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驰抬脚入内,目光落在桌面的平安符上,眼见那枚平安符快要滑落在地,只快步走过去,抬手一把将东西按住。
“送给我的?”他沉声问道。
沈鸢先是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卫驰不明所以,以为她是不愿,顿一下,主动开口道:“不知可否相赠?”
沈鸢抬眼看他,眼前一幕仿佛似曾相识,忽地扬唇一笑,眼底淡然的哀伤瞬间化作感慨。犹记当时亦是如此,他入毓舒院向她讨要香囊,她虽大方赠予,却也略施小计,后还因此闹了一通误会,给自己和他都带来不大不小的麻烦。
思绪被扯了一下,几乎同一时刻,卫驰亦想起先前种种,见她笑了,也不由勾了下唇角,轻笑一声。
二人相视一眼,猜到彼此应是想到一块儿去了,脸上笑意更甚,沈鸢起身,柔声道了句“将军稍等”,朝内里的妆奁走去。木屉拉开,里边另有两个平安符安静摆放,是前两日她赶工缝制,颜色样式稍有不同,是想多做几个,再选其中最精致的一个,亲送给他。
“这是我亲手缝制的平安符,你钟意哪个?”沈鸢开口问道,红木雕花的圆形木桌上,几枚平安符静静摆放。
卫驰看了一眼,说实话分辨不出其中差别,但也清楚是她一片心意,只一手扫过,将三个平安符尽数握在怀里:“我都喜欢。”
少见他如此耍赖的一面,沈鸢笑起来,眉眼弯弯,心头凝重感稍减,本就是图心安之物,其实也没那么多讲究:“那就都送给你吧。”
顿一下,脸上笑意渐收,再开口时,语调中已没了方才的轻快,而是多了几分沉稳凝重:“务必带着它们,平安归来。”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本是不善言辞之人,沙场征战的次数并不算少,但这一次,却和以往大有不同。
这一次,有一个人,会时时刻刻牵挂着他的安危,亦会在上京城中,心心念念地等他回来。
卫驰伸手一扯,直将人拉入怀中:“放心。”
“能有几成胜算?”沈鸢将脸贴在他胸前,伸手环住他的腰,力道比往常都大。话问出口,又觉多余,沙场瞬息万变,这样的问题未免有些多余,全然无用,只会乱人心神罢了。
“前方粮草已行,后方军饷充足,”卫驰神色郑重,认真回答,“三年前那般境地之下,不还是胜了吗?”
虽不是正面回答,但言外之意是,这一次的胜算更大。
沈鸢觉得他言之有理,低低“嗯”了一声,以作回应,心神却因他的回答安定许多。
彼此相拥,两人默契地再未言语,仿佛什么都不说不做,时光便能静止一般。
暮色渐沉,窗外霞光褪去,最终被昏暗所取代。明日一早,大军开拔,军中还有事情等他回去处理,眼见窗外暮色渐浓,心中清楚离开的时辰道了,卫驰收了收臂上力道,终是缓缓开了口:“婚期的事情……”
“我知道,”生怕他会说出什么,沈鸢开口,倏然打断,“不着急定下。”
顿一下,又补一句:“总之,我等你平安归来。”
第83章
◎段奚,你喜不喜欢我?◎
晴空高照, 流云舒卷。
翌日,是个天高云阔的好天气,正宜行军赶路。
北城门外, 浩浩荡荡的镇北大军,整装待发。今日大军开拔, 天子为表重视, 会亲自出宫相送, 眼下尚在整肃军队, 只待稍后吉时一到, 大军便启程出发。
卫驰头戴兜鏊,身披黑色战甲,立在队伍前方, 腰间所配是他惯用的那柄长剑,只是剑鞘上多悬了枚平安符,一眼可见。身后站着的是同样一身戎装的段奚, 正在整肃队伍。
忽地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 一暗紫色身影从马上翻身而下。眼下出征在即, 此处少有人能靠近,段奚负责整肃队伍, 忽有旁人而至, 这样的事情,他自然要管。
循声看去, 却见那抹身影已急急朝自己跑来, 长发纤腰, 是名女子。段奚凝了凝神, 险些以为自己看错, 待看清来人长相时, 那人已快步跑了过来,直直站立在自己眼前。
“段奚,你要不告而别吗?”生怕到晚了,叶婉怡一路快马赶来,一时没能缓过,气喘吁吁说道。
段奚被这话哽了一下,向来巧言善辩的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抬手摸了下鼻子,方才低声回道:“大军开拔的日期,几日前就定下,京中众人皆知此事,不能算是不告而别吧。”
“你……”每每同段奚说话,他总是这个样子,叶婉怡气急败坏地跺了下脚,也知眼下出征在即,二人所剩时间不多,只得直接道,“我说的告别,是指你和我单独之间的,并非镇北军开拔的具体日期。”
段奚仿佛从中听到了话外之音,却又不敢多问,生怕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想多了。努力定了定神,将人拉至一旁少人之处,方才开口结结巴巴问道:“什,什么叫做‘你和我单独间’的告别?”
