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言情小说
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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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面山水幛立在堂口,有氤氲成团的光亮从内流淌出来。
  内外静无一声。
  “这位便是唐夫人家的小娘子吧。”
  海棠门外,除却一班值守的黑甲卫,还有一位身着竹布文士衫的中年男子在此迎侯,开口打破沉寂。
  见这位逢雨而来的小娘子一身白衣如雪,外罩月色观音兜披风,雪肤乌发,气象清丽,布衫文士目光迷蒙了一瞬,似追忆起一位故人。
  他不敢再多看,颔首轻道:“将军在里头等着呢,傅娘子请进去吧。”
  簪缨多年不见外男,却也不怯人,轻轻福身,沉吟道:“白日里在宫中未能亲谢大司马,按理,阿傅是该来当面拜谢大司马。可否容我沐浴换衣,
  再来拜见?”
  在她的教养里,面见贵重之人之前就得香汤沐浴,整洁仪容,这样一身风尘地见人,太失礼了。
  布衣文士眯眸而笑,眼尾的细纹透出慈蔼,“不妨事的。”
  那……也好吧,就当客随主便。簪缨想了想,解下披风交给春堇,轻掸双袖,叠复双手迈入殿中。
  欲要跟进去的杜掌柜被文士抬袖一拦,后者笑呵呵地看着他,“杜掌柜,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杜防风被迫停在门外,看不见屏风内的人,心里有七八个吊桶来回晃荡,没功夫跟这人寒暄,直呼其名问:“徐寔,无妨吗?”
  仿佛知道他顾虑什么,名叫徐寔的文掾笑容隐去。
  “无妨。”
  杜掌柜向他眼中深望一眼,不再言语,揣手静静等在廊下。
  却说簪缨才入殿中,扑面便感觉到一片滚热的暖风,微觉奇怪。她隔着屏风止步,道:
  “阿傅拜见大司马,夤夜至此,望公莫怪。”
  “进来。”一声低冽。
  簪缨踌躇了一下,抬步绕过山水屏风。
  她依着礼低垂视线,不曾抬头乱看,是以第一眼扫见的,是镇在室宇四方的四座铜鼎。
  鼎中燃烧的木炭毕剥作响。
  盛夏时节,竟有人在屋中烧炭?
  簪缨忘了礼数,忍不住惊异地抬起头,就与居中而坐的男人对视个正着。
  但见室中摆着一张行军胡床,大马金刀坐在其上的男子,发如漆池,绾着墨簪,剑眉压星目,颔瘦而唇薄。凛丽得不像个武将,却是形容不出地俊逸出尘。
  只是不知因他发色太黑,抑或肤色太白,衬得那张脸幽白若魅,连睫毛上都错觉覆着层霜沫。
  这些离奇之处,却都抵不过,男人身上裹着的那领黑狐长裘。
  夏日穿裘。
  簪缨从前只在记载不羁名士的书中见过。
  然眼前之人,既不风流也不浪荡,一双黑鞶军靴稳稳扎在地上,便显出渊停岳峙的气势。那双投过来的剑眸轻轻一眨,便让簪缨联想起万仞山峰下冰封的雪涧。
  她的样子过于呆了,之前想好的什么问安之语、什么答谢之辞,通通忘了个干净。
  只有嫩红的菱唇无意识微张,眼珠不会转似地盯着他瞧。
  室内薰热,男人的目光疲冷凉薄,挑着眉,由着她看。
  对视半晌,男人眼底慢慢浮现一缕暖意,融了睫上的霜,化成一点水光凝在凛厉的眼尾。
  “阿奴。”他声似轻叹,“长大了。”
  阿奴,南朝俗语,只有自家长辈对亲近的小辈,才作如此昵称。
  几乎是刹那,簪缨心内蓦地一拧。
  她活了两世,没机会听到父母如此唤她,傅家老妪也从来不屑如此唤她,至于帝后,更无心于此。
  所有的戒备,不安,犹疑在一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窝心的不解其故。
  她望着眼前仿若从书页里变出的狐衣俊男子,不知亲与疏,促然道声“你”,呐呐不得言。
  男人等不到她开口叫人,压了压眉心,好耐性地自报家门:“我是卫觎。”一顿,“觊觎的觎。”


第12章
  卫大司马的名讳,簪缨是听说过的。
  却应当不会有人在介绍这个名字时,使用这种说法,且在那把斫冰碎玉的嗓音里,藏进一种引而不发的嚣悍意气。
  觊觎之觎。
  簪缨的刘海下沁出一层薄汗,垂下视线慢慢道:“傅氏见过卫……卫大司马,白日在宫里无暇拜会,在此谢过大司马盛意。”
  听到她的称呼,卫觎双目凝过去。
  他抬手拨了下围在脖领处的风毛,苍白瘦长的手指见了风,又怕冷似的拢回玄狐大氅里。
  “宫中之事我听说了,接下来有何打算?”
