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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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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不一时,原公公在外请示一声:“陛下。”
  “可是阿缨回来了?”庾皇后从棋子方褥上起身,亲亲热热地迎向殿门口,口中道:“你这孩子气性也大了些,黑天暗路的,可别唬着……”
  几乎在同时,一直默默跪着的李景焕眸底生光,扭头去找她的身影。
  就在几个时辰前,当他结束宴席急匆匆回到玉烛殿,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不见簪缨的人,却听查找回来的亲卫禀报她已出宫去了,那一刻,李景焕懵在原地,同时气急败坏地生出一股压不下去的心火。
  往日多行一步路都要怯生生问人的兔子胆儿,怎么就敢一声不吭地跑了?
  紧接着,少女摔断的玉簪、与那双冷冷含冰的眼眸在他脑海里重合,李景焕明知这人丢不了,还是被搅得慌了半寸心神。
  ——待这丫头回来,定要狠狠地罚她抄字!当时李景焕碾着牙想,罚到她红着眼睛来求饶,保证下次再不敢乱发脾气,再不敢乱跑,他才肯松口,再低下头好好哄一哄她。
  可跪过三个时辰后,李景焕心里的狠劲卸了,想,还是别罚了,她那么娇气的一个人,便直接哄哄,也不当什么。
  怀着此种无奈又失而复得的心情,李景焕转过头。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那道身影。
  只
  有原璁一人,掬着拂尘惕然躬身:“陛下,傅小娘子不在傅家,傅家说……”
  李景焕眉心一皱。
  李豫道:“说什么?”
  原璁立在大殿门口的阴影下,垂首低道:“说傅小娘子去了……西山行宫。”
  “轰!”
  一声闷雷,骤然在阴翳的夜空响起。
  庾皇后浑身打个哆嗦,心窟冰冷,一时不敢回头去看皇帝的表情。
  西山行宫,是那个人的故地……尽管这些年陛下从未提起过她,但庾灵鸿清楚,陛下是将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锁在了心房最深处,不准任何人碰触。
  庾氏咬住牙,傅簪缨那个丫头,究竟中了什么邪祟,她是嫌今日惹出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大殿陷入一种诡异而压抑的寂静,李豫垂着眼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又一声雷响,伴随潮湿的夜风吹起殿内重重幔帘,昭示着一场大雨将至。
  李景焕听着雷声,忽就忆起与阿缨食同案、寝同屋的小时候,小豆丁害怕打雷,总会抱着小毯子悄悄绕过屏风,爬进他的帐子,然后把自己蜷成一个团儿窝进去。
  他又想起她那一身令人不耐烦的娇弱,娇到连打雷也怕,弱到淋上一点雨气便会风寒。
  西山在城外二十余里,雨天夜路上山,她怎么受得了?
  他有些跪不住了,动一动膝,似欲立刻飞出城把人揪回来。
  皇帝就在这时开口,语声轻沉,却挟着如有实质的压迫感,将太子的膝盖钉回地面。
  皇帝好像忽然想起个不相干的问题,声音却是哑的:“大司马进京……住在何处?”


第11章
  出西城门,簪缨的马车便换成了铺有软垫的驷驾宽厢轺车。
  楼玄山距内城毕竟遥远,杜掌柜紧赶慢赶,到达山脚时,天色还是暗了下来。
  夜里走山路有些危险,当然,杜掌柜带的人在马车四周点足了灯笼火把,绝不至于跌到小娘子。只是马车上不去山,走官道又绕远,只能换成简易的四人抬竹轿,吴人叫“竹兜兜”的,如此护送小娘子上行宫。
  与傅则安所担心的不同,杜掌柜才不在乎小娘子想去哪里,他只担心小娘子途中会否受委屈。
  “怪杜某准备不周,小娘子玉体娇贵,这般潦草出行,若受了颠沛,不慎磕碰着,我如何对得起东家?”
