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萧穆长发掩面,一袭白衣上未有血迹,只有些许脏污,手脚皆未上镣铐,只双手抱膝,静静屈腿坐于狱中一角,与墙上挂着冰冷深幽的刑具和周遭的恶劣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听见靠近的脚步声,原本坐在角落一动不动的萧穆,扭头看了过来,原本空洞无光的眼底逐渐聚焦,眼珠稍动,最终凝在眼前少女面上。毕竟曾是皇子之身,圣上终究还是保留了他最后的体面,只要圣上未下旨拷问,大理寺狱的人,不敢刁难。
引路狱卒将手中油灯放在牢外一处铁架之上,随即往后退了几步,转身不见人影。
“阿鸢,你终是肯来见我了。”周遭安静下来,萧穆开口,阴冷幽暗的牢狱将其低沉阴翳的嗓音衬出几分阴森可怖。
沈鸢捏紧手心,心中虽有几分畏惧,面上仍极力保持着冷静从容的样子。
“你派人传话说,知道萧彦藏匿官银的地点,”沈鸢努力调整着呼吸,稍顿了顿,才继续道,“眼下我已如约而至,你可以将藏匿官银的地点说出来了吧。”
萧穆仍屈膝坐在狱中一角,目光落在沈鸢身上没动:“我若不如此言说,阿鸢,你会愿意前来见我吗?”
沈鸢听着萧穆似平淡似嘲讽的说话语气,细眉微蹙,心中本就对他所言半信半疑,此时听他如此言说,大有种被人耍弄的感觉。
“所以知道官银藏匿地点的消息是假,这不过是你的诓骗之计,意在骗我前来?”沈鸢说话时,语气中有几分不耐。
萧穆闻言,倒也没什么情绪,只轻笑一声,似自嘲一般喃喃低语:“如今我身为阶下囚,你自是不愿意同我多说几句话的,我也知自己时日无多,不过想在死前再见你一面罢了。”
地牢本就寂静无声,萧穆的喃喃低语自全然传入沈鸢耳中,心中生出几分愧意,但更多的还是对他所作所为的不齿。
然到底相识一场,如今见他如此,心中也谈不上好受,情绪有些复杂,沈鸢定了定神,将情绪收敛放平,平静道:“你既敢做出那样的事情,便该一早料到自己的下场,此时此刻,多说无益,倒不如做些事情,尽可能的弥补你的错失才是。”
萧穆听出她话里的言外之意,是想让他尽早说出官银藏匿地点,他千辛万苦派人前去给她传话,她却如此不耐,也不知其中那一句话惹了他不快,萧穆闻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狱门走去,一双黑漆漆的眼瞳满是阴翳怨气:“阿鸢,你可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沈鸢被他的眼神怵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直至脚后跟抵在身后墙柱之上,方才停了下来。她凝了凝神,抬手触在颈间锁骨处,指尖触及颈上所挂的红石轮廓,心底莫名镇定了许多:“萧穆,我早不止一次地同你说过,你我二人绝无可能,错了就是错了,别说这么多子虚乌有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沈鸢的冷静对答,如一计利刃直-插心头,脸上情绪凝住,萧穆却仍是不甘示弱道:“阿鸢,若当初你肯多看我一眼,我如今不至于此,你知道你当初决定入将军府时,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沈鸢蹙了蹙眉,对他无缘无故地东拉西扯感到厌烦,也对他时至今日仍不知悔过的心思感到不齿。手心捏紧,她抬眼看他,目光凛冽:“萧穆,不要用爱意来掩饰你的野心,有野心并不可耻,拿真爱做借口遮掩自己的不择手段,才可耻!”
“你说你所做一切皆是为我,为我便是在我沈家最落魄时,不闻不问,在你丑事败落,沦为阶下囚时,派人前来劫我家人,以作你自保的筹码?”
