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繁星!”
“我等会儿来检查你的作业,你要是作业没做完,明天你就别想吃那果冻了。”
南淮意耐心地等待着。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从电话那边传来,“嗒——”的一声,重新拿起话筒。
“说到哪儿了?”
“哦对,欺负繁星最狠的那个小孩,她同桌。我找她家长好好聊了一会儿,让孩子转学去了。各自奔前程么,小孩子这样,要么是没人教,要么就是大人教的,总得有一个要负责的。”
“嗯,我知道了,谢谢灼颂姐。”南淮意道谢。
他的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的,无波无痕,听不出什么变化。
谁说孩子就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的。
他们往往是最欺软怕硬的那一个。
只是还没有学到大人的圆滑与掩饰。
将这种事情做的更明白了一些。
所有的喜怒哀恨一切都直白地表现在了脸上,表现在自己的行动当中。
他们能迅速地找到一个群体里的最弱者。
而不想成为下一个弱者的人,就会一拥而上,把这个最弱者踩在脚底。
杨繁星曾经被这个群体视作是最弱者。
而当她摆脱了最弱者的地位,那个曾经欺负她的领头者,就会反过来,被孩子们以一种近乎向杨繁星表明站队态度的行为方式,将她踩在最底下,地位瞬间颠倒。
所以当杨繁星脱离了。
李丽娜就成为了下一个。
这几乎在每个班级都存在着这样一个弱者,他们的名字存在于孩童的大大小小的“玩笑”中。要彻底脱离这样的低下,往往需要等到高中甚至大学,这样的被言语欺凌的暴力才会消失。
杨繁星或许还不会恨。
但看到这样的场景,面对曾经的欺凌者,凡是人,就会有爱憎。
不过,至于这些事情,就不必说给许逐溪听了。
或许日后哪一天,杨繁星会自己告诉许逐溪。
不过即使是要好的朋友,也总是有自己的不能说与别人的秘密,这是常态。
杨繁星,自有沈灼颂保驾护航,用不着南淮意关心顾虑。
南淮意首要在意的,是许逐溪心里的想法。
等南淮意推门回来,许逐溪忽然惊醒,发现自己眼前的两道菜还保持着原样,是一动也没动的,不免有点心虚,分别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塞得两颊圆鼓鼓的,满当当的一大口,咀嚼了半天还险些噎住。
南淮意无奈地笑了下,在杯子里倒了热水,兑了点凉水,中和了一下,摸着杯壁觉着约莫差不多了,他才推到许逐溪的面前,示意她喝点水,“吃得那么快做什么?小心呛了。”
许逐溪说不出话来,只能捧着杯子灌了一大口水,慢慢吞咽着。
她下意识地轻手轻脚,轻轻地将杯子搁在桌面上,尽可能地不发出一点声响。
她被南淮意的目光震慑到了,吞咽的动作都变得更加缓慢。
南淮意靠墙坐着,因为敲击玻璃的噼里啪啦的嘈杂的雨声,厚厚的窗帘已经拉起来了,不过是各拉了一半,留下片刻空间,让外面的阴沉的昏暗的天光投射进来,落在地上,空气中的每一粒灰尘都在光中起舞。
南淮意就在这样的灰暗的光线中,五官凭空蒙上一层阴鸷的色彩,目光沉沉的,望着许逐溪。
许逐溪不知道这样的目光代表着什么。
她只是以一种近乎敏锐的直觉。
就像是猎物面对野兽的敏感天线。
她觉得南淮意的心情此刻一定很糟糕。
是刚刚电话里发生什么了吗?
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许逐溪不知道这样的不好来自于她,所以她只能这么猜测。
又给自己塞了一大口米饭和菜,她开始思考,要怎么安慰一下他呢?
