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簪缨喉声微哑,在心中补了一句:
五日之期,还剩最后一日。
这些人不是想拿捏她的软处吗?前世她前怕狼后怕虎,可这一世她什么都不怕了,她甚至突然希望这最后一日能拖延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她喜欢看这些人不舍得断腕自保的挣扎样子,不舍得,那块腐肉才会越烂越深,一片一片剜的时候,才会越疼。
厅堂静得针落可闻。
人去传话,簪缨的手背忽然覆上一片毛绒绒的触感。
她低头,眸底燃烧的冷焰一瞬间熄了下去,鼻音甚至有些软侬:“是不是觉得我太坏了?”
她在狼头上亲昵地揉摸一把,目光灼灼,“更坏的且还有呢。”
小娘子的这番话由杜掌柜亲自传出门去,傅老夫人听后呆滞半晌,险些又一屁股坐回地上,流出的冷汗蛰了眼。
“……老身听岔了还是你、你说岔了,她她怎么敢,这是大逆,是大逆!”
长巷拐角处,自从傅老夫人出府后便一直带人缀在后头的徐寔,眯眸看看日影儿,见时候差不多了,对身后的两队骑甲兵道:
“去吧,按大司马的意思,老人家喜欢跪,就让她跪到舒心为止,留下一口气能去祠堂签押就成。只是换个地儿,别在乌衣巷里了,免得扰贵人们清静。”
“哦。”身着文士布衫的军师想起什么,补充一句,“一会儿傅家若有人来求情,那可是一家子仁孝的子孙,谁想替老夫人跪,千万别拦着,有福同享,人多热闹。”
与此同时,傅府大门口前,傅骁听得门客传来的消息,像在听天人说梦话,立在地上,如一段被天雷劈中的焦木。
“你听错了吧……”
不止他的声音在抖,身子在抖,这位傅中令的两只瞳孔都似在止不住地颤抖。
“母亲不是去净云寺上香了吗,怎是去了乌衣巷。下跪……跪个小辈……她不是市井泼妇,她是诰命啊!是中书令的母亲啊!我傅氏是名门啊!!母亲她,岂会如此行事……”
傅骁面目狰狞,忽然哇呀一声,颠跳起来用力拍打车轼,长啼:“驾车,驾车!完了,傅家全完了……”
第26章
徐寔吩咐罢, 甲兵应声而动。邱氏还坐在地上做梦呢,一对黑甲卫如两座高塔左右夹来,拖着邱氏来到乌衣巷外烈日当头的衢口, 声如洪钟:
“跪!”
邱氏像一只面口袋似的被摆布着, 天旋地转间, 仍接受不了眼下的事实,仰头看见道口指指点点的行人,脸色红似猪肝,两耳嗡嗡作响。
“你们岂敢!老身乃诰命妇,家儿是中书省令公, 老身长子还是北伐建功的社稷之臣……”
她欲从地上爬起, 话音还未落, 又有两个面口袋被扔在她身旁, 正是王媪和李媪给她作伴来了。
徐寔冷冷扫视那斯文扫地的老妇一眼, 从随扈手中接过一只两臂长的长条扁形锦盒,向傅小娘子府门行去。
府门下的杜掌柜见了他,又见到来此为小娘子撑腰的黑甲卫, 向徐寔拱拱手, 将人让进府中。
二者并肩, 谁也没有回头多看那个在巷口哭叫的老虔婆一眼。
东堂, 簪缨发作过后,正双手环着狼颈低头默默。
见徐先生至, 她目光一下子亮起来, 起身直朝外看, “小舅舅来了吗?”
徐寔在槛外的木廊子上脱了履, 轻掸大袖, 捧箧步入堂中微笑:“主上没来, 遣在下来给小娘子送两样物件。”
又道:“外头杂事小娘子全不必理会,亲卫会处理干净的。”
说话时,他一直小心留意着傅娘子的神色。
此前,徐寔与邱氏的马车可谓是脚前脚后到的乌衣巷,碍于主上有过交代,他全程听完了傅老太婆放的厥词,忍得牙根发痒。
大晋自天子以降,孝道为先,这一字就是一座越不过的高山,一片不见底的深渊,徐寔深知这番话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娘来说,是何等的威慑与压迫,他不敢想象傅小娘子听后会如何。
可他没想到,傅娘子会那般果决地回言,称得上一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好静气,好胆魄。
可徐寔依旧担心,她的女儿受委屈。
簪缨却只好奇地向先生手里张望,“是什么?”