叶婉怡气得翻了个白眼,强行忍下怼人的冲动,回道:“别问我,你有脑子,自己去想。”
段奚右手扶在腰间剑柄上,原本配着的那条藕粉色剑穗,已一早取下。不是没脑子去想,而是眼下出征在即,前路茫茫,有些承诺,他不敢轻易开口许下。
不远处,有号角声响起,高亢悠远的声响回荡在城门外,久未散去,这是大军即将启程的信号之一。
父亲多次北征,叶婉怡自然清楚远处这声号角长鸣之意。所剩时间真不多了,她气急败坏地瞪了段奚一眼,却见对方将头撇开,压根不敢与自己直视。
段奚如此,她是指望不上了,叶婉怡重重跺了下脚,而后咬牙,索性将心中所想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段奚,你个傻子!”
“我托你送给卫驰的手绢、香囊、荷包,他不肯要,我叫你帮我把东西全拿去扔了,你不仅没扔,反倒还偷偷收了起来,这么些年了,以为我不知道吗?”
“上回北征之前,你替父亲求了两个平安符,其中一个,他给了你,之后你便将东西随时带在身边,这一件事,也以为我不知道吗?”
“还有,我父亲逝世之后,你怕我出事,派人盯着我的行踪,你自己一有时间便会翻墙入叶府,在我所住房门之外,一坐便是一整宿,这件事情,也以为我不知道吗?”
段奚听着,心口莫名发虚,只将头转开,目光落在城外一角的尘沙之上,没有说话。
“你明明关心我,在乎我,却又总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叶婉怡说着,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下来,语气中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哽咽,“段奚,你这样子,很讨厌,知不知道……”
听到说话语气不对,段奚回头看她,入眼的是眼眶发红,面颊带泪的一张脸庞。
本就不平静的心底,一时更加慌乱了。叶婉怡惯来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少见她哭,段奚抬了抬手,想为她擦泪,右手抬至一半,觉出几分不妥,又生生顿住,满身满脸皆是手足无措。
“擦啊,”叶婉怡看他,又跺了下脚,“帮我擦泪啊!”
段奚怔一下,这才愣愣抬手,缓缓落在她已微红的面颊之上,轻轻摩挲。温润触感自,直达心底。
“段奚,你喜不喜欢我?”叶婉怡止了泪,抬眼看他。
段奚被这样直白的问题怵了一下,覆在她面上的手随即移开。叶婉怡及时抬手,一把握住:“都要启程了,你就不能对我说句话吗?”
“喜不喜欢,你给个准话?”
段奚看着她的眼,眼底有动容有恳切,他张了张口,仍不敢开口回应。
“算了,你不喜欢,我明日,不,我今日便去和兄长安排的人家见面,”叶婉怡快要被他气死,一把甩开手,说道,“你回京之时,我必已成婚嫁人!”
“喜欢!”段奚被叶婉怡的话惊了一下,知道她的性子冲动,说不准真能做出这样的事,他不在上京,无法看顾住她,却也不能任她胡来。
叶婉怡眨了眨眼,怕他只是一时情急之言,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喜欢,”同样的话,段奚又说一遍。
顿一下,声音放低,言语中多了几分诚恳和真情:“喜欢,很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不敢轻易言说。因为喜欢,所以不敢贸然靠近。怕说出之后,被你拒绝,那么便会连默默保护你的机会都一并失去。
叶婉怡笑起来,直扑到他怀里,眼角才刚拭干的泪,复又溢了出来,抬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眼前人:“呆子,早点说不好吗?非要我逼着你才行吗!”
