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当初唐夫人与卫后娘娘订约时所打造的那把白玉钥匙,并非是开哪间特定府库的钥匙,而是一种象征。
后来庾氏入主中宫,想要接手抚养小娘子,唐氏也与皇室约定得明白,必须待小娘子平安长到十五岁及笄,与太子殿下过了定礼,唐氏方能授出财权。
真正的钥匙,是小娘子这个人。
簪缨听罢,吐出一口气,转头望向堂外的碧蓝高天。一对娟细的黛眉下,女子澹澹的眸色仿佛欲生光束,上接九霄,“是啊,该头疼的是他们才对。”
“还剩两日。”
还有什么招数,让她看看。
王三娘会见簪缨不成,传到傅府傅老夫人耳朵里,愤然一叹,便知这些小辈都是不中用的。
还得她亲自出马,使出最后的一招绝杀。
只是一件,那贼丫头先头两回都闭门不见,若见不到面,自己又该如何用剔除她父女二人族籍的事拿捏住她,令那丫头顺从自己呢?
傅老夫人面沉似水地思索半日,计上心来。
于是次日正午,这个时辰乌衣巷的官宰该下朝的都下朝了,各门各户的午食该上桌也都上桌了,正是阖家在府的时候,一辆青帷马车晃晃悠悠行过朱雀桥,便入了乌衣巷。
车门一开,下来的只有傅老夫人与两个婆子。傅老夫人今日来此,谁也没告诉,身上着一件素色直领长裾,手拄一只白柳拄杖,越发显出一种孤弱的味道。
她抬头望着那高高的门楣,干瘪的嘴角一撇,将拄杖重重往青石砖上一定,随即放声哀哭:
“缨儿,我的缨儿啊!你与祖母闹脾气、与你兄长赌气,要搬出来住,祖母都依着你,可你为何要说出与傅家断绝血脉这样伤人的话呢?你从小失去怙恃,一个人在外零仃仃的,可叫祖母怎么心疼才好?”
这一嗓子先声夺人,长巷中几座府邸的门房都探出头来,诧然顾望。
傅老夫人身边的王媪立即接过话,扯着嗓子,向眼前那道朱漆大门哭诉:
“小娘子,老夫人这几日惦念你惦记得食不下咽,昨日夜里梦见了你,醒后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头吃苦,还哭了一场。老夫人年高,经不起这般大痛大悲了,想当初三爷在时,何其纯孝,小娘子哪怕念在你阿父的份上,也该尽尽孝心,随咱们回家才是啊,何必让外头人看了笑话?”
“三郎……”傅老夫人仿佛被戳中痛肋,捂住胸口,嚎啕一声,“我可怜的三郎,可怜你天寿不永,来不及教导女儿,如今却纵得她欺父灭祖,自请族谱上除名,不认我傅家了。缨儿,你如此胡闹,是要将祖母的心肝摘去吗?”
阵阵嘈杂声,很快传入中宅。
春堇慌慌地迈进东厢给小娘子通信儿,“傅老夫人今个是吃了什么药,和两个婆子在外头你一言我一语的栽侮小娘子,也不想想左邻右舍住的都是何人,这还了得……”
簪缨跽身坐在案前,手边是一本有她阿父批注手迹的战国策,旧书已然泛黄,正是那日从蕤园搬出来的。
外头那些吵闹,她零星听见几句,深黑眸色隐隐然,当心地将书卷放在几案上。
用指腹一点点抚平书皮。
“姊姊,不急。”她声音轻糯如常,“为我倒盏茶来。”
“啊……”见小娘子脸上喜怒不辨,春堇一时摸不着头脑,脚底绊了一下,回身去找茶壶时嘴里还着急,“倒是快些找人让那虔婆住嘴为是,小娘子的名声要紧……”
她话音未落,陡然又听大门外传出一道凄厉的嘶喊:“难道真要祖母给你跪下,求你不成?好,祖母这便跪一跪你!”
第25章
喊声传进内宅, 簪缨眉心一跳。
任氏跌着掌咬着牙跑进来:“小娘子别怕,我这就去把那磔死弊老媪骂走!好黑心肝的东西,她做此作态, 不就是想给乌衣巷里这些大家士族的人听, 想拿礼义孝道的帽子压死小娘子吗?傅家大小是个名门, 她堂堂一氏宗族的老太君,居然脸都不要了!我呸!”
说罢踅身便去。
簪缨抬起眸子,慢慢道:“任姊姊别去。且由她多跪一阵,不好么。”
任氏和春堇都愣了一愣。
却见簪缨接过青瓷镶金沿的茶盏,觉着茶气热, 小小抿上一口, “让人去瞧瞧, 她是真跪还是假跪。”
任氏心忧道:“小娘子可莫在这当口赌气, 那老太婆就算跪死也不当什么, 可外头那些红口白牙,惯爱颠倒黑白,一旦传扬出去, 小娘子的名声怎么办?”
