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言情小说
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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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有花的娇,竹有竹的傲,两处对庭互映,又相得益彰,如有无尽的缱绻之意。
  这般鸾凤和鸣的气息在堂室中
  更为明显,只见那东屋里的墙柜与书案上,满满都是撂放整齐的书册,而一张屏风相隔的内室,却布置得精致绮美,处处可见女子的巧思。
  主人虽仙逝,蕤园内日日都有人清洁扫洒,一瓶一器,有如生前。簪缨每次回府,都要过来在父母生活过的屋里坐一阵。
  她记得,小时候屋里有位芮嬷嬷,是外祖母的陪房,后来又看着阿娘长大。那时嬷嬷抱她在膝头,给她讲父母的故事,最爱说起的,便是居室中那张袁安卧雪图屏风的来历。
  原是东汉有位贤士名叫袁安,大雪之日,宁肯在屋里忍冻挨饿,也不肯出门讨食,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傅子胥一日温书,读到此节,赞叹不已,道唯有贤者能将心比心,知人人苦饿,不去争抢妨碍,此为高节仁士。
  唐素听后却不认同,驳道:“圣人云,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袁安处穷,却连独善其身也做不到,分明出门便可活,却死活不出,岂非腐儒?”
  于是夫妻二人一论高节一论迂腐,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还是唐素大度,退让一步,拖着声调笑眯眯道:“好罢,那三郎便做卧雪高士,由我来雪中送炭,总不使你冻坏饿坏便是了。”
  幼年的簪缨听不懂深奥的典故,但每次听芮嬷嬷惟妙惟肖地讲述这段故事时,心里总觉得十分温暖。
  各持志向又相互理解,互相爱重又不改其志,恰如妍丽的娇花与清高的翠竹,互倚互望,是她想像中一对夫妻最为恩爱的模样。
  阿父和阿母也确实做到了。
  阿父纵为一介书生,却心存报国之志,主动请缨随兄长持节北征。
  阿母即使在丧夫育女之后,犹然心志刚强,不忘拓展海商之路,身先士卒带队出海。
  他们最终都没能回来。
  可簪缨一直觉得,阿父阿母皆如翱翔青天的雄鹰,总有一日会在云霄之上重逢。
  虽然记忆里没有他们的样子,但她知道,他们都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
  只有她,很笨,很不好。
  “阿父,对不起……”
  簪缨轻抚书案上父亲留下的手迹,沙哑声从喉咙里挤出。
  她这些年除了读过几本经书,只晓得孝经女诫,腹内草莽,识人不清,任人摆布,活脱脱是满脑袋糨糊。
  父亲若知,一定会气得弹她额头吧。
  “阿母,对不起……”
  她上辈子认贼为母,空付孝心,却落得如猫戏鼠,惨淡收场。连唐家累世积下的财富也保不住,尽付东流。
  母亲若知,也一定会骂她不争气吧。
  以后不会了。
  女儿向你们保证,以后决不会了。
  “女君,”关注着那府里动静的春堇在门外道,“傅博士与那个女娘回府了。”
  簪缨轻嗯一声,低头揉揉眼睛,最后环顾这间屋子一圈,起身向正房行去。
  傅则安带着妆雪出宫时,不见自家车驾,便觉不好。火速赶回府后,得知簪缨果然在府里,瞬间一个头两个大。
  傅老夫人看见出门时还好好的阿雪,回来却双目红肿如桃,神容憔悴,如此可怜见的,忙问傅则安出了什么事。
  她也急,傅则安也急,两下里好不容易对上话头,刚道清缘由,簪缨便至。
  她抬眼看了看祖孙三人,也不脱履,直接拣了一张矮足案坐下。
  “大兄好本领,我还以为你带不走这位二娘子出宫呢。看来皇后是想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了么。”
  傅则安见她实在无礼,阴阳怪气,哪还有半分世家女的矜贵,胸口起伏了几下。
  “阿缨,你究竟意欲何为?今日之事殿下与阿雪都已经解释过,我信他们之间
  清清白白。你为何如此任性,在宫里不识进退不算,还要回到府里咄咄逼人,你可知,宫里都要乱天了吗?”


第8章
  簪缨很奇怪,原来她为着自己的损失辩一个理,讨一个公道,在太子和大兄眼中,就是咄咄逼人。
  傅老夫人震惊的是另一件事,质问道:“阿缨,你当真要与太子殿下退婚!”
  “退婚之事,断簪为凭,有何当不当真的。”
  少女的语气里混合着天真与漠然,独有一种疏冷,眸子转向傅则安,“大兄莫急着为谁开脱,我嘴笨,吃不了谁。此来贵府,只为问清三事。
  她不给对方开口的时间,接着道:“第一,傅妆雪的真实身份,兹事不小,为何却无一人告知于我?