短短几句,直指要害,更是直击中人心底最疼痛最柔软的地方。
萧穆愣住,原本充满怨气的眼神似柔缓了些,许久,似回了神,只失魂落魄地在狱中左右游走了几步,最后跌坐到狱中一角,双腿蜷起,低头屈膝。再开口时,言语中只剩惶惶无措:“阿鸢,我,我……”
身在皇家,他见过太多的权谋诡辩,没有父皇的宠爱,没有母妃的背景,从小他便一直生活在周遭人的轻蔑和白眼之中。深宫之中,皇权为上,他当然知道皇权至上的道理,只是那东西实在太过遥不可及,遥远到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去碰。
他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活在宫中,作出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日复一日地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他并不在意权力,直到遇到沈鸢。她知书达理,落落大方,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充满善意的心。
她喜书画,他便主动研习书画,找机会同她多多交流,处处迎合她的喜好。她不似朝阳那般耀眼夺目,却如茫茫黑夜中照亮黑暗的一轮弯月,悄无声息地照在他昏暗无光的人生中。想日日看见她笑,想留她在身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萧穆头一次开始正视自己皇子的身份,他壮起胆子,想迎娶她,想求父皇赐婚,却不料,话未出口,沈鸢和旁人的赐婚圣旨却先一步颁了下来。
那是他头一次发觉,权力的重要性。
心中生出不甘,却也不敢如何行事,甚至连去御书房寻父皇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他只得将心中所有情绪压下,让自己沉寂在空虚漫无的世界里。
可就在他以为全然没有希望的时候,沈家竟意外出了变故,沈明志入狱,沈府被抄,沈鸢更是一遭落魄,下落不明。他费了好些功夫,方才寻到她的住处,却不敢亲去相见,怕对上她质问的眼,更怕自己和罪臣之女有所往来的流言会落人于柄。
一次又一次的犹疑不定中,最终,在镇北军凯旋之际,沈鸢选择了主动前往将军府中。
那是他第二次察觉,权力的重要性。
若他手握重权,若他身居高位,他的阿鸢便不会屈膝于人,而会主动投入他的怀抱。
他多次想要见她,想要同她说说话,然而换来的却只有她的冷淡和疏离。心中愈发不甘起来,一种占有和妄念在心底日益滋生,直到父皇给了他协理萧彦贪腐军饷一案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这一次,他必须牢牢紧握机会。
得到了父皇的褒奖,头一次尝到权力在握的滋味,心底的满足和快感难以言喻。再见沈鸢,他以为她会对自己另眼相看,没想她却依然对自己冷淡疏离,越来越远。
心中的不甘和愤恨愈演愈烈,直至一发不可收拾。时至今日,他仍将所有做过的错事皆归结于她,归结于对她的爱意和不甘,却从未从自己内心对权力的欲望出发,去思索考虑过事情。
今日沈鸢之言,如一计重锤敲打在心,他始终将责任和动机归于旁人,却从未有勇气,直视自己的心。
她说得没错,有野心并不可耻,拿真爱做借口遮掩自己的不择手段,才是可耻。
萧穆将头埋低,久未言语,耳边反复回荡着沈鸢方才之言,他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再看她。
沈鸢看着萧穆跌坐在地,失魂落魄的样子,几次开口唤他,皆未得到回应。想要离开,却又记挂着官银藏匿地点一事,只伫立原地,静静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样子,不知是那一句话,刺痛了他。
许久,终是见他抬了头。
“萧穆,”沈鸢再次开口,语气缓和许多,“方才若有说错或得罪的地方,我同你道歉。”
张了张口,想要开口询问官银下落,终是没有问出口来,想着那或许那只是他的一个幌子,又想着今日不便,她也可以改日再来。
沈鸢收回目光,抿了抿唇,只轻声道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后,没再多说,只抬脚欲往外走。
忽地听见萧穆开口叫她,驻足停留,循声看去,仍是方才喃喃低语的声音大小,却在空旷寂寥的地牢中,显得尤为清晰,萧穆缓缓开口道:“城南密叶林外的山头上,藏有地洞,萧彦生前所贪官银,皆藏于此。”
顿一下,又道:“藏匿官银的具体位置,我亲手绘了张地图,地图夹在我为你所绘画像的卷轴之内,那幅画卷我早已赠你,只是你从未细细看过,也从未将其放在心上。”
沈鸢闻言,怔了一下,许久才缓缓道出“多谢”二字。
“若能寻到官银,你父亲在户部便可立下一功,圣上本就亲眼与他,尚书之位指日可待。”