春堇在一旁气得眼圈都红了, 跺脚说是啊, “这不是成心折小娘子的寿吗, 世上竟有这样欺负人的。”
“折寿吗?”簪缨神色纯真,巧得很, 这一世她最不怕的便当属这两字了。
她一字字的, 像玉珠落在冰面上溅起的碎冰, 轻而冷:“我阿父的生母早亡, 那位才是我的亲祖母, 外头那个, 折不着我。不是我逼她跪的,是她为逼我而跪的,既然做戏,便该做足全套吧,任姊姊帮我出去看看。”
任氏见小娘子非但不慌,反而镇定自若,呼出一口气,心里一寸寸地也定了。道一声好,依言行事。
那傅老太在外头自然不是真跪,只是虚张声势,为逼出傅簪缨现身见面罢了。她身子往下一拗,早有婆子们在旁接着,同时慌声大喊:“不得了了,傅小娘子忤逆尊长,逼得老夫人出此下策!”
她们今日来此,压根不是为了与傅簪缨冰释前嫌的。依傅老夫人的心思,施恩,何如施威,是以这些婆子出门前得了老夫人的指令,自然极尽威逼势诱之能事。
然干打雷不下雨了半天,除去宅门口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厮,并不见正经主子露面。
傅老夫人心恨臭丫头真沉得住气,眼见此计不成,便想起出门前那个人给出的一策,再想想长子配享太庙的哀荣,她心一狠,牙一咬,摆开两个奴媪,双膝货真价实地跪在青石道上。
“你不见我,祖母便在这里长跪不起了!”
“真跪下了?”
堂屋里,听到这个回信的簪缨眨了两下眼,又叫春堇添了回茶,慢慢品呷,不时看一眼滴漏,仿佛在计数着时间。
一盏茶过去了……
两盏茶过去了……
府外巷道上,傅老夫人满以为如此一逼,傅簪缨这不经世事的小崽子,自然就会慌了神跑出来,而后,她再将要把她父女二人一同除籍的话说出来,这么一吓唬,那丫头自然便六神无主,百依百顺了,也不枉自己做出如此牺牲。
然而她直挺挺跪了半天,除了一树的知了配合她嘶鸣不停,宅门里根本没个动静。
大三伏的天儿,豆大汗珠不一时便从傅老夫人的额角流下,一双膝盖在石砖上硌得生疼,没过多久便撑不住了。
簪缨在府中尚耐得住,这桩新闻一胫传至隔壁的王家大宅。
王府上房供着冰鉴的丝丝凉意里,王老夫人倚在一张红木镶翠坐榻上,半阖双目,听着珠帘后乐伎清奏的古琴乐,悠悠一叹:“傅家,竟是不成了。”
她记得那傅门邱氏,是小门户出身,这也难怪,若非当年唐素嫁了傅三郎,又生出个被册为太子妃的女儿,这傅家原是连二等世家也混不上的。
可哪怕只是略有些体面的书香小户掌家人,也断然做不出这等愚蠢之事。
智识不足,情有可原,家学渊浅,也可以藏拙。可丢人现眼至此,将脸面当屐齿踩在脚下还洋洋自得,大肆宣扬,便只能说明,此氏气数尽了。
那厢,傅老夫人咬着牙在晒得滚热的青石板上支撑了一阵,只觉头晕耳鸣,带来的两个仆媪轮番向门内喊话,却也叫不出傅小娘子。
这却和她们之前预想的大相径庭啊。
傅老夫人实在跪不住了,才要扶着王媪起身,忽听一道沉然的开门声响。
终于坐不住了吧!傅老夫人几乎是目中带着怨毒抬起头,每一颗唾沫星儿上都醮好了尖刺,正蓄势待发,却发现那并非是傅簪缨府上的大门,而是旁邻的那道府门。
一位身着紫绀轻纱袍的年青男子立在台阶上,玉面敷粉,气质华贵,冷冷地俯视着她。
“阁下便是傅氏的老太君?方才本王听说,尊驾嘴里口口声声叫嚷什么,‘正经嫡祖母不奉养,反而奉养那外道的’,本王不解了,这说的是吾家太妃老娘娘?傅中书的尊亲,原是这等头脸,让本王找找,你的第二颗脑袋长哪了?”
傅老夫人当即吓出一身冷汗,腿脚一崴,又坐回了地上。
听这话意,她难道把徽郡王本尊惹出来了?可……方才她字字句句针对的都是傅簪缨啊,可绝没有对太妃娘娘有半点不敬的意思。
徽郡王父子不是以纯孝著称吗,他眼见傅簪缨不敬尊长,难道不该屏弃于她,为何还要帮口?
