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言情小说
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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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觎就那么望着小女孩流露出的娇憨神气, 有一阵子,方问:“还是想自己来,是么?”
  簪缨微愣, 眼神一霎变得认真,点头说是。
  卫觎淡嗯一声,“我不与王谢为邻,便不了。阿奴自去, 我留一班亲卫给你。”
  簪缨怔了怔, 忽才醒悟,自己想得太过理所当然了。
  小舅舅在京北的军府有重务, 这次回京只是暂留, 自有自己的事,她怎么天真地以为, 小舅舅会悠哉无事地跟着她到处迁居, 像过家家一样永远住在一起呢?
  他早晚是要离开京城, 回去驻地的。
  怪只怪小舅舅待她太好, 才给了她这种不切实际的错觉。
  她慢慢哦一声,很快又打起精神, 疑问:“不与王谢为邻,是有什么纠葛吗?”
  她对这些世家恩怨知之不详,可若事关小舅舅,她便要重新考虑搬去乌衣巷的决定了。
  “非是甚么大事, 不必理会我。”卫觎在门边道了一句, 余光轻扫, 扬眉道声正好,手一招,一匹雪白的成狼便拖着长长的绒尾晃到他脚边。
  “把这老畜也带上,闲时解个闷儿。”
  那白狼在卫觎说话时耳朵轻竖,似懂人语,抖搂着颈毛转视厅堂,一对冷鸷好似发光的白底黑眸发现了簪缨,立刻撒着欢跃去,被卫觎一手按住。
  簪缨被头这神出鬼没的大兽吓到,瑟瑟后退了一点。
  她虽已听说了自己小时抱过它的故事,可看着那庞大的体型,还有那对狼眼,还是有些胆怯。
  轻唔一声,同卫觎打商量:“江南养不住狼……”她还是不带了吧。
  不是说她小时候曾把糖汁子粘到了它的背毛上吗,之后清洗,得撸掉多少毛去……也不知它记不记仇。
  “不咬人。”卫觎无奈地看着她退缩的样子,蹲下身,一拍狼头,白狼立就驯顺地张开嘴。
  狼牙犬错而锋利,然这头狼最锋利的一颗左齿,却是抹斜断掉了一半。
  卫觎不以为意地伸手探入狼口,指腹在白狼断齿的截面有一下没一下地磨,告诉她:
  “这老革随我上过战场,咬断过敌兵的咽喉,也用利齿替我挡过冷箭,有五颗敌颅的战绩在身。今年十一岁,狼中算作高寿了。让它跟着你,吃几年饱肉,过两年安生日子。”
  白狼也不知被那根磨牙的手指弄得舒服还是难受,仰起雪绒覆盖的脖子,喉咙发出含混的低呜,却张着嘴任他施为,不躲不避。
  很难想象,如此温驯的它,是如何在战场上喋血黄沙,凶野杀敌的。
  簪缨方知此狼对于小舅舅的意义。
  她忽然便想到,小舅舅那日带狼进宫,就是为了将它作为生辰礼送给自己吧。
  他内心不愿她留在宫里,然她若执意要与太子成婚,那么这头狼,便是对皇宫的震慑,是告诉所有人,她身后还有北府卫觎在,不可欺。
  她进而忆起,上一世的及笄宴上,仿佛也模模糊糊听到过大司马来贺的传报声。只是她当时一颗心都扑在太子身上,生怕在宾客面前礼仪不周,丢庾氏的脸面,一言一行都百般注意,自然不敢引见重臣外男。
  然后,也便没有然后了。
  簪缨霎了霎睫,对着卫觎应声好,“它叫什么名字?”
  “狼要什么名字。”
  簪缨听见这理所当然的话,觉得不可思议,这狼跟了他十余年,竟一直无名?沉闷的心绪倒被引开了,呆呆问:“那,那我怎么叫它呀?”
  卫觎的目光也疑惑起来,好似从来没想过还存在这种问题
  。
  他起身,看看她,圈起食指与拇指在薄唇间一嘬,一道低厉的哨声倏尔响彻宫阁。
  白狼陡地伸直尾巴绷紧身躯。
  “像这样?”
  随着哨声,五营玄甲兵卫如黑云压城,手持兵械迅疾地集合至轩馆之外的空地。自琐窗下望,黑压压齐整整的一片方阵,少说有四五百人。
  簪缨惊得轻噫一声。卫觎耳廓微动,后侧眼锋。
  中参将林锐抬眸看清阁中景象,才明白过来:“没叫我们,是将军哄小娘子玩呢。散!”