“还有,北地战事将起,那笔银子可充作军饷,”萧穆说着顿了一下,语气愈发诚恳真挚起来,“往事不可追,这便算是,对我先前所做错事的一点点弥补吧。”
第82章
◎我等你平安归来◎
依萧穆所言, 沈鸢回府后立即将书房藏画一一寻出,萧穆送来的画卷着实不少,沈鸢费了好半天时间, 才将画卷寻到。画卷展开,上头所绘是她低头赏花的侧影, 目光不由多流连了一会儿, 她是识画之人, 不难看出画作是为上品, 花了不少心思和笔墨所绘。
短暂的赏析过后, 沈鸢没再多想,只将画作放平,卷轴撬开, 果然,一张卷曲叠放的羊皮纸赫然眼前,萧穆的笔墨她认得出, 所言非虚, 眼前这幅确是他亲手所绘的地图。
沈鸢第一时间将寻到的地图交给父亲, 筹措军饷,是户部正头痛发难的事情, 且陛下也曾金口玉言, 谁能解决筹措军饷的难题,户部尚书的位置, 便可考虑给谁。
关于此部分的事情, 卫驰没有过问, 也没多加干涉, 只在沈明志决定依地图所绘, 带人去城南密叶林寻找官银具体下落时, 派了一队禁卫跟随。一则,这笔官银直接关系到大军开拔的具体时日和进程,镇北军不可不多加上心。二则,也是怕萧穆怀有异心,借此事再次使诈,毕竟他心机深沉诡谲,先前种种皆已见得,凡事多一手防备,总是好的。
眼下户部缺人,又正值紧张筹措银两之际,何人愿意没头没脑地跟着沈明志去南郊开荒寻路。且攀山寻路这样的差事,对于身手敏捷的军中近卫来说,最是擅长,卫驰这一举动,虽说是出于公务,但也算歪打正着地办到了沈明志心坎里去。
人多好办事,隔日,沈明志便带人赶至城南密叶林,依地图将山腰处的洞穴寻到。卫驰所派的这队近卫,是先前曾同他一起去过白鹤镇找寻崔默下落的那一队人,也是曾在迦叶寺后山将所藏官银一一抬出的那一队人。
却没想,即便见过迦叶寺后山白银堆砌的场面,此时此刻见到眼前场景时,仍是忍不住咋舌惊叹到说不出任何话语。
也不能怪军中近卫没有见识,即便是曾为户部尚书的沈明志,躬身入到洞穴内时,亦惊了一瞬。国库空虚这样的话,从先帝时期一直说到如今,此刻见眼前之景,沈明志觉得,困扰户部和圣上多年的难题,从今日开始,或许真能得到解决了。
……
军饷问题一解决,余下事情便都好办起来了。镇北军开拔的日子定在三日之后,三月初二开拔启程。
与迅速拍板下来的大军开拔之日截然不同,之前早已提上日程、由钦天监反复推算的两府大婚之期,至今未有定下。
沈鸢心里清楚其中缘由,什么都没多问多说,只一切如旧的照常起居生活,若说和先前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将自己关在房中,埋头做针线活的时间比往常长了许多。
三月初一,暮色将至,卫驰终是将手头上的事情忙完,抽了空荡出来,从军营出来,一路快马直奔沈府。
“卫驰见过沈大人。”沈府前厅中,卫驰与沈明志面面相对时,抱拳行礼。
近来几日,沈明志看着沈鸢将自己埋头关在房中,也知道镇北军开拔在即,战场风云万变。上次见时,亦在前厅之中,两人还在谈论两府婚期,眼下不过短短几日,一切皆全然不同。
“此番镇北军出征,军饷一事,由下官亲自跟进,卫将军放心,定不会再有任何闪失。”
卫驰点头,抱拳行了个军礼:“沈大人辛苦。”
“在其位谋其职,何来辛苦一说,”沈明志郑重其事道,话毕,稍顿了顿,说话语气放缓下来,“倒是卫将军你……”
“战场凶险,卫将军保重!”
卫驰闻言,少有的怔了一下,而后再次抱拳,一脸肃然地行了个军礼:“多谢沈大人。”
沈明志看着卫驰,方才没有留意,此刻才看清腰悬长剑,戎装未褪,一身的风尘仆仆,显然是着急赶路而来。知道卫驰今日堂而皇之地来了,自不是来同自己讨论婚期的,只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没再说话。
卫驰却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唇角提了一下,没再停留片刻,只长腿迈开,信步朝后院方向走去。
后院房中,沈鸢正拿着刚绣好的第三个平安符,在手中仔细翻看。自那日在城南密叶林寻到官银后,她便猜到,大军北征之日不远。果不其然,几日之后,便定下了镇北军开拔的日期。
卫驰身为镇北军主帅,自有守卫边境之责,她没什么能做能帮忙的,思来想去,自己能做的,好似唯有绣个平安符给他。说来,她曾送过多个香囊荷包给他,还曾因此闹过误会,可寓意平安的平安符,却是当真没有送过。
房门倏然被推开,沈鸢怔了一下,待看清来人后,手上不由震了一下,平安符掉落在桌上,末尾的长穗顺着桌延垂下,一晃一晃。
“将,将军……”沈鸢眨了眨眼,迟钝开口,是没想到他会忽然来此,更没想到他还能堂而皇之的推门而入。
卫驰扬唇一笑,是因看见她略为懵怔的样子,觉出几分俏皮。且自她离开将军府后,一直多是直呼其名,已有许久未听她唤自己“将军”二字,少了些直呼姓名的亲近,却多了几分其他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