寓意启程的号角再次吹响,声音比上次更加高亢,悠扬声响回荡在城门外,久未散去。
卫驰朝段奚所站方向看一眼,刚好看见叶婉怡一把扑在他怀里的样子,唇角提了一下,忽地想起了叶忠,若他知晓他们二人之事,应当能够会心一笑。
目光收回,卫驰翻身上马,背脊挺直。方才脚踩尘沙,此刻坐于马上,视线开阔,方才看见站立在城墙一角的那抹翩跹身影。
沈鸢一身月白长裙,素然淡雅,肩上披一件雪白狐裘,正是他先前所送那件,一头墨发被大风吹得飘飘扬扬。
昨晚几乎彻夜未眠,今日早早便起了身,求了父亲想法子带她过来,本想着同卫驰再说几句道别的话,却在站立城墙边上,看见万千将士整装待发的队伍时,愣愣停下了脚步。
卫驰的目光定在城墙一角,隔着飞扬尘沙,隔着万千将士,彼此遥遥相望一眼。目光交缠,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如此静静相视一瞬,便足够了。
头一次见如此阵仗,沈鸢自是深感震撼的,也是因为震撼,故没有上前打扰,怕乱了他的心神,也怕乱了自己的心神。
说起来,她见过他在军营中严刑拷问犯人的样子,也见过他在迦叶寺利落杀敌的样子,还有他一身常服在白鹤镇街上陪她闲逛街市的样子,却唯独没见过他身披战甲,气势磅礴的样子。沈鸢将心头的不舍之情悄然收好,他不仅是她尚未完婚的夫君,亦是手握重兵,肩负保家卫国职责的镇北军主帅,他有重任在身,而她,亦为他感到骄傲和仰慕。
第三声号角随即响起,段奚已然快步跑了回来,翻身上马,面上是难以掩藏的欣喜之色。卫驰目光从城墙一角收回,扭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城门上,萧贺一身明黄龙袍,负手而立。为鼓舞战士士气,亲自前来送行。
吉时已到,随着帝王一声高亢的“启程”,将士振臂高呼“万岁”,声音回荡在城门之外,悠远昂扬。
启程的战鼓大作,绣有“镇北”二字的玄色军旗迎风招展,卫驰坐于马上,往城门之上那抹月白的身影看了一眼,她的阿鸢,今日很美。
马鞭扬起,他振臂一挥,策马先行。
出征的队伍随即跟上,北城门外一阵尘土飞扬,久久之后,方才归于平静。
战马疾驰,卫驰策马前行的身影逐渐远去、变小、最终凝为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自北城门一出,必经的官道途中,左右两旁的树木已抽了新芽。
这一条路,他曾策马走过多回,马蹄阵阵,眼前仿佛可见父兄当年北征时,策马前行的背影。
父亲、兄长,当年你们未走完的路,这次,我会帮你们走完,卫驰伸手勒了下缰绳,马速放缓,在心里默默说道。
还有,十三年前失去那座的城池,亦会在这一次一并夺回。
第84章
◎备战◎
三月廿一, 卫驰领五千先锋骑兵,率先抵达与边境白城,就是先前北狄军突然发起进攻的地方。
先前北狄军忽然夜袭白城, 但因北疆边境几城早有防备,故成功将敌军抵挡在外。北狄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故短时间内不敢轻易再犯, 只集结大军在距离白城十几里地之外的草原上, 集结盘旋, 似在等援军前来, 再次整装待发。
卫驰领先锋骑兵赶到白城时,得到的便是手下将士报上的这些消息。
白城紧邻北狄,因从前边境不稳, 一直少有百姓在此定居居住。也就是去年,周国大胜北狄之后,城中日夜有镇北军驻守之后, 因其特殊的通商地理位置, 方才慢慢有百姓重新迁回白城居住经商。
没想眼下才刚有些起色, 却忽然遭此一变。卫驰走在城中空荡无人的街道上,一时之间, 仿佛又回到从前两军交战时期的支离破碎。好在此次防备得当, 户部银两按时到位,眼下白城百姓皆已往内里其他安全城镇撤离, 城中空荡少人, 未如三年前那般, 四处可见伤重流血却倒地无人看顾的士兵, 或是沿街乞讨的孩童妇孺。
北狄王性情暴戾、好战弑杀, 他的眼中, 只有辽阔疆土和大周富饶丰富的物产,却从未为他千万北狄子民想过,更从未为大周的边境民众想过。
如此一战,满足了他的私欲,却是用千千万万沙场将士的头颅、鲜血堆砌出来的,更别提遭受两国边境屡遭无妄之灾的千万百姓了。有如此一位君王执政,北狄百姓所受的苦,并不比大周边境子民少上多少。
入夜,天色沉下来。
白城城墙上,依旧如先前那般,只燃着几处篝火,并未因主帅的到来而发生任何的改变和不同,是为了不叫敌军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出来。
城中某处衙署中,卫驰负手而立,面前木架平直摆放,上面平整铺展着绘制详尽的边境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