  一声令下,从四方聚来的甲兵,顷刻又如鸟兽飞散向四方撤隐。
  眨眼间,空寂阆苑,唯剩芭蕉叶影簌簌轻晃。
  用叹为观止,已经全然形容不出簪缨此刻的惊奇了。
  她迟迟地安静半晌,脑中隐约像有个什么典故的影儿划了过去,却也没想起来。
  又将食指指尖抵在大拇指的指腹上,欲要放在唇间,犹豫了两回,实觉不雅,还是作罢。
  她后知后觉地扭避脸颊,小声囔囔:“小舅舅又逗我。”
  ……
  迁往乌衣巷一事,便如此定下了。
  簪缨一行如何乘车渡淮,如何到新宅安置且不提,左右有办事老道的杜掌柜和任娘子,保管会让小娘子像回到久居之家一样舒适。
  近黄昏时分,徽郡王夫妇果真用青帷大舆载着郗老太妃来了。
  几个宫廷出身的健媪,小心翼翼将太妃娘娘背抬下来,杜掌柜忙命人接应着,送进早已清扫妥当的正房中。
  簪缨朝在行宫,午至乌巷,才在新居歇了歇脚,连这里有几间屋子几条道都还没记全,闻听传报,也顾不得旁的,赶过去看望郗太妃。
  入了房中,只见那榻上银丝满鬓的老妇人果真面色枯槁,半阖眼目,气息幽微,大不似簪缨上一次去探望时的样子,心内不由发酸。
  她便挽了袖屈膝在榻旁,接过早早在厨房熬好备着的粟米汤,向郗太妃口内轻送。
  “娘娘,我是阿缨,我来服侍你用膳了。娘娘张嘴,喝一口,尝尝味道好不好?”
  说来也奇,郗贵太妃已陷入半昏迷的状态,耳边经簪缨软声细语不懈地哄劝,竟缓缓张开白而干枯的嘴唇,吞咽了下去。
  徽郡王夫妇一直到后头四手紧握,屏息以待,见状,同时狠狠吐出一口气,随即喜极而泣。
  郎中也说,只要太妃娘娘还能咽下食物,便很有可能慢慢将养过来。
  李容芝当场便揖起双手,欲大拜簪缨,王妃周氏赶忙拉住他。
  “傅娘子一个矜贵女儿家,哪有王爷使这鲁莽把势纳头便拜的。此为大恩,王爷嘴上谢一谢,便能还得清了?祖母尚需静养,莫在此处惊了长辈,且寻个清静所在,吾夫妇再叩谢傅娘子不迟。”
  说着,又不好意思地向簪缨深深一福,“倒显我喧宾夺主了,娘子千万莫怪罪。”
  簪缨在宫里时,见到这位徽王妃的次数不少,知道周氏是个礼数周全的人,便回了几句谦辞。留下人照料老太妃,而后一同放轻步子退出内室。
  到了堂室里,簪缨请郡王夫妇落座上茶,这才问起自己关心之事:“王妃去后宫接人时,皇后如何反应?”
  她及笄那日,周氏是应邀去了华林园的,当日前后因由,周氏都看在眼里,原就为这傅娘子感到不平,听问便道:
  “皇后娘娘开始自然惊诧不允,说陛下以孝治国,郗娘娘又是于社稷有功的超一品封诰,理应在宫里将养,若叫接了出去,难免引起物议,有损天家颜面。
  “小娘子,你方才也见了祖母唇边的淤青吧,那便是宫里怕祖母饿过去,又没法让祖母张口,便想出用芦管灌下参汤的法子,留下的印儿。
  难道如此就不有损天家颜面了?我如此说了,皇后却又道,小娘子你过两日便会回宫,要我再待两日。我便与那位周旋,说人命攸关的事,妾身等不起,不如让我先将太妃娘娘接出去,待小娘子回宫,徽郡王府再将人送回来,岂不两全其美?其实我心中,是半点没想过傅小娘子还会回去的。”
  白天夫妇俩入宫时,是周氏去了后宫,而徽郡王径去中斋求见陛下,是以对于这些细节,他也是第一次听闻,攥紧了拳道,“之后呢?”
  周氏饮了口茶汤,轻叹道:“饶是如此,皇后娘娘还是犹豫不决,不愿松口。妾身便用了王爷教的话,对皇后道:想当年翁翁送我家王爷进京,本意便是以此接母亲回蜀,天伦团聚,以尽孝道。是太妃娘娘深明大义,为宗室考量,主动留在了皇宫。其实亲王就藩后接生母去封地,本朝早有先例,皇后娘娘若不允,王爷便只好修封家书请示蜀王该当如何了。才说完话,陛下身边的原公公便来传陛下通允的口谕,这才接出人来。”
  簪缨听后唏嘘,又问:“王妃去时,可见显阳宫有何异样,比如内宦往来,收整箱箧等状?”
