少钱吧,有钱才是大爷。
“你怎么会以为我喜欢看你出丑?”
钟弥噎了一下,觉得这反问简直荒谬,理直气壮道:“前天游湖,我弹琵琶你就笑了,当我没看见么,你那不就是在看我出丑!”
“我的确看了你,但没有看你出丑。”
钟弥望着他,迟疑般定住的表情,显然是不信。
古街夜市正喧闹,他声音一放缓,显得更加突出,似山谷隔雾岚传来的一声钟鸣,既远又近:“你那手琵琶弹得——”
“很赏心悦目。”
读了十几年书,钟弥才知道,原来不堪入耳还有赏心悦目这么委婉的说法。
脸上隐隐有一丝赧热,但她自知不能表现出来,否则显得她浮想翩翩,只得手上拿笔,将视线移到空白的扇面上装无事发生。
还没想好在扇子上给沈弗峥写什么字,钟弥咬着唇,正歪头思考,忽然夜市灯下一道黑影贴近,她像是被迅速拢进一团带着松雪气息的阴翳里。
手臂上有缕缕发丝划过的细微触感。
男人的声音近至贴面。
“你头发要沾到墨了。”
钟弥低头一看,那缕长发被他手指挽住,才没直直坠下去。
两人距离太近了,她脖子有些发僵,拢回头发,声音也有点不自然:“谢谢——我想到给你写什么了。”
两分钟后,扇子到了沈弗峥手里。
他低声念出内容。
“章台走马,风流不落人后。”
眼皮一掀,目光由扇面移向前方,少女脸上绷着故意使坏的淡定,一双漂亮乌瞳四处看,悠哉悠哉。
沈弗峥问:“这是评价还是期待?”
钟弥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弥弥”,她蹙眼,寻声望去,看见徐子熠正向自己跑来。
“打电话你都不接,我这几天去馥华堂等你,也没等到,戏馆的管事说你今晚去逛庙会了,我就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见到你了。”
他刚刚一路跑来,气息不平,这番话讲得不容易,一期一会的牛郎织女也没他这么苦尽甘来。
钟弥嘴角轻抽:“好巧啊。”
“弥弥,那天的事我知道了,你是帮——”徐子熠痴心不悔的声音忽然停下,看向一旁存在感极强的沈弗峥,“弥弥,这位是谁啊?”
男人打量男人总是简单粗暴。
这人通身上下找不到一个LOGO,手腕上一只德系表虽然是绝版老款,但不是什么顶奢牌子,还不如他自己手上这只百达翡丽十分之一贵。
可对方气度不凡,徐子熠好歹也出身商贾之家,见过些世面,不仅知道表是身份的象征,更晓得有些人已经显赫到无需外物来彰显身份。
多的是那些戴名表开豪车的人,抢破头献殷勤,巴望着能以身化石,为贵人垫上一脚。
之前徐子熠说喜欢钟弥,他家里不同意,徐夫人嗤之以鼻,觉得钟弥配不上徐家,现在家里意思没变,态度却全然不同。
叫他不许去招惹钟弥。
徐子熠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徐夫人告诉他:“你当你为什么追不上人家?人家身边早有贵人了,瞧不上你的,你别白费了心思又得罪了人。”
什么贵人?又怕得罪谁?
此刻徐子熠看着钟弥身边的男人,却隐隐有了猜测。
钟弥自然不会在徐子熠和沈弗峥之间做介绍,她在沈弗峥面前丢的脸已经够多。
“那个,导游请假,我先去处理一下我的私事。”
她轻声跟沈弗峥交代一句,给徐子熠使眼色,去别处聊。
在路上,徐子熠却多心:“弥弥,你怕他?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钟弥扑哧一声笑:“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怕他?”
“可是你刚刚看他的样子跟平时很不一样,就是有点怕的意思,弥弥,你是不是身不由己?”
钟弥深吸一口气,解释说:“他是我外公的客人,我有什么身不由己的。”
还有一句难听的话,钟弥今晚心情好没跟徐子熠说。
我是烦你好吗?
