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皇后的脸色几乎挂不住,声音隐忍到了极点,“随本宫回去及笄。让诸位见笑了,此间无何事,请回水榭观礼吧。”
她还想着粉饰太平呢。
簪缨讽刺的目光掠过庾氏,摇了摇头,当着来宾的面道:“既然太子心中另有所属,傅簪缨千百个难及,我二人的婚约,便不作数了!”
突如其来的一语,不啻惊雷入水。
林中众人的神色,登时比听闻大司马进宫还要惊诧!
程蕴离得簪缨最近,见她说完后身形轻晃,忙欲扶她。
未等伸手,目光一直关注在傅妆雪身上的傅则安,好似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妹妹,抬目失声道:
“阿缨,你是想逼死你妹妹么?!”
庾皇后同样措手不及,怒视着傅簪缨毅然的神色,她
终于发觉,事情有几分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这一句“不作数”出口,不管这丫头本意为何,只怕京城的风向都要变一变。
胡闹也当有个限度!
庾氏蜷紧手掌,在众人面前换了种哀戚的口吻,笑怒不变道:“小娘子,我膝下无女,将你当成心肝儿无微不至地照顾了十二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你有事说事,有气出气,都依着你,可这么着口不择言,便不怕伤了为娘的心么?”
簪缨强忍恶心,眼底燃着凉焰,一字一字回言:“娘娘的十二年,我刻骨铭心,他日必当回报。”
余音未落,腕子上突然一痛。
李景焕上前钳住她的手腕,眼里有浓重的失望,有无奈的纵容,眸海最深处,却是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微慌。
“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语声问得很慢,扣着簪缨的力道很疼。
比这更疼的,她也受过。
簪缨直视着那双曾几何时百看不厌的凤目,微颤的左手拔下发顶玉簪,目光与声音都平静至极:
“今日因由,诸位见证,傅簪缨上指九天起誓退婚!倘有违背,人如此簪。”
玉簪掷在假山岩角,碎折两段。
她甩开李景焕的手,清风掀起姝人雪白的袍袖,她的目光越过人众,眺望白云下一重一重的翠瓦飞檐,金銮紫顶。
仿佛立在洛水岸边的洛神,一回眸,便是对人间的最后一顾。
这一刻,无人在她身边。
她只有自己。
可簪缨并不觉孤独脆弱,反从心底鼓荡出一种挣脱束缚的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7章
傅簪缨走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子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头脑恍惚。
方才手中人转身离去时,他仿佛隐约听见一声呢喃。
“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了……”
这句话寂寥到不祥,李景焕情愿是自己听错了。什么样悲冷无望的遭遇,才会令一个韶华女子发出如此叹息?阿缨说到底,不过是个被宠惯了的小姑娘,她……断作不出此等感慨。
所以他下意识追出两步后,察觉到各路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身上,猛的一个激灵,停下了脚步。
当朝太子失神落魄地追着一个小女娘而去,传扬出去,岂非惹人耻笑?
他与傅妆雪本无一事,一旦着相,不是自认心虚吗。
李景焕目色深晦地站住,耳边,是母后在说些冠冕堂皇之言安抚宾客。他借着整理襟袖的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了,储君当有储君的风度。大不了宴席结束后,他去玉烛殿,向阿缨好好解释清楚。
殊不知簪缨离开华林园后,一刻都未耽误,拉住赶上来的春堇快步走出凤妆门。
她没有走回后宫的那条路,而是沿着漫长的御道一路向南,贴着宫墙走过皇后的寝宫、走过皇帝的中斋、穿过议政的太极殿,一直走,一直走。
少女失了簪子的素发从风,有几缕被吹到她颊上,遮住眼睫,她也顾不得勾下。
宫道漫长,两侧高耸的青墙排山入闼般向下逼仄,簪缨以往出行,皆是乘坐轿辇,从没有自己走过这么长这么久的路。