  提起已故的唐夫人,杜掌柜又不觉哽住喉头。
  簪缨腹内酸楚,忙道:“杜伯伯万莫如此说,我劳动大家折腾了这一出,心下已然过意不去。”
  杜掌柜身旁伴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梳妇人发髻,容貌姣丽,正是闻讯赶来的杜掌柜之妻任氏。她见状翻个白眼,口锋爽利道:
  “行了,在小娘子面前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丢丑。这有什么的,小娘子怕黑不怕?一会儿仆妇亲自举着火把在前头给小娘子引路,咱们的伙计都是稳当的,阳气也壮,绝不会让什么邪啊祟的近小娘子身。何况老圆的月亮还在头顶挂着呢,小娘子别怕,全不当事。”
  这位任娘子乃落魄世族出身,落魄到什么程度呢,她少时亲眼见证了祖宅里一大家子人,由诵读传家到耕田养家,再后来食不腹饱,又被迫由耕改贾,做起买卖。
  说起工商杂类,总被读书人所不齿,但到了饭都吃不上的境地,谁又有力气拾掇士人尊贵的颜面?任娘子在字都认不全的时候,便学着摆弄算筹,至今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坐市交关却是一把好手,识尽人情世故,练就一张利口。
  杜掌柜都年过四十了,在外那么威风决断的一个人,被婆娘数落一通,讪讪不敢高声。
  他嗡哝着:“谁哭了……要我说你的嗓门最吓人,可歇歇吧……”
  任娘子又翻眼皮,还嘴硬呢。
  白日里她在家中听到小厮的传话,忙不迭乘车赶到西城,也不知是谁一见到她,便捂起通红的眼睛,啜动着肩膀说不出话。
  当时任娘子真被吓到了,她嫁给老杜这么些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还以为小娘子有什么不妥。
  结果杜防风将她拉到一旁,发哑的声音依稀还难受,对她说:“小娘子方才,竟行大礼与我说了句‘对不起’,还说,十分抱歉辜负了我这些年的费心照料……阿任你说,小娘子她但凡、但凡……”
  他说不下去,任氏却陡然明白了夫君的未竟之言。
  ——被养在紫宫金殿的小娘子,有唐氏余泽供奉着,有天下顶顶尊贵的人宠爱着,但凡她过得舒心自在那么一点,也不会说出那声“辜负”。
  任氏上京晚,此前一直没机会见过傅小娘子。
  当那道车帘子一掀开,她第一眼看见那白如堆雪,巧如玉琢的小女娘,便明白老杜为何如此心疼了。
  这小女娘的眼神太乖了。
  听她软软地唤自己一声“杜伯母”,哪怕任氏比她大不了出几岁,心也登时软化成一滩水,恨不能立刻去好好疼惜她一番。
  “杜伯伯,杜伯母,我不娇气的。”
  山脚下,簪缨听着杜掌柜夫妇二人为她的事拌嘴,唇角轻翘,随即又自觉不厚道地压下去。她的目光在月色与火光的映衬下潋潋发亮,宣誓般重复一遍:“我一点也不娇气,真的。”
  竹轿她可以坐,颠簸她不怕,黑夜她也不怕。
  因这一切不是什么人提着线操纵着她行事,而是她自己,是傅簪缨,主动选择的。
  前世临死前她
  有多少不甘心,就有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就会多努力去摆脱那个软弱无用的自己。
  杜掌柜和任娘子看清簪缨眼里的认真,那片熠熠的执拗,因沾染了尚未褪尽的稚气,格外令人动容。
  从见面伊始,她不曾抱怨过一句有人辜负她,却自陈,她辜负了人。
  这样好的小娘子啊,岂是没有人疼的。
  任娘子忍不住轻抚簪缨的发鬓,柔声道:“那就上山。”
  如任娘子所言,往行宫去的山路虽有些曲折,好在那石阶路修得甚平整,抬竹兜的健仆臂力也稳。
  簪缨窝在软软的竹座里一颠一颠的,在草木水露气息中穿行,倒咂出几分趣味来。
  新奇的同时,她也过意不去,一时扭头问,“春堇姊姊,你累不累脚?”一时又对手持火燎当先引路的杜掌柜道,“伯伯不妨慢些,脚下黑,当心莫崴到。”
  众人连连说小娘子顾着自己便是。任娘子的手一直扶在竹轿侧边,忽然“咦”了一声:“行宫上怎有灯光亮着?”
  杜掌柜抬头仰望山顶那座凤阙巍峨的宝殿轮廊,“是不是留守的老嬷嬷……”
  说话间,山中倏尔起了风,有懂得时气的手力嗅嗅风里的潮气,“掌柜的,怕是要下雨。”
  随着话音,一声闷雷震得树枝摇曳,响彻山林。
  “快快,寻雨具和油布来!”
  杜掌柜拧起眉毛暗骂贼老天,早不下晚不下,偏在走到半山腰不上不下的时候来脾气,别的都不怕,只他们的火把不防水,要是浇灭了,还怎么上山?
  若叫小娘子吹着风淋了雨,那可是大大的罪过了。
  却怕什么来什么,乌云俄顷遮住了月影,又几声雷鸣连绵而至。
  大地隐隐传出鼓点般的震动,潮涌般向这群山腰处的夜行人逼近。
  连坐在轿上的簪缨都感觉到地面在微微颤动,她缩了缩肩膀,心想,是要下雹子么,可下冰雹该是云顶有动静,为何地动?