  他问得直接,若不是声音里明显透着一股子冷淡疲懒,真像长辈在关怀后辈。
  簪缨对眼前这个人的观感很奇怪,第一印象既觉得危险,可那声“阿奴”之后,又对他有种莫名的亲切……她有些后悔了,应当先向杜伯伯问过关于他的事,了解清楚大司马为人何如,与阿父阿母交情又何如,再来拜会也不迟的。
  他问自己有何打算,是什么意思呢?
  簪缨心中当然有些盘算,今日当众与太子退婚,只不过是第一步。但交浅言深的忌讳她尚且知道,不得不含糊道:“有劳大司马挂问……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话中疏远,纤毫毕现。卫觎蹙动本就紧绷的眉心。
  下一瞬,又好像抵抗着一股力量一般,他尽力展平眉宇,声息吐得轻:“家姊与唐素阿姊情谊深厚,你母亲算我半个姐姐。不必怕我。”
  他称呼我阿母为……阿姊吗?
  缺失的孺慕之情让簪缨动摇了一下,胸中一暖,心弦便松了几分,喃喃道:“不怕……”
  说完,簪缨惊讶地看见大司马长身而起,一道黑影如长风卷云,来到她面前。
  此人坐着时,神松意散,如宝刀在鞘,劲弓屈藏,一身气势都被软氅收敛得无影无踪,只漫澜出落落的靡淡。纵然如此,已令人隐生畏惧。
  不想他一站起来,身量比簪缨想象中还要高出许多,黑氅一坠至麂皮靴口,走动时隐见裘下凯甲。
  而从他斗篷里带出的风,竟是一片冰冷逼人。
  四座烧得旺盛的炭炉,薰不暖当中之人一身的寒气。
  簪缨后退一步,费力地仰起头,欲看清男人脸色,以思应对。却霍然发现,这位大司马睫毛上的霜色并非错觉。
  那竟当真是一粒粒微小的霜沫,覆在其上,缀出一层凛冽的白。
  “还说不怕?”
  卫觎不想吓唬小孩儿,堪堪距着她三尺外,低下头,眨了下眼,“都出汗了。”
  “……是热的。”簪缨何尝不知自己鬓角有汗,她本是爱出汗的体质,加之屋内烧炭,不热也难。下意识说完,却在对方的眼里寻到点玩味的意思。
  簪缨怔怔,他是在逗弄她吗?
  她这一整日,先是应对皇后太子,又去讨问傅家祖孙,已经耗尽了心神,更不说后来出城上山,又折腾半日,此时是强撑着体力,来拜会卫觎。
  因此她脑子已经钝钝的,想了半晌,还是不明所以,只得掩下视线:“天色已晚,不敢再叨扰大司马休息,阿傅告辞。”
  “这不成样子。”
  簪缨迷迷地撑着眼皮,何事不成样子了?
  下一刻,一缕沁凉传到她的头皮上。
  卫觎伸手捞起少女一根簪钗也无的素发,神色间却无轻佻。他低头注视着小女孩发困的稚气模样,浑然的一片天真,好似从未受过半点伤害。
  可事实并非如此。
  男人眸海里从她一进来便压下去的冷戾隐隐浮现。
  常年领兵征伐的人,打探情报是家常便饭,他既说听闻了宫中之事,便是对华林园中发生的一切
  ,都了解得巨细靡遗。
  她今天过生日,却陷入孤立无援。
  就在他离开一刻钟后。
  那些东西,敢欺她如此。
  然而掌心被一篷柔软的发丝搔着,他又不得不强自压回所有脾气。
  “今日你过生辰,为你行了笄礼,再去睡。”
  卫觎放轻手劲,抬手将小女孩柔滑如锦的长发绾起,只会挽男子式样,他便给她挽个男冠式样。又反手抽.出头上的兽首墨玉簪,随性的动作带出几分行伍之人的糙,却是端端正正地,插.入少女发髻。
  “吾家小女,今始及笄,锡尔嘉福,长乐无央。”
  簪缨从方才起,便心起雾岚,茫然呆立。面前之人如此高大,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
  她感到了冰凉的指尖,如雪花般拂过头顶,她听到那四句对一个即将成年的女子来说,最美好的祝词,她默然良久。
  后知后觉红了眼眶。
  本以为,今日听不到这句话了。
  离开傅府时和傅则安说的那句话,其实是假的。簪缨知道上辈子傅家人在她受伤后,是怎样对她置之不理的,所以她一点也不期待那家人对她说上一句生辰快乐。
  明知是不走心的过场话,她不稀罕。
  她原也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了。
  算一算从重生到今日,也才不过十天。当她的脑海中骤然涌现前世的记忆,骤然得知了许多真相,伤她的人太多,一时之间,好像都不知从何处开始伤心才好。
  于是她便强迫自己冷静着,冷静着,计划如何退婚,如何离宫,如何找傅家人理论……
  那些她曾真心期盼过的男女情、手足情、天伦情……无数说不清的痛意混在一处,踉跄着撞上她的五脏六腑,反而好似每一种痛都被削减了几分,可以支撑着她活下去。
  听说,利剑贯体,也是不拔.出来便能撑着多活片刻。
  一旦拔出,便是血溅五步,无力回天。
  原来身负重伤的人想要活,只能暂用刀锋堵住血肉之躯。
  原来人是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苦物。
  可是知道了这一点,总比不知道要好。知道了,就总有机会能活出来,活得更好。
  就是这口气帮助簪缨撑到了今日,至于什么及笄什么祝福,她从一开始就没奢望过。
  知道不会有。
  所以那不是重要的事。
  连她自己都忘了的事,却还有人记得,还认认真真地帮她绾发,簪笄,祝上十六个字。
  在此之前她都不认识他的呀。簪缨眨着眼睛仰头,眸光说不出的明亮潋滟,第一次露出点儿由衷的亲近,“大司马……当真是为了我的生辰,才回京城的吗?”
