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想引战, 并不意味着任人随意欺凌, 这是卫驰的态度,亦也是萧贺的态度。
眼下卫驰先行派人来报, 便是想给帝王做个心理准备, 若只是杯弓蛇影无事发生,自然最好, 可若是北狄军真有异动, 他们亦可以占得一个先机, 有所准备和防范。
手中密信揉作一团, 萧贺眸色渐深。他入主东宫多年, 不似萧彦那般对朝堂权柄之事上心, 但对北狄王室却是有一定的了解。
想起十三年前,先帝初登帝位时,北狄军的忽然异动,当年大周国情与现在有许多相似之处,新帝登基、朝局不稳、国库空虚……而当年的帝王,为稳帝位,一退再退,最终以失掉自己的臣子和子民为代价,还有赔款赔粮,换来所谓的边境安稳和自己高高在上的帝王之位。
而今十三年过去,北狄王并未易主,而大周却又逢新旧交迭之际,是不是想故技重施,眼下尚未有定论。
不过,以这些年收集到的情报、以及对北狄王的了解,在他看来,此一战,在所难免。
手中密信捏紧,萧贺嘲讽地勾了下唇角,看来北狄王对大周朝局还算有一定了解,不过还是了解的不够,他并非已故的父皇,边境太平自然最好,可若敌军来犯,他大周,定不会像上回那般畏首畏尾。
若北狄真有异动,十三年前失去的一切,这次,定要一并拿夺回来。
……
七日后,北地又有急报传回。
京郊军营中,段奚携报大步而入。同上回的密信不同,这次传回的是为军情急报,换句话说就是,北狄的挑衅已由暗处转向明处,北狄军已然对大周公然出兵。
主帐内,卫驰眼锋锐利,快速将急报看完。北狄狼子野心,于两日前的深夜,派兵突袭两国交界的白城,来势汹汹。幸而他一早收到消息,下令边境几城提前做好防范部署,日夜站好岗哨,以防敌军突袭,更派兵在后支援,以防不备。
据报上所书,北狄虽来势汹汹,但并未讨到便宜,先锋五千兵力折损近半,眼下敌方暂不敢再犯,两方正焦灼拉锯着。
行军打仗讲究一鼓作气,北狄一击不中,士气大损,短时间内当不敢再犯。不过,依照先前密信所报,异动的北狄军数量可远不止五千,所以即使首战未捷,以北地王好战狂妄的性格,必不会善罢甘休,第二次攻城,必还会发生,只是期间间隔的时日或许稍长,刚好给了他们整兵集结的时间。
卫驰刚走到御书房外的一刻,萧贺亦刚收到边境传来的急报,即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完急报的一瞬,还是忍不住“啪”地一声巨响,将急报拍在了长案之上。
守在殿外随时等候差遣的洪公公,闻声惊了一瞬,陛下还是太子时期,他就服侍左右,极少见过如此动怒的时候,今日这般,可见着实是气极了。
心底正焦灼着,转头看见信步而来的卫将军,洪公公如蒙大赦,赶忙迎上前去:“老奴拜见卫将军。”
“陛下刚在御书房中摔了东西,卫将军赶紧进去劝劝吧。”
卫驰手扶佩剑,点一下头。即便他还未开口议事,但从陛下动怒程度来看,心中已有了猜测,当初他愿站在萧贺这一方,除了各方势力的权衡利弊外,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对北狄的态度。北疆是他卫家世代守护的地方,当初失去的一切,趁此良机,他都要一并拿夺回来。
抬脚迈入御书房中,卫驰躬身抱拳:“给陛下请安。”
萧贺站起身来,抬手止住他的行礼问安:“北地之事,你怎么看?”
卫驰背脊挺直,回答得干脆利落:“臣主战。”
“当然要战。”萧贺负手而立,原本温润的面上显出几分冷毅,身为一国之君,外敌入侵,哪有不想战的,但眼前困难重重,他当然主战,但如何战,才是重中之重。
眼色逐渐深沉下来,“当然要战,”萧贺又说一遍,话毕,顿了一下,随即又道:“你有几成把握?”
