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言情小说
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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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现在,众妇倒觉着今日过生辰的这小女娘零落落的。
  双亲辞世,祖母不至不说,好不容易来了个大兄,黏在身边的小女娘看上去比她这个堂妹都亲。
  再看傅娘子的神情,却是荦荦大方,颇有静仪,仿佛周遭一切与她都不相干。
  庾皇后能说什么呢?只得匆匆找补一句“太子知礼”,即请诸人入席。
  肴酪鳞次奉上,乐伎抚弦安歌,开始宴席。
  程蕴入席时故意落后一步,轻轻拉住簪缨的手,触手却惊觉这孩子手冷如冰。
  她诧目而视。
  簪缨认出这位夫人便是方才挖苦傅则安的谢夫人,颔首回以一礼,坐到王太夫人对面的右首之席。
  对于太子在外席那边,簪缨一点也不意外。
  经历了昨晚的冷遇,凭李景焕的傲性,他肯先来服软才是怪事。
  傅妆雪能来,她也不惊讶。她不怕她来,只怕她不来。
  剩下的,便是等待前世发生的那一幕到来。
  记得上一世的今日,便在第二巡酒过后,在全福夫人为她行笄发礼之前,簪缨饮醉,借着换衣的空当到水亭边散步醒酒。
  正撞见东宫内侍李荐守在假山旁,山后头传出的,是太子与傅妆雪的昵昵语声……
  簪缨抹掉手心的汗,默默计算时辰。
  水榭中丝竹交响,奏的是清商乐,长裙缓带的高髻乐伎在唱《凤将雏歌》,侬柔婉转,妙音遏云。渐渐酒过两巡,声乐渐缓,宾客们也可以自在地说话走动。
  位列末席的傅妆雪心头一直闷闷的,向曲桥那边柳条掩映的滟沣亭望了几眼,低头略忖,假作观园的模样离席去了。
  簪缨收回余光,拿起酒盏子掩袖抿了一口。
  又等一时,她如期看见春堇在长阶下密密的桃叶后头,朝她隐蔽地挥手。
  这是她们一早商议好的,簪缨请托春堇先去假山边,假借皇后之召,引开李荐,以此确保不打草惊蛇。
  办妥后给她讯号,她便以赏景为借口,邀客人们过去。
  万事俱备,簪缨掐紧掌心,正在开口之际,凤妆门外的值卫突然面带慌张地趋行入园。
  及到水榭边,值卫一个跟头绊在地上,就势叩首:“禀报皇后娘娘,大、大大司马入宫,此时人在云龙门外,说要向傅娘子贺芳辰!”
  传报过后,水榭中忽如入夜般陷入一片死寂。
  小庾氏前一刻还在纵情品酒,脸色转瞬惨白,手中的青瓷樽“啪”地落地,摔个粉碎。
  大晋只有一位大司马。
  也只有一个人,能令阖宫闻风胆寒,那便是先皇后卫娘娘的胞弟。
  十年前的深夜,他单枪一人连闯三道宫禁,踏入庾后寝宫,在抱柱上留下一道二尺长的枪痕,扬言:此痕灭,中宫绝。致使这么多年来,皇后一直不敢修缮那道柱痕。
  今日皇后为傅簪缨大办及笄礼,将娶新妇,这尊本应在京口的煞神又从天而降,却说只是为了给一个小女娘贺生辰。
  谁能信?
  寂寂之中,御史中丞夫人冒失地开口:“今日,是十六吧……”
  “十六”二字一出,场中心窍灵
  通些的妇人,陡然想起那个由来已久的传闻,神情都不由染上惧色。
  簪缨的心口嗵嗵急跳。
  她躁切间没听清这一句,只知自己同这位大司马素未谋面,自己都不信此人真是来给她过生辰的。
  她转望上座。顷刻之间,庾皇后已然色变,髻上凤钗颤个不休,手指抖了几抖,才扶稳桌案,眼神里间杂着愤怒与恐惧。
  不言而喻大司马是来找谁的麻烦。
  若在其他日子,簪缨乐见其成。
  可今日,她同样有桩大事要了却,计划不可中断。
  阿娘同故去的卫皇后固然有结义的情谊,然而卫司马痛恨庾氏,人尽皆知,自己认贼作母这么多年,他不会对她有好印象的……
  非但不会相帮,说不定,说不定还会将她与庾氏之流划为一丘之貉。
  她固然可以换个时候再提退婚之事,但若错过这个节骨眼,无人见证李景焕与人幽会的场景,那她纵使说破了天,皇室也有粉饰太平的本事,不会对她轻易放手。
  变数太多,她冒不起险的。
  眼看树下的春堇挥手发急,簪缨在舌尖一咬,下了决断,于沉寂的水榭中开口:“大司马厚意,阿傅铭感五内,敢不领受。然身年小福薄,不敢劳明公进驾,今下园中多贵眷,亦恐不便……阿傅承情,愿他日再相拜谢。”
  言讫,四方视线一同投到这小女娘的身上,目光既惊异又佩服。
  ——这种时候,只怕连皇后娘娘都不敢胡乱拒绝,以免惹火那位横行无忌的大司马,不料傅氏女小小年纪,竟能虚与婉辞,应对得宜。
  庾皇后慢了半息才反应过来,脸色由寒转温,心道她调教了这么多年,这妮子的心到底是向着自己这边,忙道:“对,就按阿缨之言回复,快去!”