  卫觎嗽了一声,被霜珠濡得鸦黑的浓睫低扫,便瞧见那枚快要仰到他下巴上的玲珑鼻尖。
  “还能为何。”
  他轻避一步,退回烛火光明里,好好地看着山水屏下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女娘,“及笄是人生大事,阿奴在世唯我最亲,我岂能不来。”
  直到出了殿门,簪缨的内心还盈溢着一种渺茫不知所归的感动,有些头重脚轻。
  她忍不住抬起指尖,小心碰了碰头顶的簪子角。
  中宵的雨有渐歇之势,淅淅沥沥地沿着莲花纹瓦当滴下。簪缨在成帘的细雨中回头,卫觎正站在屏风外目送她,见状,拢着衣裘转回了屋里。
  杜掌柜夫妇和春堇等人打着伞在阶下等,一见簪缨,立刻迎将上去。
  杜掌柜眼尖地发现小娘子换了发式,看着那支男人才用的兽头玉簪,他先是一愣,随即胸臆鼓荡,拱手向徐寔深躬一礼。
  致的是歉,为之前
  他关心则乱猜疑了卫郎君,问出口的那句话。
  徐寔微微一笑,柔和的目光落在小女娘的背影,又抬头仰望天边那轮云翳将散的圆月。
  十六日,既望夜啊。
  他辅佐卫觎多年,知道每月的这个日子,大将军能不出门便不出门,三丈之内生人勿近。结果这回为了赶上唐夫人遗孤的及笄礼,将军才在淮北泗水击退一队扰边的氐人轻骑,戎甲未及脱,二话不说便转辔回京。
  白天在宫城,就隔着一道门。
  那些守门的值卫一个个都吓成什么样了,徐寔毫不怀疑,倘若有人敢拦,大将军不吝像十年前一样闯一闯禁廷,闹一闹后宫,解一解火气。
  没成想里头的傅娘子说了几句话,大将军默然片刻,竟遂小寿星的意,依言出宫了。
  哦,离开前貌似把那头白眼老狼踢了一脚,就算发脾气了。
  可谁也没预料,前脚才走,华林园就生出那档子事。
  傅娘子竟会立誓退婚,还冒雨到了行宫来。
  徐寔向灯光荧荧的窗内回望一眼,老神在在地耷下眼皮。罢了,这会子不知积压着多深的火呢,他能不撞枪尖还是不往上撞了。
  一切待明日吧。
  ……
  “大司马与小娘子都说什么了?那位督公可凶不凶?”
  这厢,一众人拥着簪缨回到南宫殿。阁内一应的铺褥薰香,热水沐汤都已有仆妇准备齐妥,不说媲美内宫,亦是样样精致。
  甚至闺房一隅,还保留着唐夫人从前用过的镜台牙梳。
  任娘子伴着簪缨进到内室,关心地问了一嘴。
  簪缨一走进阿母住过的旧居,便转头转脑地四处瞧,闻言不假思索:“一点也不凶。他说——嗯,让我好好睡一觉。”
  说话时,她的眼睛皎皎如星辰,颊边一对梨窝若隐若现。
  积郁了一整日的沉重心绪,一扫而空。
  仿佛在这个绝亲弃缘,孤身前行的日子尾声,有了一个不期而至的人,有了一场迟来的笄礼,有了那句她举目四顾想也不敢想的“阿奴在世,唯我最亲”,便是她最好的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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