  “第二,她与太子亲近,是否得了傅家授意,打着姊妹共侍东宫的主意?
  “第三,若是如此,我理应得个交代;若非如此,那么傅氏有女行事不端,败坏声名,兄长、祖母,你们更应给出个说法,不是吗?”
  从小在宫规森严的地方长大的少女,说话从来细声慢调,与人吵架都不会,遑论口角伶俐。
  所以这篇话,包括之前在华林园水榭当众退婚的那一番话,簪缨从恢复前世记忆开始,便一直在思量了。
  她心智单纯,便将前后的因果道理反反复复琢磨。
  她语气软弱,便先在心里组织好语言,温习再三,而后一口气说出。
  她不懂得顶撞他人,便逼迫自己说话时盯着对方的眼睛,不许自己露怯。
  与每餐强迫自己多吃下去的每一粒米一样,脱胎换骨,如此艰难,但是,她想尽力一试。
  试着变得强一些,再强一些,直到拥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
  许是没想到这种长篇大论会出自簪缨之口,傅则安意外地默了默。
  傅妆雪见兄长为难,眉间闪过一缕凄楚,直挺挺跪在簪缨面前,神色哀婉,比指对天道:“阿姊信我,阿雪到京日浅,诸事皆听从祖母、兄长安排而已,惶恐尚不及,绝对没有其他心思。我愿意对天发下毒誓……”
  “阿雪!”傅则安打断,就要扶她起身。
  簪缨和在宫中时一样,从始至终,不给傅妆雪半个眼色,这时也只是撇下长睫,盯着面前的案几,淡声道:“你能做得自己的主,或能回答我的问题,再说话。”
  言下之意,她还没有开口的资格。
  “好,好!吾家阿妹长本事了。”傅则安看着簪缨,眼中满是失望,“为兄能做得阿雪的主,你既要说法,我来给你个说法。”
  他是儒雅的君子,作不惯疾言厉色的模样,原以为让一让也就过去了,不想却纵得她愈发无理取闹,振衣道:
  “第一,隐瞒你,是我的意思。你也晓得,朝中正在商议为先考配享太庙之事,此时不宜节外生枝。且等追封落定,再为阿雪正名,对她将来的前途也有好处。你人在宫里,情势复杂些,告诉了你倒无妨,只是怕不慎传扬出去,惹出非议,不是故意不告诉你。”
  此事簪缨的确知道。
  上一世,便是在中秋节前后,朝廷对大伯父的封号终于有了定论,追赐为永襄国公,配享太庙。傅妆雪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公爵千金。
  记得得到消息的那天,御医刚为她剜过一回腐肉,麻沸散的药劲退后,整条右臂从骨头缝里往外地疼。
  她没忘问上一句,“那我阿父呢?”
  毕竟傅氏兄弟二人是一同出使的北朝,一同葬身在那片故国三千里的异乡。
  却因为傅子胥只是从使,在战场上又无建功,默默无闻,只虚封了一个右光禄大夫。
  傅则安见簪缨神情寡落,以为她不以为然,眉心轻皱,苦口婆心地引导道:
  “第二,阿缨,你自幼生于华族,长于宫闱,荣华宠爱都有了,不知外姓女娘打入这片天地的艰难。我带阿雪参加几个名门宴席,
  也是为了她以后着想。至于太子殿下,是因与我交好,所以见过阿雪几次,偶有关怀,全然是看在我的面上。”
  他真是想劝醒这个一时钻了犄角的妹妹,皂履上前一步,愈发语重心长:“阿缨,你莫以为储妃之位难得,便所有人都想抢你的。你少时亦读书,应知《庄子·秋水》中有则寓言: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饮。一日,有只老鸱拾得一只腐鼠,正逢鹓雏从它头上飞过,老鸱生怕鹓雏抢走自己的食物,便发出‘吓’声怒斥。尔,欲为此鸱乎?”
  屋里安静下来,傅老夫人见有孙儿出马,出了一口气,搭着女使的手从容坐回席榻。
  簪缨眸子轻张,看向傅则安。
  太学五经博士的口才,是了得的。他这是将傅妆雪比作凤凰,而她是那只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却当成宝贝,生怕别人抢去的笨鸟。
  为了说服她接受傅妆雪,傅则安不惜将辩难场上的手段用在她身上,旁征典故,援引例证,侃侃而谈。
  好像丝毫也不觉得,这般言辞会对她的自尊有什么损害。
  说到底,他还是没明白啊。
  他偏心血缘更亲近的妹妹,簪缨不恼。但这位兄长大人一面抛却自身的原则无条件纵容妹妹,一面又将自己的严律施加到她身上,不许她行差踏错半步。
  还大义凛然道,我绝不偏心,我只与你讲道理。
  这却不能够了。
  簪缨霎了霎睫,声轻如雾:“如若我不认这个‘妹妹’呢?”