  很快,她便知道了原因。陡然只见,两道笔直的火光如两条长龙,自山顶迅疾游泻下来,蜿蜒展开,夹列山道两旁,明晃晃、齐肃肃地停在竹轿之前。
  每一个手持火燎者,皆是铁靴黑甲的军士,纵使在跑动中,亦如行军般整齐划一,威势之大,地动山摇。
  为簪缨抬着左前方轿杆的伙计,被眼前景象震慑得手腕一哆嗦。
  簪缨的身子晃了一晃。
  下一刻,四名玄甲卫出列,不由分说接手竹轿。
  “吾等奉大司马之命,接女君上山。”
  男儿粗戛的嗓音震耳,风雨未至,簪缨先被一片糙粝铁器的味道包裹住了。
  在她前后左右四名军士,如出一辙的壮如黑塔,围拢中间这柔白的一爿影,怎么看,怎么像一窝饿狼守着一只皮毛松软的小白兔。
  簪缨心头弼弼地跳,想起白日里,那位只闻其名的大司马入宫来,被她一语挡在宫门之外。本以为,为她庆生不过是个藉口,此事该到此为止……
  她却忘了,楼玄山行宫,原就是一半姓唐,另一半,姓的是卫。
  除了卫家人,谁还敢入驻此地,在殿中点灯?
  “啊,小娘子莫慌,大司马想来……是一片好意。”杜掌柜猝然之下也有些吃惊,随即冷静一想,他与那卫家郎君虽有近十年未见了,但当年先皇后与东家的情谊如何,卫公子跟在傅姑爷身边读书的情景又如何,故人故事,尚历历在目。
  风雨中援手,应不是歹意。
  只是怕年轻女孩儿没经过这种阵仗,杜掌柜忙安抚了几句,又向眼前的甲胄军士拱手:“如此,有劳了。”
  簪缨对于上一辈的事知之甚少,却是信任杜掌柜的
  ,听话,悄悄松开掐紧的手心。
  豆大的雨点就在这时噼噼啪啪砸下来,她的肩膀又轻轻一瑟,却发现头顶并不曾淋湿。
  簪缨仰起头,才看清,原来甲士们手中除了有照明火把,还在竹轿顶部高张油布,仿佛搭起了一座通天长棚,一直沿伸到山顶尽头。
  头顶沙沙地响个不停,却无一滴雨珠落在她身上。
  如此大动干戈的阵仗……往常,簪缨只在皇帝出行时见过。
  桐油布遇水后,散发出潮湿而独特的苍松味道,小女娘吸着鼻子,睁圆眼眸,望着这一天一地的大雨。山道两旁竖立的火把,经大雨浇灌而经久不熄,那焰苗恣烈隽长,绽出漫天黑云压也压不住的光亮。
  她的心里,忽然就漫出一缕奇异的安全感。
  也许她之前想错了,那位大司马,兴许不似她想象中的可怕吧。
  他愿意大费周章地遣人来接她,又是遮雨又是抬轿的,是不是说明他没有将对庾氏的憎恶转移到她身上?
  那么她到了行宫,便该去当面拜谢才是。
  就怕时下已晚,再去打扰那位官高权重的大司马,惹人不喜。可不去,同样显得失礼……
  十五岁的少女一朝得脱樊笼,面对的一切人事都是崭新的,连过去学得的人情世故也扯掉一层虚伪浮相,露出底下的稚拙青涩。
  她无声纠结之时,跟在后头的任娘子仍像做梦似的,捅了下杜掌柜胳膊,耳语道:“这个阵仗,还真是卫十六——”
  那“六”的字音还没吐完,杜掌柜一把捂住她口,心肝颤儿道:“奶奶,那名号也是你能喊的!”
  任娘子扒下他的手,担忧地望了眼前头的纤柔身影,在雨声里压低声音:“我是想说,今日,是十六啊……”
  杜掌柜闻言沉默半晌,拈着三捋胡须闷声道:“传闻也未必当得真。”
  抬轿的军卒手臂稳如铁铸,簪缨一路如履平地,没感到一丝颠簸,便抵达了山顶的汉白石圆坛。经过高伫的牌楼,进入行宫。
  雨还在下,朦胧的夜色下看不清行宫全貌。簪缨手指攀在竹座阑杆上微微倾身,只见得绮丽幽深的重檐飞薨、复道云廊,渐次映入眼中。
  被雨帘打湿的八角宫灯光雾模糊,在亭阁的翘角下轻轻漾晃着,交织出厚重又精致的氤氲美感。
  这便是阿母与卫娘娘一同住过的地方。
  她恋恋地收回视线,向抬舆的军士致谢,示意她可以下轿自己走了。
  不想那四人并不松手,好像使命还没完成,抬竹轿转入东殿,一口气过曲桥上玉阶,直接把人抬到了正殿的轩门前。
  什么拜与不拜,人家直接免了她的纠结,把她带到正主门前了。
  簪缨糊里糊涂下轿时,一双绣履尚不敢踩实似的,落在硬实的杉木游廊上。
  这一路行来,她的脚底连一点水迹都不曾沾湿。
  抬眼,两扇年岁悠久的海棠雕花殿门近在眼前。是敞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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