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阴沉地盯了他半晌,笑哼一声:“你这刁奴,以为朕听不出你是变着方儿替阿缨说好话么,只因那年你干儿子受廷杖,阿缨向朕求情。你倒是个念恩的。”
原璁连道岂敢,“奴是陛下的人,要念自然也是伏念天恩,敬祈皇寿万年,福泽万里,一日也不敢移衷改易!”
“行了。”皇帝拖长腔调道了一声,手指在褪下的腕珠上点了两点,似是而非地自语,“宫庄御田……那些尽日只知纵逸斗犬的宗亲纨绔,也占得够多了……”
片刻后,原璁退出内殿。
一个正在玉阶下阴影处等的,穿青褐宫衣的年轻班值见干爹出来,看看左右无人,忙躬腰上前,悄声问:“干爹,怎么样了?”
原璁一见他便瞪起眼,敲了记他脑壳上的青纱帻,把陛下的原话讲来:“你这刁奴,倒是个念恩的!”
小班值焉瞳缩了缩头。
他岂能不记得,一百廷杖呐,当年只怪他嘴松道了句“此日是卫娘娘冥诞”,便险些被陛下下令打死。
若非傅娘子当天恰巧来给陛下请安,他便没有今日了。
他记一辈子。
原璁背手哼了一声。其实他帮傅娘子说话,哪里是只因这一桩,这些年傅娘子孝顺
陛下,与中斋前后殿、御膳房几处都走动得熟络,有时陛下因朝事气不顺,或龙体小恙,若有小娘子前来解颐一二,能给他们这些近侍的奴才省下多少气受。
再说各宫的大总管,有什么实在难解的烦难,都知玉烛殿里住着位小菩萨,但凡能搭上线的,都去求傅娘子。傅娘子但凡能帮的,也都肯搭把手。
那帮子狗僚嘴上不说,原璁却知道,大家伙儿心里头都嘀咕,将来若是这位贵主娘子入主中宫,那他们便有福了。
都说没根儿的东西腌臜贪吝,肠烂心黑。
可在这座人吃人人踩人的围城里,还有一位傅小娘子,拿他们当人看呐。
原璁抖抖袍子,抬眼望着天边那爿向缺的残月,幽幽道:“你干爹骨头软,没你那么恩义,也只能像御史台那帮子直臣说的,进几句谗,嘿。”
他低柔地笑了一声,眼尾被月色翳染的光迹转瞬又变得阴冷,“去,给内府总管通个气儿,什么珍玩库、金银库、丝帛库的掌司,都紧起皮子备着,他们这些年仗着有唐家,日子过得也够肥了,勒一勒腰带,准备往出吐吧。”
月上中天,皇后宫里也不消停。
她的焕儿从小到大都没闹过头疼脑热的,昨日突发恶疾,太医署束手无策,真真吓坏了她。
幸而一夜过去,太子的症状渐渐平稳,此时还在昏睡着。
心思乱,午后得知徽郡王妃要来接郗贵妃出宫,庾氏自然嫌她不识眼色,话也说重了几分。
没想到义兴周氏就是这样教导女儿,居然敢抬出蜀王来压她。
更令庾氏悒郁的是,皇帝只顾念手足情面,却不帮她撑着,她这厢还在与徽王妃晓之以理,陛下竟就一道谕旨,同意了徽郡王的求请。
这与打她的脸何异?
庾氏咬住艳红的菱唇,恨恨道:“自打她出宫就没个好事,真是个灾星!”
她不点名道姓,一旁的女官也知皇后说的是谁,心中暗想:如此说来,傅娘子该是个福星才是啊,她在宫里时什么事都没有,自从离宫,后宫便波澜不断。
不过这话当然是万万不能宣之于口的,女官轻声劝慰:“娘娘息怒,至少陛下那里,并无听从傅娘子还物的意思,心到底还是向着娘娘您的。”
“你晓得什么!”庾氏神色阴郁,她十四进宫,与皇帝相处了近三十载,岂会不了解皇帝的心性。
无非是,一面想做体面大度的国君,一面又不想舍了利益,两头都想要,又两头都不明说,只推了她出来处理。
可这话她能说吗,不能。事情能不办吗,想想焕儿将来的前途,也不能。
庾氏捏紧眉心,还有两日,两日……她一定能扭转局面。
傅家人是在接到皇后的又一封密旨时,才知道簪缨搬去了乌衣巷。
“她究竟还想干什么?”
外头是夜,傅府上房内点着灯熬着蜡,是谁也没有睡意了。傅老夫人倚在云母矮榻的隐囊上,只能用参汤吊着一颗咚咚乱跳的心。
“正经的祖母在这里她不伺候,贱皮子地去奉养什么太妃,还巴巴接到新宅子里。这是放着太子不要,倒去巴结徽郡王了?她指望什么,人家有正头王妃,她一个自行退婚的逆女,太子妃做不成,倒喜欢去做妾不成。难道上天派了这个天魔星下来,便是为了把我傅家变成皇室的眼中钉吗?”