南淮意淡淡道:“逐溪,英语老师今天有事,上课取消了。”
“哦。”许逐溪闷闷地应了一声,她现在没什么心情。
没心情欢呼和高兴。
甚至提不起什么劲儿来,懒洋洋的。
她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饭。
这是个很让人心烦意乱的动作。
南淮意拉着椅子往前坐了下,周边的冷肃感像是一下子消融掉了。
随着他简单的这一个动作,从阴影里,坐到了光线之下,他伸出手,按下开关,打开包间里的灯,瞬间明亮起来。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用手挨了一下菜碟,没什么热气了,他按了下服务铃,“把菜端下去热一下吧,都冷了,还有米饭,一块重新热一下,谢谢。”
服务员推门进来,端着托盘,按照吩咐,把两道菜端起来搁在托盘上,正要收走米饭时,许逐溪拦住了,“哥哥,我吃饱了。”
“好。”南淮意颔首,“不必热了。”
他起身穿了外套,等着许逐溪擦干净嘴巴,从椅子上跳下来,穿好外套,他拿起高高地挂在入门衣架上的书包,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走吧。”
外边还在下雨。
好像是天边哪里破了个口子,所有的水都争先恐后地从这个烂掉的口子里涌出来,砸到地上,溅起一大片水珠,打湿行人的裤脚,钻进人们的鞋袜。
前台两侧守着男侍者,穿着统一的制服,撑开饭店配备的黑色大伞,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个人身后,恭敬地打开车门,等两个人上车后,再鞠一躬,将车门关上,“期待您下次光临。”
车开出去好远。
许逐溪趴在车窗,用袖子擦了下窗户上的水雾,涂抹着写了几个字,觉着车窗外的景色好陌生,是从来没见过的。她直起身子,转过头,用问询的目光看向南淮意,这是哪里?
车外的雨声越来越小,天空逐渐明朗。
是澄澈的湛蓝。
轿车稳稳地停下,打开车窗。
扑面而来的是最新鲜的雨后的自然的气味,混杂着春日的青草和风。
南淮意扭头看着她,“逐溪,陪我在公园走走,你愿意吗?”
雨后, 被大水冲刷过的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崭新,万物显出勃勃生机。
天空澄澈湛蓝, 没有一片云彩。
路边的晶莹剔透的露珠,顺着树叶落下来,融进泥土。
南淮意把伞扔回后备箱支起来的二层架子上, 关了车门。
刚下完雨,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水汽, 有点冷。
车上准备着多余的用来加减衣服的外套,内里长了棉绒的,南淮意比了一下, 挑了最下边的棕色的一件,给许逐溪披上,有点宽大,但是勉强还可以,拉紧了拉链。
公园里没多少人。
许是因为下了雨, 天然的绿草地的泥土被从缝隙里冲刷出来, 流粘在石头水泥浇筑的最中间的路面, 还有几个不平的小水坑。
许逐溪慢吞吞地跟在南淮意后边走, 两只手插在兜里,挑拣着干净的路面走,偶尔故意用脚尖碰一碰小水坑的边缘,自娱自乐地笑一会儿,又收了笑容, 愁眉苦脸起来。
南淮意领着她走到一处池子跟前。
往常下午这个点, 池子里都有专门负责收放鸭子的人来,掀开笼子, 把一群鸭子放进水池里,任由它们在里面遨游,算是公园里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最前头的最大的鸭妈妈,领着身后的一群小鸭子,很有秩序,在水里划开细密的水纹,到了岸边,就摇摇晃晃,抖落掉羽毛里沾的水珠。
南淮意领着她来看鸭子,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看鸭子。
他本来是想着用鸭子来举例子的,一个庇护着自己所有的幼崽的鸭妈妈。
结果两个人就在这个栏杆边,迎着冷风,吹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有半点动静。
“啧。”
南淮意有点懊恼,拨了下表盘,今天下雨,应该是不放鸭子了。
他有点烦躁,偏头看着许逐溪,见她低着头,两只手在栏杆的空隙里进进出出,自己跟自己玩起来了。
南淮意看着她脑袋上这个棕红色的帽子,伸出手,把人的脑袋往上边一提。
许逐溪被迫地茫然地抬起头,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今天这么沉得住气?
还不说?