  那仪门值卫跌跄着去了。
  不一时,回来复命道:“大司马业已出宫。”一去一回间,中衣尽数汗湿。
  庾皇后一颗心终于落回原位,庆幸过后,又生疑惑:那卫家竖子几时变得这么省事了,竟当真听从一个小女娘轻飘飘的几句话?还是另有意图?
  她审视般看向簪缨。
  同一时间,簪缨拂袖长身而起,白衣翩跹,有如流风回雪,言道:“枯坐无趣,水桥边的景致颇好,阿傅带夫人们去看一看吧。”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庾氏今日遇到的意外已经够多了,当即警惕:“阿缨,稍后便是你及笄之礼,这会子又逛什么。”
  “吉时还未到,想来无碍。”
  簪缨走出席位,“阿傅感谢太夫人、夫人们来为我庆生,年幼礼疏,无何报答,只好略尽地主之谊。”
  “好啊。”程蕴第一个笑应:“正巧我也想散散酒气,傅娘子必知何处风景好,便劳你引路了。”
  有谢家夫人牵头,余下的也都愿意照顾小寿星的雅兴,除了王太夫人等几位年高持重的诰命大妇,余者皆欣然前往。
  庾氏贵为皇后,跟上去有失身份,可她实在怕了今天处处不对头的傅簪缨再闹出什么事来,只好忍着怒意,摆驾随行。
  这样一来,仪队便壮大起来。
  小庾氏才经历一场惊吓,正是需要疏缓的时候,带着女儿也跟随上去。
  不过她虽是皇后之妹,但在按门户论资排辈的建康,越不过谢氏、郗氏、傅氏几家的次序,便落在了后头。
  崔馨看着前头一堆人的后脑勺,满脸写着不高兴。
  她今日进宫,未尝不怀着与傅簪缨一媲姿色的心思,早一个月便量身裁出一套十样锦破色襦裙,又点额黄,画靥妆,梳高髻,妆扮一新。
  谁料座中所闻,尽是些赞叹傅簪缨貌美质静、言行得体云云,
  这会子,她又起高调尽什么地主之谊!
  姨母还在后位上稳坐着呢,轮得到她称主人么?
  正自不爽,崔馨忽听前头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
  初时影影绰绰,她只当是哪个不省事的小太监在与宫人对食。
  陡地却听一道低沉的男声道:“眼圈怎么红了,席上受了委屈不成?”
  崔馨脚步一顿,睁大了眼——
  她怀春思慕太子殿下多年,岂会听不出他的声音!
  她在后头都听见了,前方诸人自然是尽入耳底,神色愕然。
  然而眼前一片花林修竹,假山嶙峋,哪里有人?
  这时又有一道婉约的女声响起:“不,不曾受委屈。只是方才见簪缨阿姊气度优容,宠爱万千,不免思念起爹娘,自伤身世而已……”
  男子静默一息,“她如何比得上你。”
  庾皇后倒吸一口气,心骂一声冤家,果断转身,撑着摇摇欲坠的笑容道,“……这里没甚好看的,一道回吧。”
  她这一遮掩,反而惊动了假山后的人。李景焕听出是母后的声音,不知她主持宴会何以来此,疑惑地展身而出。
  这一出来,当头便见一群钗环熠耀的女宾将自己围拢。
  李景焕眉心猛地抽跳,下意识唤声“李荐”,四周哪里还有那混账的人影?!
  随后出来的傅妆雪,也被眼前的阵仗吓得面色发白。
  人群把他们堵了个正着,神情别提有多玩味了。
  纵使皇后在前,这些世家大妇自有四世三公的底气,于宗室皇权是敬而不畏,窃议纷纷:
  “这不是傅家的……太子怎会与她在此?”