  “她是老身的孙女。”
  傅老夫人适时开腔,以一种板上钉钉的语气悠哉道:“真要论起来,阿雪是长房之女,你为庶子之女,阿雪便是我嫡亲嫡亲的孙女也当得,你凭何不认?”
  “嫡亲呐……”
  簪缨觉得荒唐可笑,“这是准备将她记在大伯母的名下了?大兄,大伯母亡故多年,你可有上一柱香问过她,她愿不愿意收一个大伯父与他人所生之女在名下?”
  傅则安微微变色,道个你字,无言以对。
  簪缨却已经不奢望得到一个答案了。
  他们连死人都敢欺,何况是活人。
  “既如此……”簪缨敛袖起身,目光干冷地睨着房中诸人,“从今日起,我与傅氏断绝血缘,再无干系。至于东宫那只腐鼠,傅氏尽可以有能者得之啊,日后你们荣也罢,辱也罢,都与我无关,也不必登小女的门。”
  傅老夫人脸色瞿变,“你这孽障胡言什么!”
  傅则安亦是心中震动,醒觉他刚才一心维护阿雪,不慎将太子殿下比作了……又惊于簪缨言中之意,动了几分真怒:“傅簪缨,谁教你的口不择言?”
  本朝最为看重的便是孝道。
  所有世家豪族,更以孝悌团结、同气连枝为宗族的纽带。就簪缨方才说的那番话,假如传出去,便是大逆,足以令她一世不可翻身!
  簪缨不理,该说的都说了,唤了春堇向府外走。
  傅妆雪跪在檀木地板上,怔怔望着那道决然离去的背影,漂亮的瞳仁中满是意外。
  “阿缨!”傅则安追上簪缨的脚步,这个突然翻脸无常的小女娘,真是弄得他硬也不是软也不是,“咱们是一家人,何至于此……你、若心中着实不痛快,便在蕤园住一宿,明日为兄亲自送你回宫,还不成?”
  簪缨早就想过,宫里若来要人,傅家定然二话不说就会把她交出去,所以她今日来,只打算与傅氏门庭划清界线,压根没想过住下。
  她也绝不会再回宫。
  可瞧瞧,眼下是宫里还没来人,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要把她送回那个“荣华宠爱都有”的好去处了。
  这十五年来,因庾皇后严旨,她除了在皇宫和傅府之间
  往来,再没踏足过其他地方,所以他们便想当然地以为,除了这两处,天下之大,傅簪缨再无第三个安身之处了么?
  小女娘绷着脸穿过中庭,一袭白衣柔逸而又坚决,径直绕过影壁。
  眼看便要出府,傅则安终于用了力气,皱眉拉住她的衣袖,“阿缨,你今日回来,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是真的不明白了,她平生顺遂,娇宠集身,今日波折亦全出于误会,究竟哪里来的勇气与执拗,小题大作,非要与皇室退婚、与家族决裂,还连他这个昔日尊敬的兄长都不放在眼里了?
  他们哪里对不起她?
  木色斑驳的门槛近在眼前,簪缨下意识抚住右臂,瞥目,桃花形的眼尾透出一抹嘲弄。
  “许是,为了听谁贺我一句,生辰喜乐吧。”
  今日乃她生辰,是她及笄。
  傅则安悴然松开手。
  今日出了这么多变故,他竟是忽略了这件事。
  簪缨搴裙迈出傅府大门,一身削薄的纱衣顿时沐进浩大的熠熠溶金,伶仃身影,好似行将晒化。
  傅则安看着女孩子雪白安静的侧颜,突然便觉得胸口间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他还想说什么,忽闻西道上响起一串车铃声。
  只见那当前坐在轼厢边上的,乃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葛衣男子,揪一个溜光水滑的发髻,留三撇山羊胡须。
  离傅宅门口还有几丈远,男人便急不可耐地跳下车来。他提袍跑到簪缨身前数尺处,又猝然停下,不敢惊扰到她一般,小心翼翼地扑了扑襟袖,矮身张目,上一眼下一眼仔仔细细地望着簪缨。
  甫一开口,竟是纯正的洛阳腔,夹杂几许颤音:“宫中之事仆已听得,小娘子别怕,唐氏不是无人,必为小娘子向禁中求个公道!”
  上一次他在如此近的距离见到小娘子,还是在小娘子九岁那年,他受召,入宫献礼。此后小娘子一年大似一年,因须避忌,便再也没机会进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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