南淮意就这样同样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她。
然后他伸出手,捏着帽子左右两边垂下来挨着脸颊的两片,像是包饺子似的,把两边捏起来合在一起,这样一来,倒把许逐溪整张脸蛋捏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边。
像个让人捏住了嘴的小鸭子。
南淮意看着看着,倒是乐了,气也没了。
他松开手,从这个临风的风口处撤开,牵着许逐溪在有树木挡风的小路上走。
终于找到一个四下里都有树丛围着的地方。
南淮意松开手,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吸掉木椅子上的雨水,还有落下的一些被泥和水打湿的叶子和树枝什么的,把自己左手提着的另一件衣服铺开,这才让许逐溪坐下。
许逐溪乖巧地坐下,两只手也从兜里拿出来,放在膝盖上,身板挺得端正。
南淮意把她的两只手给她重新塞回去,“别把手冻了,生了冻疮,很疼的。”
两个人静默无言。
“逐溪。”
南淮意叫她的名字。
“愿意和哥哥分享一下,今天在班里是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
许逐溪低着头,把自己的下巴藏进竖起来的大衣衣领里。
南淮意并不着急,他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许逐溪终于开口。
她盯着地面,盯着半空中扬起来的树枝,盯着天空,总之始终不看向南淮意的方向,自顾自地讲着,“今天,我看到班里的好多男生,还有几个女生,他们在一起欺负我们班里的另外一个女生……他们就说,那个女生要和谁谁谁谈男女朋友,然后那个男生就立马说你才要和她做男女朋友,他们就一起笑……”
许逐溪讲的很缓慢。
她不知道要怎么讲这件事情。
她应该怎么讲述这件事情,才能让哥哥感到这里面的羞辱的意味。
尽管她的讲述,就连她自己听起来,都仿佛是在真的开玩笑一样,听起来,真的似乎很无足轻重。
但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所谓的“玩笑话”里蕴含的浓重的羞辱和让人崩溃的无法反驳无法反抗的绝望。
“赵景泽去让他们不要说了,他们就说是因为赵景泽要和那个女生在一起,他们两个要做男女朋友了,还说赵景泽是为了要维护自己未来的妻子。”
许逐溪忍不住隔着衣服,两只手揉搓着,将衣服抓的皱起一块。
她忽而有点害怕,万一哥哥问起,为什么会是赵景泽上前制止,而她为什么不制止,她该怎么解释呢。
南淮意当然不会问起原因。
他只是安抚性的,隔着她的帽子,摸摸她的脑袋,轻声问:“那——逐溪想要怎么做呢?”
“我想……”
许逐溪停顿了一下,她仰起头,下巴从衣领里抽出来,“我想帮她。”
她鼓起勇气,“我想让他们都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我想让他们知道,这样的玩笑很没有意思,欺负同学是错的,是不应该做的事情。”
南淮意望着她,很温和,“那你有想好,具体要怎么做吗?”
他举个例子,“比如,怎么样让他们不要在欺负她了呢?”
这个方法,许逐溪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过。
但是具体怎么做,她确实还没有考虑过。
她思考了一下,“……我可以直接冲出去,我让他们都不许说了?”
“这样可以吗?”她请教看起来相对权威性的有力量的南淮意。
“可以啊。”南淮意点头,“你可以试一试,尝试以后,我们才知道到底可以不可以的,对不对?如果这个方法不可以的话,到时候,你就再换另外的别的方法?”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就直接告诉我,好吗?到时候,你说怎么做,我就帮助你怎么做,好不好?”
“嗯。”许逐溪有了信心,得到了南淮意的承诺,她重重地点了下头。
南淮意意有所指,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望着更远更远的天空,“你要记得,逐溪,有什么做不到的地方,不要逞能,不要害怕求助我。我把你看作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希望你也把我当作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有的事情,不是想,就可以做到的。很多事情,本来就是你这个年龄的小朋友无论怎么样,都做不到的事情。但是等到你以后大一点了,你就会发现,只要稍微长大一点,很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不会费多少力气。”
他最后强调,“逐溪,你要记住这一点。”
有人说,每个人是一座孤岛。
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是孑然一身的。
可事实上,那只是没有人能够在你的背后托住你,告诉你世界并不可怕。
孩童本将最信任的目光投向家长。
父母本是孩童们心中第一的倾诉对象。
他们说:“爸爸、妈妈,在学校有同学欺负我。”
父母却告诉你,“诶呀,这是你同学在和你玩呢。”
“怎么别人都不受欺负,就你一个人被欺负?!”