  周氏尚不知簪缨向宫室讨债的事,想了一想,摇头道无。
  簪缨了然。与她所想不差,看来庾氏还没有放弃把她弄回宫的打算,并未开始拢账啊。
  她眸中光芒微闪,没有再说什么。
  辞出正房后,回到自己的院子,已是用暮食的时分。
  簪缨无事,看着婢子布菜,忽想起离开行宫前,小舅舅对自己的那番嘱咐。
  “强身健体讲究方法,往后饮食要适量,不可强逞。待你养好了底子,喜欢弹棋或击壤,捶丸或投壶,舅舅教你,到时身子自然便轻矫了。”
  只因那日见她吐了,他见微知著,对于她深藏起来的心思,一猜便中。
  簪缨忽然有些庆幸搬了出来,否则再在小舅舅洞若观火的眼皮子底下待着,他那么多智,那她重生的秘密,岂非也有暴露之险?
  真有那一日,他会如何看待她呢……
  簪缨抬手在脸上胡乱揉弄一通,手心肉和腮颊肉一时也分不清何者更软,心血来潮唤了声:“狼。”
  话毕,便见一大团毛绒绒的白,趟过门槛,懒懒踱到她身边。
  簪缨心道真是神了,这样叫它,竟也听得见,竟也听得懂。她低下头,煞有介事地与之对视:“狼,我摸一摸你,你乖乖的,不能咬我。”
  白狼俯首轻啮簪缨的裙裾,她探出手,轻轻抚在狼耳下的鬃毛上。
  触感意外柔软。
  这厢净手用过饭,杜掌柜那头儿,也安排好了大司马亲卫的巡值次序,又去小娘子的厢舍寻到任氏,叽咕了几句话。
  簪缨在屋里听见,隔着夕阳映照的窗影问,“是杜伯伯吗,可有何事?”
  她担心是郗太妃那边出了什么反复,不一时任娘子入内,却道不是,含笑道:“老杜心思多,想到了一个事,让我同小娘子说说。”
  簪缨奇怪,“杜伯伯自己为何不同我说?”
  任氏笑道:“这个人爱讲老礼儿,小娘子的香闺,他不好唐突。不必理他。”
  而后她便按老杜的意思,将当年徽郡王之父让位太子一事,同簪缨讲了个大略,低声说:“女郎先是与太子退婚,如今又奉养起太妃,还搬到了同太子一脉不睦的王丞相的邻府,咱们虽问心无愧,不怯宫室,却还是要防备一些。”
  “毕竟,若无当年那场让储,今日入主东宫的……”
  簪缨心中意动,听懂了任氏的未竟之言:——那今日做太子的,便该是徽郡王李容芝。
  她从未想过这宗室夺嫡里头的弯弯绕,一愣之后,反而勾挠着狼颈窝的软毛笑起来。
  “我要的便
  是他们多想,想的越多越好,越乱越好。”
  徽郡王都不怕,她怕什么。
  任叠衣注视小娘子纯良无害的笑容,惊异非常。
  宫里果然乱得不太平。
  前一日,太子突发恶疾,头疼难忍,惊动了半个太医署的医丞至东宫诊治,却都诊不出所以然。
  从脉象上看,太子殿下气血刚健有力,毫无病征,可太子就是掐着头颅呻.吟不止,亵衣一身身的换,依旧冷汗浃身。
  庾皇后和衣在东宫陪护了儿子一夜,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到了今日,又有徽郡王夫妇进宫接走郗太妃,如此举动,只差没明说是宫里没照顾好老太妃了。
  暗夜,中斋,皇帝在金枝灯下,盯着眼前长长铺陈开的已经对咒了三日的绢布,低声自语:“鼎不能移……”
  四个字,连说了三遍。
  他原以为,阿缨向皇室退婚,便是她最叛逆惊骇的举动了,没想到后来她又与傅府闹僵;
  他本以为她与宫里和家里都断绝,已是最不明智的了,结果紧接着,阿缨又上到行宫与卫觎结邻;
  他本以为,如此她该算满意了吧,可她竟敢又问宫中讨债;
  本以为到了这个地步,这小小的女娘也称得上一句胆大包天了,却更没想到,她居然一口答应奉养太妃,搬到了乌衣巷。
  她曾是那般乖巧省事的一个小女娘啊。
  皇帝眸色低沉,有一个念头兀然冒出来,又被他抛出脑海。
  他等了显阳宫那边两日,到而今,还无动静,便知道能用的对策不太多了。
  傅簪缨如今的行为已不能用常理揣度,到时真捅出什么闲言碎语,好说不好听。
  往大了说,南朝是华夏江山的正统,这丑闻若是传过江去,让后秦、北魏那些蛮狄儿听了,被那贼厮笑话一回都不值当。
  一国之君的气量,李豫还是有的。
  东西不是不能还,只是为首那些庙堂社稷之物,断乎动不得。
  原璁屈膝在案前挑灯花,见陛下眉头枯索,眼神向绢布上瞟了瞟,思索一番,试探着道:“陛下,依奴愚见,其实那鼎器礼器即便送还回去,龙威在上,傅娘子又如何敢摆?左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赌一口气罢了,倒是……宗室子名下分的皇庄尚多——”
  皇帝的目光陡然射来。
  原璁打个激灵,连忙跪地伏首:“奴妄议宗亲,罪当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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