立在下头的傅则安动了动唇,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回想那日簪缨在行宫下说的话,神色显出几分委顿。此时听了祖母之言,涩声道:“祖母,别这样说阿缨。”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 反驳尊长的话,声音小,傅老夫人在气头上便没听清。
她还在想着皇后娘娘密旨里的字
眼,一念及,就心惊——她的长子可是把命都搭在了边关,万不能连一个死后的哀荣,都被那个猪油蒙心的东西作没。
邱氏的目光在下首的二子和长孙之间看个来回,锁定了后者。
“去,”她扣着小汤盅向傅则安吩咐,“给你那王家的未婚妇去封信,她不是与那丫头相识吗,让她去劝一劝。老身想着,那丫头搬去乌衣巷,大抵也有巴结王氏的意思,正好离得左近,就令王氏女去对症下药。”
傅则安惊讶地看着祖母。
傅氏与王氏,几年前的确定过一门姻亲,便是他与王丞相族弟王柘家的三娘。
别看傅氏与王氏在朝中派系不同,但像世家间的这种联姻,实则是很平常的事,正因未来政局不定,才要尽可能地连枝绕蔓,互成姻表。
傅老夫人对于长孙能娶到王氏高门的娘子,还是勉为其难认同的。只是这婚礼本该在两年前便办了,偏逢王三娘丧父,女方又要守孝三年。
傅老夫人因此便觉得此女不详,非但把她正当青春韶年的大孙儿给耽误了,也圆不上她早日抱上嫡重孙的梦想,便不喜王三娘。
此时有用着王氏女的地方,又想了起来。
可傅则安从来端方守礼,与王三娘从无私相授受之事,即使宴会上遇到,也会留意在有人之处问候几语,从未在无人处与她单独相处过。
更莫说云锦寄书这种亲昵之举了。
他委婉地道了声不妥,“祖母容禀,一来,王氏尚未过门,如此不合乎礼法。二来,阿缨如今……应不愿傅家插手她的事情,那日阿缨之言,孙儿回府后反复思量,确觉此前行事有不当之处。”
傅老夫人近来火气大,一听这话,气息咻咻,心想傅簪缨不听话便罢了,连一直孝顺的孙儿都开始反驳她,高声道:
“正因王氏女尚未过门,以她如今身份才好说话,她早晚是傅家的人,眼下正是为婆家出力的机会,她若敢推阻,眼里哪还有未来的郎主?至于那个忤逆孽障,安儿不必替她说好话,她不配!”
傅则安眉头紧锁,仍觉得此事不妥,可也不想违逆祖母,一时左右为难。
一直未曾开口的傅骁见状,顶着一嘴的燎泡对侄儿谆谆道:“安儿啊,你祖母虑得深远,如此做,也并非全为了傅家,其实也是对阿缨好。你想想看,她如今年纪小,想事糊涂,仗着帝后的宽容,公然与天家作对,还敢谈什么还钱还物的,这可是大不敬罪。若此时不悬崖勒马,日后因此获罪,她亲口说的与傅家恩断义绝,于咱们家是无碍的,却可惜她一条性命。
“所以你祖母是口硬心软,让你写信给王氏女去劝一劝阿缨,为的正是她好啊。至于咱们的不当之处,过段日子与阿缨慢慢地和解了,再去补偿她也不迟。你是聪明一世的孩子,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老夫人分明不是此意,她恨不能把傅簪缨从傅氏家谱里摆弄出去,让这不听话的丫头再无宗族可依。
只是自己这张稳操胜券的底牌,要在最后打出,方能逼得傅簪缨退无可退,是以才让王三娘做个前锋,先去试上一试罢了。
可经过傅骁一粉饰,她摇身一变便成了严祖慈心。
傅则安听罢,不觉意动几分。
第24章
傅则安被二叔的话说动, 斟酌着回到书房。
那日,阿缨在楼玄山下说的话振聋发聩,令他幡然回省, 这段日子他确实因照顾阿雪的情绪, 有些忽略了阿缨。
知过则改, 他就此纠偏,做回为阿缨考虑的大兄,尚不为迟。
眼下阿缨不愿见傅家的人,若有一个能从中缓解僵局的人也好。哪怕不能劝动她回宫,至少让她不要与皇宫、与家里闹得这样僵。她一个年轻女子, 从前一直被保护着, 何尝受得了外界的闲言碎语。
她原本不必过得如此辛苦的。
为簪缨计, 傅则安便唤来书僮, 在灯下铺笺磨墨, 提笔给未婚妇三娘写了封信。
第二日一早,簪缨便接到了王三娘子的拜贴。