“……那怎么办呢?告诉老师,你们老师肯定要对你有意见的。”
他们渴望看到父母像超级英雄,把所有怪兽踩在脚下。
但父母往往也只是寻常人。
没有那样的有力的强大的支撑的臂膀。
而寻常人在生活中又有太多的不得已与顾虑。
生活如此,风雨如此。
所以我们只能做一座孤岛。
“哥哥。”许逐溪低着头,又把下巴藏进衣领里,声音闷闷的,隔着衣服传出来,她还有件难过的事情,“李秀婷老师。”
南淮意靠近她,“李秀婷老师怎么了?”
许逐溪说:“繁星说,她之前告诉班主任,她被班里的同学这样欺负。但是班主任却告诉她,这样是班里的同学在和你开玩笑的……我们班的班主任老师,就是李秀婷老师,我很喜欢李老师的,可是李老师为什么要这么跟繁星说话?”
许逐溪纤细的手指,揪住南淮意的袖口,抓的紧紧的。
南淮意稍一思索,就将事情的原委想明白了。
他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之前的这个班的班主任老师,还不是李秀婷老师。她也是今年才刚刚换来这个班级,还没有当很久的班主任老师。大概——大概就和你一样,她来到这个班级的时间是和你一样长的。所以不是她这样告诉繁星的,她或许也不知道班里还有同学欺负同学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对这个班级的内部学生情况,了解都是透彻的。
南淮意也有暗示的意图,他暗示许逐溪,可以寻求班主任的帮助。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粗浅的暗示,又夹在安慰的话语中,许逐溪暂时是体会不到。
她只是很高兴。
李老师果然不是这样的人。
许逐溪低声说:“我就知道,老师看起来就不会是这样说的老师。”
她说完,兴许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掩饰性地摸了下自己的脸颊。
她有太多喜欢的老师了。
她想起前段时间跟何佳涵看电视学到的词,叫“花心”,她这样就是花心了。
两个人在长椅上又待了一会儿。
南淮意没指望许逐溪现在就能明白自己说的话是想要表达什么。
但以后总有一天会慢慢明白的。
现在只要在脑海中有这样的潜移默化的印象,就足够了。
许逐溪是怎么打算的,也就是怎么做的。
于是第二天,当大课间休息的时候,班级后排再有同样的声音响起。
她早就一直盯着那边的动静,猛地站起来,又把自己的椅子踢倒。
许逐溪刚预备冲过去,就见今日李丽娜从自己的位子上推开人跑了出去,从教室后门口跑去了外面的走廊。
班里那群嘻嘻哈哈的男生跟了上去,跟在李丽娜后边,声音还越发的高昂起来。
许逐溪立马跑步跟上,绕过前头的讲台,从前门冲出去。
杨繁星不明所以,手里还举着刚要分享的桃干,有点发懵,下意识地塞进自己嘴里咬着,推开许逐溪的板凳,也小跑着从前门冲出去,喊着:“逐溪,你怎么啦?你没事儿吧?”
拥挤又宽敞的走廊。
李丽娜被围在最中间。
他们绕着李丽娜笑着喊着狂欢着大叫着。
许逐溪愤怒地强硬地分开两个人,进入这个包围圈,她怒吼着,“不许欺负她!”
“你们……”
她的怒火直冲天灵盖,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身子,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们……”
但她还没有开口表达自己的意思,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手,猛地推了她一下。
伴随着李丽娜在她背后尖利的一声,“许逐溪、许逐溪想要和你们谈男女朋友!”
她僵硬的又尖锐地大笑着,带有讨好的意味,似乎是想要引导左右两边的人和她一起笑,“是许逐溪!我从来都没有的!”