徐寔便打开那盒子的上盖,只见其中卧着一张不知何木制成的小号木弓。
那弓形古拙流畅,曲线宛如工笔一气呵成的仕女侧影。弓身上,每隔三指宽,又如琴徽般锉入一粒小小的红色宝石,一共七颗,第一眼看去低调不扬,与木色映衬,却是格外精巧别致。
小弓之下,还压着一柄同木色的马球杆。
簪缨从前曾见四公主和五公主在华林园玩过,自己却不曾碰过。一见此物,她心中烦恼霎时一扫而空,小心地拿在手内,竟是不轻不重,正合自己的手感。
不得章法地轻挥两下,也有如臂使指之感。
“大将军说了,小娘子务必好生进膳睡觉,待养好气血,正好教小娘子玩乐。”徐寔笑着加了一句,“将军亲手做的弓武,殊为难得,小娘子收好。”
簪缨本就握着马球杆舍不得放下,听是卫觎亲手所做,掌心里打磨得圆润的硬木忽然便似有了温度。
女孩颊边抿出一对清浅的梨涡,不甚明显,却很安恬。她轻道,“小舅舅疼我。”
徐寔交代过东西,问:“小娘子可有话带给大将军?”
簪缨轻轻福身:“代我请小舅舅安,多谢小舅舅馈赠。”
徐寔微顿,看着小女娘清亮无霾的目光,知道问不出别的话来,便颔首而去。
只是走至堂门处,他到底不忍心地回过头,又多安慰一语:“在下虽不知当年京华中事,却知唐夫人荦荦豪情,玲珑八面,不与宵小计较是不足道也,并非惧了他们。是以小娘子无论如何行事,都不算违背父道母道,毋需愧疚。”
簪缨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是不会愧悔的。耳听此言,她心中一动,称是,忙忙追问的却是另一事:
“先生也认得我阿母,也与我阿母熟识?”
徐寔敛起的眼波如春水,那样一位耀眼的佳人,他岂能不识得,岂能不难忘……
这位年过不惑的南亩耕士最终只是低道:“你阿母,是个很好,很了不起的人。”
他前脚刚走,徽郡王夫妇便因邱氏上门胡闹的事,赶来安抚簪缨,这且不提。却说两刻钟后,一辆通帏犊车撵火似的赶到了乌衣巷。
从车上跌下来的正是傅骁,下车时这位中书令差点被踏凳绊倒,撞歪了头帻,也顾不得。
他当头见一班黑压压的精甲撞进眼里,正午酷热的太阳下,老母亲就跪倒在行人往来的衢口。
傅骁如同被无形的巴掌左右开弓掴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连声叫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他趋至近前,更为清楚地看到了母亲的狼狈。只见傅老夫人鬓发垂落,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汗,嘴唇哆嗦,胸口起伏,袍摆处还沾着不知是什么液体的污迹。
这哪里还像一位持家掌馈的世家老太君?
傅骁心内含酸,已知自此刻起,清河傅氏的里子面子,是再也没了。他抖声轻问:“母亲伤到何处没有,先起,先起来。”
他欲要将人扶起,两名甲兵将佩刀一横一抹地叉在傅骁面前,铁面无私。
傅骁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大司马手底下的人,既怒且怕。
那日安儿和傅妆雪从西山硬生生走回傅府的阴影,还历历在目,他亦听说过关于那位大司马如猛虎长蛇,杀敌如麻的传闻,他怕,可也不能让母亲把一条命都交代在这儿,只得舍下身段,左躬右揖地说情。
好话说尽,甲卫不动毫分。
“骄奴……”邱氏此时终于转过弯来,隔着围守的精兵看见次子,浊目中涌出泪水,瘪着唇吞声啜泣,“儿啊,你快救救母亲,我不要跪在这里……”
这里人来人往,全在看她,太丢人了。
傅骁红着眼狠跺脚,“母亲啊,您糊涂!儿早说过要以缓柔为上,让您不要有过激之举,为何就是不听?您以为倚老卖老威逼小辈,便能逼人就范,殊不知丢的是我傅氏的脸。”
邱氏蓬发泪眼,形容可怜,“我一心为了傅家,岂知会如此,周燮再三保证此计必达,我以为可以……”
傅骁听到那名字,头脑一懵:“谁?”