任娘子将笺贴递进来时还说,“这位王三娘子, 是与傅家定亲的那位不是?昨儿在外门上夜的小厮, 还说入夜后瞧见有一人悄悄地去了王府后门, 看着像傅大郎身边的书僮。老杜问他看得真不真, 这小厮是去蕤园搬过东西的伙计,见过傅家人, 料想看不错。谁成想这才过一夜……”
才从正院郗太妃那边回到东厢的簪缨, 此日身着一袭青玉案宰襦曲裾, 纤腰一束, 云发松挽, 看到那张芙蓉洒金笺上绢秀的字迹, 皱了一刻眉。
“不见,请三娘回吧。”
春堇看小娘子拧起的眉心,说道:“往日在宫里,娘子就数和王三娘子还能说上几句话,然而三娘子又与傅博士有那层关系在,这个时候来见,想是做说客的。小娘子不愿给自己添堵,不见也罢了。”
簪缨摇摇头,“不是为我,是为她。”
她真不明白,傅则安究竟是怎么想的,王三娘子前年同他定了婚不假,可她不幸丧父后,如今与母亲寄居在堂叔家中,孤儿寡母,仰仗着叔婶一家的鼻息过日子。王氏不站太子,此时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她与东宫和好如初,傅则安作为东宫的伴读,却给王三娘去信,让三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且连一日都等不及,非要入夜去送,是生怕坏不了王家女娘的声名,就只念着自己家的那点子蝇营狗苟吗?
簪缨猜想,此事背后多半还有那傅妪撺掇,就像前日这老妪派儿媳孙氏去行宫,见不奏效,今日又盯上了乌衣巷里未过门的孙媳妇。
真是恶虎役伥,伥又役傀,傀再支儡,那些坐在广厦高堂上的人,当真以为自己动动手指,便可以随意操纵履下之人,皆为自己所用了。
簪缨闭了闭目。凭什么?
她记得,前世的王三娘在孝期满后,也未能嫁入傅府。
隐约听说,是傅老妪说王氏女年近双十,不配为傅氏长房宗妇云云……簪缨当时在萝芷殿自身难保,也打听不出十分具体的缘由,也没法子见到三娘问一问。
后来李景焕登基,傅家成了新朝显贵,大抵更看不上失怙的王三娘了吧。总之直到她死,也没听说傅则安传出婚讯。
那个时候,傅则安又在哪里,又在衡量什么呢?
任姊姊新教她的那句俗语怎么说来着,哦,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可连市井之徒,如此反复无常,多少也会脸红一下吧,傅则安好歹是饱读过诗书的高门子弟,给别人论起典故来,头头是道,为何轮到他自己,一听家中长辈调唆几句话,便全然没了分辨的能力呢。
又或者,为了自身的利益,便可以脱下那层矜持的华服,不在乎露出原本的虚伪本色?
簪缨从小到大,却居然一直觉得这样一个人,正直,端方,可学可观。
她摸了摸帖子上笔画温柔的簪花小楷,“我且做回恶人,不管三娘是为王家来的,还是为傅家来的,见不着我,她便也两边都得罪不着,日子便也好过些。待此事了结,我再回拜她赔礼。”
望有那一日,她活成她自己,三娘也是三娘自己,两人再相见叙话,岂不轻松快活。
簪缨看着春堇出去传话的背影,心里计算:春堇姊姊的父母兄弟都没了,虽是身世孤苦,命途凄舛,却也等同没有软肋,不会被谁拿捏住;而她对傅府再无一丝感情,任那头怎么闹,她兵来将挡,也不会伤筋动骨;至于小舅舅那里,更不消她担心;剩下的便是杜掌柜和任姊姊……
簪缨想到这儿,对任娘子道:“任姊姊,你和杜伯伯这两日出门还是要多带些人,多多留意。”
任娘子一听见这把清软的娇音,就恨不得将这玉雪堆成的小女娘揉在怀里香上一口,笑着说:
“这话小娘子已嘱咐过好几遍了,放心吧,我知小娘子担心何事。小娘子当知晓,所谓‘唐家财库’,并不是杵在京城哪个坊市里一座不动的银仓子,那是东市西市、瓷窑矿脉、船场牧场,四通八达,南北行商便是闭着眼也认得咱们唐记的花押。”
她伸出一根指头向上指指天,将声音压低,“那头便是想强占,抄,可抄不完;想罗织罪名整倒唐家,唐记旗下各路的大查柜之间都是财账独立的,断一尾,又是一个整体。咱们是不怕的,可若天家与商贾争利的风声流传出去,小娘子想一想,南朝富豪何止我一家,富商们岂不会物伤其类,心有戚戚,到那时,何人还敢在天子脚下做大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