许逐溪愣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望着站在她身后的,靠在走廊柱子上的李丽娜。
只有三个字在脑海里回荡, 是她的名字,“许逐溪”。
一道尖锐的女童的喊声,不停地喊着许逐溪, 重复着许逐溪。
“是许逐溪想要谈男女朋友!”
她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李丽娜,目光化成了一个弯钩, 将她牢牢地定住。
李丽娜躲闪着,她的眼神闪烁着, 她低下头去,或是往左右两边看。
她自己也很心虚。
但是如今,许逐溪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李丽娜渴望地环视周边的同学, 她希望得到目光的回应,她想要与他们站在一起去。
她是多么怀念曾经站在那里和同伴围成一圈的日子啊。
李丽娜曾经也是其中的一个。
她想起那个时候,大家还是一起把杨繁星围在中间。
一起看着她,一起围着她蹦蹦跳跳,然后所有人一起哈哈大笑, 还能得到杨繁星讨好地送给他们的糖果。
那是多么快活啊。
可是很快一切都变了。
李丽娜还记得那个下午, 她嘴里咬着杨繁星送给她的棒棒糖, 刚爬上五楼, 就看见自己的家门敞开着,有两个个子特别高,穿着一身黑,还带着墨镜的人,站在她家门口, 冷冷地盯着她看。
是杨繁星的姐姐。
这是李丽娜自己猜的, 她胆怯地走进家门,下意识地想要把糖果藏在背后, 被那个年轻的应该是杨繁星姐姐的人,抽走了手里的糖果,往地上狠狠地一扔,糖果碎片有一点落回了她手里。
后面发生了什么,李丽娜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她被爸爸妈妈训骂责打了一个下午,罚她不许吃晚饭。
他们安静了好长时间。
可是很快,噩梦一样的日子降临了。
这个被欺负嘲笑的角色,变成了她。
从杨繁星变成了李丽娜。
李丽娜太想从这样的生活里挣脱。
她的目光渴望又扭曲地落在许逐溪身上,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只要许逐溪变成了这个被欺负的人,她就不用再过这样的被嘲笑的日子了。
她张皇地望着左右的同班同学,看着这些欺负过嘲笑过她的男生。
他们却没什么反应。
或许不能说没什么反应,他们只是站在原地,然后低声地交谈着,就那样站着,却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做。
李丽娜突然哭了。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逐溪!”
杨繁星刚从教室跑出来,就见着许逐溪站在一群人中间,背对着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是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们干什么呢?!都走开!逐溪!”她一把扯开最外围站着的两个男生,用力挤进去,拉住许逐溪的胳膊,就要拽她出来。
许逐溪被拽了回来。她回过神,忽地,觉着校服外套从后边也让人拉住了,再次回过头看去,是李丽娜。她难过又愤怒,只是这一次同样的难过与愤怒,又似乎和上次的不太一样。
她只知道,她现在,不想安慰李丽娜了。
一种遭遇背叛的愤怒已经冲击了她的心灵。
她咬着牙,说不出话,恨恨地把李丽娜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撇开,反客为主地握住杨繁星的手,低着头,一股脑地往外边大步向外冲。但她忽而又停下来,没有去看还站在原地的李丽娜。
许逐溪握紧了拳,手臂垂直放在腰侧,大声地喊道:“谁都不许再欺负李丽娜。否则、否则我就……”
巧也不巧,这次同样没能把话说完。
许之夏不知道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她不知道这么多人满满当当围在这儿,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匆匆将大致情形扫了一眼,她就得出了属于自己的结论。
一群歪瓜裂枣,把两个女孩围在最里边,里边其中一个女孩哭了。
二班这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小胖妞推搡着要挤进去,喊着听不太清楚的名字,应该是同班同学。
许之夏冷静地想,这就是很明了的事情了。
一群男孩堵着两个女孩欺负。
她利索地把自己的校服袖子撸起来,随便挑了个倒霉蛋,一脚踹上去,在雪白的校服后背上留了个脚印,顺带着把人踹倒在地上,轻松地把这个包围圈撕了个口子出来。
许之夏从来是不分对错的,她只看男女来站队。
在这个方面,她是帮亲不帮理的。
要是没有亲的,那就帮女孩,总是没有错的。