邱氏以为儿子没有听清,以帕蒙脸呜声道:“周燮,我向他问计……”
傅骁又岂会不知那周燮是何人,此人本是长兄身边的一个小小幕僚,寒门出身,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虫蝇附骥,赚到一个七品小吏勾当。
十五年前的那场北伐之战,长兄傅容出任持旌使臣,三郎为从使,随征北大将军刘洹赴兖州陈留郡,与羯人建立的后赵国争夺黄河一带的控辖之权。
随行簿吏中,就有这周燮。
那场战事,可谓大晋三次北伐中最为惨烈的一次,北朝骑兵凶悍,又熟知地形,刘洹大军几次有倾灭之险,折损十之有七。
最终是兄长冒死从犬洞潜出围城,怀揣国书与旌羽,前去鲜卑高辛氏部落求援,方出其不意,扭转败局。
然兄长在回转的路上不幸被羯兵截杀,三郎和几个从吏也未挺过那最后一场乱军厮杀,傅家出征的人,最终死里逃生回来的只有这个周燮。
回京后,周燮凭功一路做到了扬州郡治中从事,从一个七品寒门,一跃成为五品官吏。要知在九品官人制度下的晋朝,寒门出身的人,最高也做不过六品,周燮已算是个特例。
而傅家老太太,好像特别喜欢干爱屋及乌的事,看在周燮是陪伴长子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人,又千里扶回家主的灵柩,对他格外照顾,还亲自为周燮说合了一桩亲事。
此事在当年,同样在世家间引起过一阵议论,邱氏事先也是瞒着傅骁,等傅骁从别人嘴里听说母亲给一寒士子牵线说媒,心都要惊裂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便是所谓的“爱子如命”吗?对待亡子身边的一个小小文吏,竟也能青眼至此。幸那周燮还算有几分才干,颇得上宪赏识,这件不大不小的风波才算遮了过去。可傅骁依旧不喜此人。
果然他预感不错,今日,此子又来坏傅家事!
“母亲,您事先不问过儿子,却信由一个外人?”
傅骁就知道,这样一个又阴又毒的招数,根本是坊间无赖的法子,母亲她如何想得出来?周、燮!傅家待他不薄,他究竟想做什么?
“您可知,今日之后,孩儿的官声,你孙儿的前程,傅氏世代的名誉,都被你这一跪断送了!”
邱氏听见这话慌了神,白着脸哆嗦:“怎会,陛下一向厚待我傅家……”
傅骁凄然闭了闭目,母亲当真不知道吗,陛下厚待傅家,只因未来的太子妃出自我家啊。
他望着跌在那青石道上孱弱欲倒的老母亲,目光既悲且凉,血红着眼长叹一声:
“罢,阿母生我养我,儿子今日便舍了官名不要,这就去向陛下辞官求情,定救阿母一救。”
他想不到除此以外,还有谁能令大司马收兵,眼下只有寄希望于陛下仁慈了。
“儿……”这句话如一张定鬼的符咒,一下拍在邱氏的脑门子上,惊得她的魂儿都颤了。
她一世绸缪,所为的便是傅氏儿孙官能越做越大,傅氏门楣一代比一代兴旺。她的长子要配享太庙,她的骄奴要位列宰执,她的安儿要做太子最倚重的从龙之臣,这才行啊!这才行啊!
辞官,岂非比挖去她的心肝还疼?
“骄奴别去,别去!你可是副相,是朝廷股肱……”邱氏站不起来,凌空伸手向前挣扎着爬了几步,边哭边道,“不然咱们去求一求王氏,王傅两家是姻亲,求王氏说个情还不成吗?再不然、母亲去给阿缨赔个不是,对,赔不是……她心肠软,不会坐视傅家出事不管的……”
傅骁背对着她,充耳不闻,木然地解下头帻与官印绶带,走向那已经看傻了眼的车夫旁边的马车。
才将登车,另一辆马车擦肩驶来,却是在太学授课授到一半的傅则安,闻听乌衣巷出事,立即旷了职匆匆赶来。
傅骁看见风华正茂的侄儿,一直含在眼眶的那滴泪终是滴落。
他在面色惨白的傅则安双肩上重重一按,“安儿,傅家——”话音难继,只余摇头。
而后,傅骁登车向宫城而去。
傅则安则怔怔地走向伏在地上的祖母,低头望着神容惨淡的老人,“祖母,是真的吗,您当真去威逼阿缨?您是想,活活把她逼死么?”
“安儿……”邱氏已知灾难临头,再不复片刻前的嚣张气焰,趴在地上哀哀落泪,“你快去追回你二叔,不要让他进宫辞官……”
傅则安悯然地看着祖母,偏过头,目光隐疼地望着那条长而华美的黛瓦长巷。
他既不知道,祖母怎会如此昏聩,也不敢想,阿缨听到那些话该是何等心情。
他那日在行宫下脱口说了句“遗腹子”,后悔莫当,而今日阿缨所闻,却比那日更酷烈残忍十倍百倍。
在他心目中的祖母,原本一直都是慈爱而善断的,哪怕性格刚硬一点,也只当是老人家的一点固执,并无坏心。可今日她出此下策,逼凌小辈的行为,像突然捅开了那层粉饰太平的窗纸,才让傅则安恍悟,原来家里人在对待阿缨的态度上,一向是如此随意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