走到脚累腿软,她便掐自己大腿一把,挽着唯一陪在她身边的春堇继续前行。
她早算到了太子不会追出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堂堂东宫的气度颜面自然要顾一顾。李景焕性格的这一面,说起来其实与庾氏很相像。
正因为此,庾氏眼下定然在忙着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顷刻间也顾不上她。
至于傅则安,当然会守着傅妆雪寸步不离地安抚,说不定心里还怪她不懂事,哪里会追赶出来。
这些人,大抵都觉得她方才说的是气话,觉得她离开了华林园,也只能回到玉烛殿去,所以不会在气头上大费周章地追出来。
曾经令人心寒的事实,此时却成为簪缨的助力,她抢着这片刻的空当,没什么阻碍的便来到云龙门。
此地正是之前大司马停留之处。
大司马自然已经走了,朱墙下立着几名执戟的守值禁军,犹处在一种恐怖的阴影里。
他们恍惚地回思片刻前,那个戎甲长裘,白狼卧履的男人,背后生出一层白毛汗。
面前忽然飘来一阵香风,守卫们定睛一看,便见一位素发及腰,姝色清绝的小女君出现在眼前,目光都不由有些发直。
春堇上前挡住小女君的身影,低咳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枚金灿灿的令牌。
这枚夔纹凤翼牌,还是多年前皇帝赐给簪缨的,佩此牌,出入内外宫门便可通行无禁。
然而簪缨不是那等轻狂放肆的人,以往在宫里步步留心,金牌虽珍,却无用武之地。昨日晚间,她特意让春堇翻找出来贴身带着,这第一回 也是最后一回用,倒派上了大用场。
守卫们见令牌如面圣上,虽暗觉奇怪,却不敢怠慢,拱手行礼,让出道路。
从云龙门向东,便是止车门了。
这里停满了带有各氏家徽的轺车,皆是今日赴宴宾客所乘的车驾,其中自也有傅则安兄妹乘坐的那一辆。
瞧,连车都是现成的。
傅家的车夫认得傅娘子,只是他载来的明明是大公子与二娘,这会儿出来的却变成了小娘子,吃惊不解。
簪缨滚了滚干涩的喉咙,只道一句:
“宴会出现变故,我有重要之事回府禀告祖母。”
车夫听后悚然,不敢耽误,忙放下踏凳请小娘子上车,赶回傅府。
春堇扶着小女君上了车,安顿她坐稳后,忍不住用一种百感交集的目光望着主子。
这些年来,她贴身照顾小女君的起居,从未听过她说谎诓人。有时春堇甚至忧愁小女君实在过于乖巧,以此柔质,将来面临统理后宫的重任,小女君如何担得住?
今日之事却让春堇感觉,小女君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
也不是突然,细想想近日光景,她都已经记不起,小女君有多少日子不曾开颜过。
昔日小女君总挂在脸上的那种甜渍渍的笑,不见了。
春堇不晓得女君是如何提前知道太子会与傅氏女在假山下幽会,以此让她早做准备,她也不关心,她只担心小女君经了这一遭,心里会不会难受。
那是小女君从小到大钦慕、信赖、追随的太子殿下啊,小女君眼里把殿下看得多重,心里把殿下藏得多紧,春堇通通都知道,便说太子就是小女君生命的全部,也不为过。
可太子竟在她的及笄礼上,同别的女娘不清不楚。
皇后娘娘和傅大公子,也不偏着女君说话……
“女君若是想哭……”
春堇的话还没完,簪缨转过双眸,那里面水汪汪的,潋滟欲滴,却不见泪。她轻道:“不哭的,最难的一关已过,我不哭。”
“只是连累阿姊陪我担风险,姊姊放心,你的奴籍身契我一定帮你勾销,不会让任何人发落你的。”
春堇鼻子发酸,这种时候,小女君还在考虑她的奴契。
簪缨却是满心轻松,她轻轻掀起车帷一角,近乎贪婪地注视不断从视线中闪过的繁华街道,肆馆商铺,听着人喧蝉鸣,嗅着烈烈骄阳晒出的一世夏日况味。
她真的离开那座囚笼了。
接下来,是该去收第一笔帐了。
油壁轺车在傅宅的阀阅前停稳,簪缨下车,洁白的襦裙浅浅飘逸,如涌进夏日里的一蓬清凉雪。
二门上的管事见到本该在宫里的傅簪缨,不知出了何事,忙向老夫人的上房通传。
结果层层递话,到了傅老夫人邱氏耳中,便成了:“小娘子回来了!”
傅家老夫人是一副偏于英厉的长相,螓首扁平,鼻准挺毅,岁月在她唇边刻出两道深深的纹理,虽年过七旬,精神依旧称得上矍烁。
她闻声而起,墨绿细锦的裾缘在红木脚踏上划了个摆,一把苍老的嗓子连声问:“阿雪自己回来的?她兄长不曾陪她同回吗?宴会不当结束得早啊,是不是她在宫里受了委屈?”
一面说一面迈步向外迎。
走到门边,便听槛外响起一道清软的声音:“听闻祖母身体不适,我回来瞧瞧祖母,是如何下不了床的?”