半点不带怂的,她在打架上算是熟手了,趁着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手脚并用,老练地把人的手臂绕着背后锁住,利索地下脚,打了一个就把那个人往角落里踹,熟练地和人撕打在一起,飙出一长串不间断不重复的国骂,真算是调动了全身的所有功夫了。
她打架,既有分寸,也敢下死手。
手指贴着头皮,绷紧了用劲儿,把头发揪住,死死地抓着,吓唬似的要把人的脑袋往栏杆上去磕,被哭爹喊娘的求饶,这才松开。她逗趣儿似的补了一脚,懒洋洋的,“赶紧滚。”
这一连套的招式,把许逐溪和杨繁星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看呆了。
等人都散开了,两个人还傻愣愣的在原地站着。
“一群孬种。”许之夏不屑地翻了个白眼,鄙夷地环视了周围一圈,本来还打算再补一脚的,却没剩下什么人,只得遗憾作罢。
见着自己“见义勇为”救下的两个人在原地站着,她想着兴许是被欺负了还没回过神来,她把自己的袖子慢条斯理地拉下来,打了个哆嗦,这个天气露手臂,还是怪冷的。
一边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许之夏一边径直走到这两人面前,很豪气地拍拍两个人的肩膀,一派大姐头的作风,“没事儿,你俩别怕。以后再有男生欺负你俩,你俩就来我们班找我,我就在四班,走廊最里面。”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班级的方向,许逐溪顺从地望过去,杨繁星偷偷地打量这个“正义女侠”,被逮了个正着,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连连点头,“看到了看到了!”
“嗯。”许之夏满意地点头,临了,又友好地分别握了下两个人的手,这才哼着歌回教室去了。
这种大场面的震撼与崇拜,短暂地冲淡了许逐溪的难过。
但转瞬之间,这种难过的情绪又更加猛烈地反扑回来,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灵。
她扭头悄悄朝后边看过去。
李丽娜被人挡住了,看不清楚。
事实上李丽娜一个人回了位子,趴在课桌上哭了会儿,但是没有人来安慰她。她的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哭声消失。最后,她坐起身,自己擦掉脸上的眼泪。
许逐溪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她把所有的自己的情绪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人能够瞧得出来。
这种事情她做的驾轻就熟。
南淮意还是靠在后门口等她,看她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站起来,低着头,像是毫无差别地和杨繁星还有唐甜告别,又慢吞吞地走出来,拉着南淮意的衣角,爬上车。
南淮意就是许逐溪。
许逐溪就是南淮意。
即使不同的经历、不同的人生,构成了同一个灵魂的不同底色。
两个人从本质上来讲,可能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但南淮意足以一眼看出许逐溪的不对劲儿来。
他注视着她,无声而包容。
在南家院门口下车,许逐溪刚要迈步跨过门槛,让南淮意拉住了,带着她往右边拐了两步,靠着墙壁站好。
南淮意蹲下来,捏捏她的手,轻声问:“逐溪,你今天不开心吗?可以和我讲讲吗?”
许逐溪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被李丽娜推搡的时候,她没有哭。
看到李丽娜在自己的座位上哭的时候,她没有哭。
杨繁星小心翼翼问她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哭。
但是眼下南淮意轻声轻语的这么一句询问,她忽然就忍不住了。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顺着脸颊滑落,很快就打湿了自己的衣领。
许逐溪的哭泣是无声的。
她从前也有声音,断断续续的控制不住的哭泣声,像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所发出的委屈的哭泣,都是希望得到父母的轻柔的关怀。
但在被母亲责斥打骂以后,倘若要是哭了。
吴丽就会把铁盆砸到铁门上,骂道:“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
许逐溪总是又惊又惧,下意识地蜷缩起腿脚,躲避从铁门反弹扣在地上的铁盆,或者是什么别的东西,强压着声音,就是哭,也总是小声的,尽可能地把声音捂在自己的胳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