徐子熠纳闷:“你外公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客人?你以前没说过啊。”
“我以后也不会说。”钟弥试图提醒他,“我们是有什么关系吗?我需要什么事都告诉你?”
再说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钟弥郑重说:“我虽然单身,但我有拒绝恋爱的权利,不是你追我,我就一定要答应,我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
徐子熠问:“是因为我跟周霖高中是朋友,你觉得为难吗?”
钟弥发现跟他很难沟通:“我不为难,我没有那么强的道德感,我单纯是不喜欢你而已,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你也不喜欢周霖了?”
“不喜欢。”
钟弥烦了。徐子熠却像冷静下来似的,忽然扭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动静突兀,钟弥也下意识跟着看过去。
实则他们刚刚走出很远,此刻站在拱桥另一头,什么也看不到。
可这无声一刻,钟弥和徐子熠想的都是同一个人。
良久,徐子熠问:“那你现在喜欢谁?”
刚刚徐子熠来找钟弥,盛澎和蒋骓都看见了,目送那两人走到拱桥那头,盛澎收回视线,忽然想去看他那位四哥是什么反应。
沈弗峥站在桌边,手里一把正在晾墨的扇子,另一手拿着手机在接电话,看不太清脸上的神情。
在州市这些天,蒋骓替沈弗峥出面挡了不少宴会应酬,对徐子熠有点印象,启泰地产的副总带着儿子来跟他搭过话,叫他以后多关照。
一个启泰地产,还是副总。
蒋骓忽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啊。”
盛澎不能理解:“你管这叫寻常百姓?只要子孙辈不作妖不犯事,徐家少说能富三代,这是寻常百姓?蒋少爷,您这是没出过京市二环路,眼长头顶上了吧?”
蒋骓瞥了一眼还在打电话的沈弗峥,凑近盛澎说:“前几年,文化/部和书法协会办的百年艺展,钟弥外公的名字,排得比旁家孙家那几位都前。”
越往上去,圈子越小,壁垒越厚,说到底盛澎跟蒋骓也不是一路的苗子,盛澎没有在文化/部供职的爹,消息自然也没有蒋骓灵通。
“那章家怎么就没落了?”
蒋骓耸肩,小声道:“谁知道呢,有时候,官运这玩意儿,到头了就是到头了,再折腾就得拿命抵,急流勇退,也算是高招了,好歹章家现在还有体面,章载年这三个字拿出去还是有分量的,所以我才瞧不上那个姓徐的。”
最后这句愤慨稍显过头。
盛澎露歹意笑容,眼神暧昧起来:“唉,你看,你爸呢,对弥弥她妈念念不忘,你子承父志啊,这多好。”
“你瞎吧!”蒋骓压低声骂一句,眼风往沈弗峥那儿瞥了瞥。
盛澎望去,沈弗峥电话结束了,端端立在一盏柔黄灯笼前,油纸灯面上勾着鸾跂鸿惊的草书,风将灯笼吹得打转,光影也随之变动,忽暗忽明。
而他静立其中,摊看一把扇子,不知上面写了什么,他就那么静静地垂眼瞧着,忽而嘴角薄薄一掀,淡淡一抹笑似沉进什么不为人知的意趣之中。
盛澎悟了,却迟迟不敢信,望着蒋骓:“……有这么层意思吗?”
“那你猜猜,今晚没有钟弥,四哥他肯不肯出来?”
盛澎一下急了:“那把弥弥喊回来啊!”
蒋骓淡定得多:“你急什么,四哥都没急。”
钟弥准备回去时,看到游客手里拿了一盏精致漂亮的纸灯,上前问了店铺,就在附近,于是她也去挑了一盏。
下拱桥,玲珑十二扇门口还是人来人往,刚好听见盛澎的抱怨声:“这弥弥也真是,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她跟四哥打了招呼,也要跟你打吗?”
“那我们等就算了,不能让四哥也一直这么干等着吧?”
沈弗峥说:“等就等,没事。”
钟弥听见了,嘴角没忍住翘了一个小弧。
她微抬下巴,眉眼生动,打马过长安般淌出一段风流意气,扬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