傅老夫人身形一定。
簪缨的身影转过雕花门,望见老人脸上过于诧异的神情,了然点头。
“原来祖母心中,只当阿雪妹妹是傅府的小娘子,所以见我才会如此惊讶。”
傅老夫人何止惊讶,这个时辰,她这个便宜孙女理应在宫里行及笄礼的,怎么孑然一身地回来了?
她这主角回了,大郎和阿雪为何不同道回家,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还有,她身上穿的是何物,小女娘家家的,竟不嫌晦气。
傅老夫人面沉似水,嘴角下撇。
说起她对簪缨的不喜,非是空穴来风,还要追溯到簪缨的母亲唐夫人身上。
原是傅老夫人名下有三个儿子,长子傅容和次子傅骁是嫡出,三子傅子胥却是庶出的。偏是这个最不在意的庶子,娶了位富可敌国容
貌出众的新妇。
这也罢了,傅氏书香世家,哪怕唐氏再富,说到底是商户籍,与世家结姻,便该老老实实遵行侍奉婆母的规矩。
那唐氏倒好,成了亲还要外出行商,海州郡县到处跑,整个一不受管束,天上地下我为王。
傅老夫人看不惯三房媳妇的做派,却也不许他们分府出去另住,打定主意要磨一磨她。
结果唐氏直接用乌衣巷一幢寸土寸金的园宅,把邻居楚司空的祖宅换了下来,与傅宅打通,易名“蕤园”。
表面上两府并一府,实则中间那道园门一关,人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与上房这边两不相干。
更可气的,傅三郎打小的性子便是不声不响也不争,只知读儒经,一身书卷气。大了大了,倒会为了偏心新妇,对她这位正头嫡母言不听计不从,连居中敷衍也省下,只知妇唱夫随!
后来,好不容易等唐氏那祸害没了,她和老三留下的女儿又被接进了宫里。
傅老夫人心明如镜,帝后哪里是心疼孤女,分明惦记着唐氏的家财呢。
傅氏正是仗着这层关系,才从之前的次等士族晋阶为一等门第,长孙则安也因此成为太子伴读,仕途顺畅。
所以,虽失去了一笔理应归入宗族的遗产,傅氏又如何能从皇室嘴里抢肉?
至于簪缨这个从小被当成太子妃教养的孙女,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每次回来傅老夫人还得精心供着,生怕出点子差错被宫里怪罪,她又如何喜欢得起来。
说到底,傅老夫人一生最疼爱的是长子,痛失长子后,便最着紧长孙。
是以当初傅妆雪乍然上门来,邱氏第一眼看见那张如同从大儿子脸上扒下来的面孔,当场泣咽。
像,太像了!
在确认女孩手里的傅氏家传玉佩之后,老夫人便搂过少女心一声肝一声地叫个不住,认下了这个孙女。
暂且对外瞒着孙女的身份,是则安的意思。
只因清明节后,朝中便商议着追封北伐功臣,傅容有望配享太庙,这是家族大事,在尘埃落定之前,不宜生出波折。
可听傅簪缨方才的话意——
傅老夫人肃起面容,“阿雪的身世,你知道了?”
她待簪缨的态度一向如此,威严有余,不亲不疏。
前世簪缨一心为孝,常因自己不能承欢祖母膝前而多有愧怍,面对祖母的冷淡,只有竭力讨好而已。
可祖母依旧不喜欢她,在她最重要的及笄礼上,也可以托病不至。
是她做得太少了吗?
簪缨脑海中闪过一张张面孔……不,是她做得太多了啊。
少容着眉眼,神情却蕴含离人千里的生疏,淡淡道:“不止我知道了,宫中也知道了,也许再过几个时辰,全京城都会知道。”
这话吓着了傅老夫人,紧盯眼前的小女娘,皱眉问:“何意?”
“稍后大兄回来,祖母问他,自然知道。”簪缨转身,“我去蕤园歇歇脚,待人齐了,再来讨一个交代。”
娇影径自离去。
傅老夫人生平第一次被个小辈晾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又气又疑,转头对着陪房王媪,手指门口干瞪眼睛:“反了天,她反了天了……”
从傅宅西厢的园门过去,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蕤园的所在。
簪缨步步行来,一园繁盛的花木在眼前徐徐展开。
以石子甬道为界,庭林中一半乃是颜色瑰丽的奇花异卉,南北名种尽有,另一半却单种青竹,玕琅独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