  “今日可是傅娘子及笄啊,还未过礼呢,便与她同宗姊妹不清不楚的……”
  所有议论声中,唯有簪缨眉睫索落,幽立一旁,最为平静。
  ——她如何比得上你。
  真是连词都不变一变的,这话,前世她已经听过一回。
  上一次卒然闻听,心都被碾碎了,混沌的血肉盛在那一寸腔子里,搅得再疼,还要维持得体的形状,为大局考虑、为帝后考虑、为太子考虑、为家族考虑,直到捱完整场大礼,再去徒劳地质问。
  典礼上,那柄簪入她发髻的玉笄,如同洞穿在她的心上。
  那一日,簪缨不解地想,一个人长大成人,不是件好事吗,为何会像剥筋碾骨一样疼呢?
  后来想明白了,只因她所爱慕的郎君,用着嫌弃一块旧抹布的语气,将她轻飘飘地撇下了。
  今时今日,簪缨寒泉般的眼眸中仅剩漠然,“太子与吾家从妹好生亲厚,不知是何时熟识的?”
  一语出口,林中声色皆静。
  李景焕对上簪缨的目光,呼吸一窒。
  这还是自打初八那日两人闹别扭后,他第一次看见簪缨。
  他知她天生好肌骨,一张素靥不施粉黛,便有清水芙蓉的雅淡。但眼前之人却又不一样,着一身白,冰肌玉色,目光却那么冷。
  仿佛一场白茫茫的大雪,下进他心头。
  李景焕撑着体面上前一步,“阿缨,听我说。”
  昨夜他在玉烛殿外好说歹说,也没等到簪缨开门露面,郁闷不喜,以至于今日席间就多饮了几杯。
  方才不过是随步出来醉酒,听见假山后有人声呜咽,原在意料之外,见是傅妆雪,顺口关怀两句,看在傅则安的面子上。
  那句脱口而出的“她不如你”,不过是气头上的话。
  簪缨退后一步,没让他碰到自己。
  这时傅妆雪如梦初醒地跪了下来,“都怪阿雪不识园中路,在此遇到太子殿下是偶然,请阿姊千万不要误会了殿下。”
  簪缨含笑看向她,软软的声调:“放心罢,我既不误会他,也不误会你。只是方才听你说自伤身世,不知你有何身世可伤,说出来给我听听。”
  她二人一个跪,一个站,一个噙泪,一个微笑,只是簪缨唇边的笑意寡白得没有颜色,宛如浮梦,比哭泣更令在场之人动容。
  贵眷们虽说是第一次见到傅小娘子,却觉得她乖巧淑静,有礼有节,抛开太子妃的身份不提,这第一眼的印象便极好。
  反观跪在地上哭啼的女子,先入为主地就对她产生几分不认同。
  谁家后宅里还没处理过几个梨花带雨,倚色邀宠的柔姬美妾呢?
  于是乎傅妆雪噙在眼眶的泪珠,瞬间掉也不是,不掉也不是。
  “阿缨,你不是咄咄欺人的性子,莫要如此。”
  李景焕知道皆因簪缨在意自己,才会连体统也忘了,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便质问阿雪。
  他惟恐她人前失仪,回头又被母后说,从中周旋了一句。
  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傅则安也急急赶了过来。
  傅妆雪见了他,始才失声哭道:“兄长……”
  傅则安见她和太子在一处,被众人神色隐晦地围观,脑子里嗡地一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听见小妹的哭声,他的心都要疼碎了。当下所想,唯有先保住阿雪的名声。
  傅则安侧身挡住小妹,咬咬牙,对皇后长揖道:“娘娘容禀,小妹实是……是家父的遗腹子,她才上京不久,对宫中礼仪不甚了了。若有失礼之处,必属无心,皆是小臣教导不善,小臣愿承罪责!”
  闻听这番陈辞,周遭一片哗然。
  方才不是还说,地上这个是傅家旁支的女娘吗,怎么转眼就成了傅氏长房的遗腹女了?傅郎君的生母分明早逝,那么算算这女子的年纪,难道是傅容当年在边关时……
  簪缨目光深黯。
  很好啊,为了保护妹妹,傅则安不惜将他一直保守的秘密当众说出,只为给傅妆雪一个家族的倚靠。
  他很有做兄长的决断和气派啊。
  这样一来更好,她适时地后退一步,神色间满是无助:“什么,她是大伯的女儿,大兄为何从未告诉过我?”
  众人闻言,眼色各异。这等大事,傅家人为何要瞒着傅娘子?而且找回来的这个又和太子搭上了线,傅氏虽非一流侨姓世族,可也算积年的书香门弟,弄这一出,是打着什么好算盘呢?
  “太子……”簪缨捂住心口,发红的双眼带着不可思议看向李景焕,“也知此事吗?”
  李景焕支吾一声,他知道是知道,可是眼下如何能说,顶着一园子客人的视线,几乎把声音放到最低:“阿缨,有事我们回去再谈。”
  簪缨充耳不闻,惨笑着看向庾皇后,“如此说,娘娘也是知道的?”
  “……阿缨,太子说得是,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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