还不待傅老夫人解释,两条衢口外的一户府邸忽地漆门大开,一个绿裙小婢提着一桶洗菜水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到得傅老夫人跟前,奋力一泼,正洒在邱氏三妪脚边。
污水蜿蜒流淌,在那三个加起来有二百岁的老妇人裙裾上洇出一大片污痕。
小婢泼完也不言语,瞪视老妇一眼,踏着软舄返身回府。
傅老夫人有生以来,何曾受过这等份儿的侮辱,她盯着那门阀辨认,却见硕然两个烫金大字挂在门楣上,正是“谢府”,登时眼前一黑。
——怎么谢家也来为那个与天家作难、不恭不顺不孝不悌的东西出头,他们、他们便都不嫌丢脸吗?
此念才罢,邱氏又见徽郡王右侧相邻的那幢府邸,自门口缓缓走出一位银丝满鬓的老妇人来。这位老妇人同她一样拄着一根筇杖,衣着却是一袭庄雅的直裾素袍,领缘暗绣竹兰纹样,在阳光下行走,漾动出的蕴藉光采静美非常。
“老姊妹,这又是何必呢。”
老妇人一开口便是清婉的南音,“不妨劝你一句,给旁人留条路,便是给自家儿孙留后路。世事多圭角,她一个小女娘活得不容易,又岂经得住你来催逼?”
傅老夫人看着眼前之人,赫然是与她做过几十年近邻的楚司空夫人,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怎么,就因为当年唐素换了一间乌衣巷的宅子给你们楚家,也犯得着你眼皮子浅地巴巴出来给她女儿出头?
邱氏忽然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
可是今日已然走到这一步了,她可是带着拯救傅氏一族的信念而来,这场戏是唱也得唱下去,不唱也得唱下去了。
而且正因这一家两家的都在此看着,她才更得顶住这口气,换个角度想,这不正是她一开始想引人旁观的目的吗?
只要她拿出最后的杀手锏,让傅簪缨知道怕,她的颜面就不会掉到地上。
想到此处,傅老夫人的目光像两根铁楔一样坚定,在两媪的左右掺扶下艰难地站起来,不看别人,只冲着眼前的那道门,攒尽一身力气高声道:
“傅簪缨,你是否真要一意孤行,任凭你父亲的名籍从傅氏族谱上抹除也在所不惜?若果真如此,老身这便做主,永除你父女二人名籍,你父不再是傅氏子,不再受傅氏香火供养,你也再非簪缨世家的女儿,永堕庶籍——你思虑清楚,切莫后悔!”
此言出口,徽郡王和楚老夫人阻拦不及,都大惊失色。
要知当朝,士庶之间,天壤之别。
铿锵有力的余音在长巷中回荡,飘过黛瓦高墙、柳池樾阴,清清楚楚传进簪缨所在的厅堂。
屋内婢子皆失色,面带惊慌地看向小娘子,这忤逆亲尊、族谱除名的罪责有多大,连她们这些做奴婢的都一清二楚。
单单如此也罢了,其中又涉及小娘子亡父的身后清誉,一个弄不好,小娘子便要背负这个心理阴影一世不得安生。
何其歹毒的老妇,这是要将小娘子往死里逼!
连杜掌柜都带着一帮家仆赶了过来,怒眉竖张,摆出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小娘子别怕,我去将人打走!”
簪缨眉目略略低垂,澹静地坐在原处,仍是不动如山。
她撂下杯盏,指尖有些发抖,用左手压了一下右臂,镇定下来。
不是害怕,是愤怒,怒于她阿父的先灵被这老妇口舌玷污。愤怒之后,簪缨却是微微失望地叹了口气。
她等了好几日,还以为他们能有些新鲜的招数,原来不过是,礼教杀人而已。
搬过来的这几日她并未闲着,除了开始看阿父留下的书简,她也从杜伯伯口中得知了不少阿父阿母从前的事。
庭外,艳阳高照,一室清凉的堂中,白狼弭耳掉尾地踱来,团着身蹲踞在玉衣女娘身侧,利齿微露,狼眸冷鸷凝视堂外。簪缨稳坐檀案之后,张臂拂动双袖,一双流仙广袖如波浪般漾开,又平整地铺落在茵席上。她叠手落于膝前,腰背纤直,下颔微扬,平静道:
“传我的话——我听说,当年我阿母嫁入傅府,邱氏为难新妇,我阿父不愿忍让,便曾欲与傅府断绝。是我阿母顾念阿父的声名,用一府与近邻易宅,方建蕤园,弥墙阋,掩家丑。我不才,无阿母之足智,无阿父之气量,今日邱氏到我门前,敢拿尊慈说事,辱我可忍,辱我父母宁死不忍。
“今日我代先父决意,不是傅氏要除我父女名籍,是我父女要与傅府划清界限。听说族谱除名要请族老,入祠堂,盖押章,不是你邱氏一人一言能定的。你自去请人,到时我必登门。”
说到这里,簪缨眸色潋滟欲滴,此日第一次咬了牙:“若十日内你傅家请不齐宗族元老,开不了傅氏宗祠,我去请,我去开。这押章,你傅氏是盖也得盖,不盖也得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