“户部能拿出多少银子?”卫驰反问。
两军交战,军饷、粮草是重中之重,三年前的战事,吃过一次军饷不足的亏,而今战事再起,自是多了几分谨慎。
萧贺怔一下,是没想卫驰会问得如此直接,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沉吟片刻,回道:“已下旨叫户部筹措官银,最晚明日,可有定数。”
从前不坐在帝位上,有些苦楚并不清楚,如今他才刚登基不到一月,国库空虚几字,从前只当是搪塞的理由,而今真正尝到了缺银少钱的苦楚,又是另一番滋味。
“臣刚收到战报,北狄军夜袭白城,一击不中,正退守在外,整兵集结。眼下是我大周集结兵力,奋力反击的最好时候。”
“北疆四万兵士驻守,京郊两万,粮草先行,待军饷一到,臣可即刻领兵北上。”
没了,又补一句:“越早反击,胜算越大。”
萧贺自明白他话中之意,吃过一次军饷被贪的亏,如今心有余悸,实属正常。
萧贺一身明黄龙袍,长袖一拂:“三日之内,朕给你一个答复。”
卫驰抱拳:“臣替北地万千百姓,谢过陛下。”
**
新帝登基,整肃朝堂,这样的节骨眼上,北狄无端生事,派兵入侵,其狼子野心,很难不让人动怒。
翌日早朝,朝臣议事之时,主战之人自是比主和之人要多得多。只是“主战”二字说得容易,实行起来,可是难上加难。而“主和”臣子的理由也很简单,其中不外乎两个字:“没钱。”
国库空虚,这是先帝在位时,就一直有的烦扰,如今新帝登基,除了缺钱之外,朝中各部人员调动也是一大忌讳。人心浮动,财粮不足,朝臣皆知,天杀的北狄便是找准时机,故意作乱。可知道归知道,真到筹钱的时候,犯难是必然的。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户部。
如今的户部,尚书之位仍旧空着,前不久又刚斩了一个右侍郎,眼下能正经办事的都没几个人,再叫筹备那么一大笔军饷,简直是要老命。
可天子开口,再大的困难也得迎难而上,陛下更是金口玉言,谁若能解决此难题,户部尚书的位子,便可考虑给谁。
……
早朝散,沈明志一身官袍未退,甫一回府,只接连长叹了几口气,之后便一头扎进书房,直至傍晚都未踏出半步。
另一边,沈鸢所住的小院中,银杏外出回来,再次俯身下来,在自家姑娘耳畔轻声低语了一阵。
“我早说过,不会再去见他,”沈鸢闻声出言打断,脸色亦逐渐沉了下来,“银杏,你是我府上的人,往后这样的话别再叫我听到,什么话该传,什么话不该传,你该心里有数。”
银杏抿唇,一肚子委屈。今早她外出采买时,遇到从前三皇子府中的人,将他拦住。银杏识得那人,虽不想与之交流,却是无法,只得照听。
那人道,萧穆如今身在大理寺狱中,判决未下,却知自己命不久矣,如今唯有一个愿望,便是想见沈鸢一面,最后一面。
前日,银杏是觉他可怜,故破例给主子传了话,得到拒绝的回复之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不再提起。没想今日外出,又遇那人,她自然不想搭理,没想那人却直接将她拦下,开口道出另一惊天大事。
“恳请姑娘听奴婢把话说完。”银杏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份,今日破例又提此事,实为另有隐情。
“今日传话那人说,三殿下,啊不,”银杏顿一下,改口道,“萧公子说,他知道二皇子私藏官银的地点,若姑娘能去狱中与他见上最后一面,他便将地点,告知姑娘。”
沈鸢闻言怔了一下,许久才动了动眼珠,问道:“何时?”
“今夜亥时,大理寺狱。”银杏回道。
近来京中热议之事,她自有所耳闻,思及今日散朝后,父亲的神情作态,沈鸢转了转眼珠:“准备一下,今晚我去。”
第81章
◎对先前所做错事的一点点弥补◎
夜幕茫茫, 浓云少月。主街之上,车马行人寥寥,如今虽已过了开春, 但入夜后的上京城,仍能轻易叫人冷得刺骨。
入夜, 一辆马车自沈府侧门缓缓驶出, 却并未直接往大理寺方向驶去, 而是一路缓行驶过主街后, 忽地转了个方向。夜色寥寥, 须臾后,放在在将军府西侧门外停了下来。
沈鸢一身暗紫色简装,长发高束, 临下车前,只将兜帽戴好,随即抬脚步下马车。
两短一长的叩门声, 是先前就讲定的暗号, 重复敲击两遍后, 小门从里侧拉开,内里探出的是许久未见的福伯的正脸。
“沈姑娘里边请。”福伯侧身让路, 将人引进府中。傍晚时分, 银杏前来传话,说是今晚戌时三刻, 沈姑娘会亲至将军府一趟, 有要事同卫将军相商, 拜托福伯务必将消息待到。
两府如今已定下亲事, 加上沈姑娘同郎君先前的交情, 沈姑娘若是想郎君一面, 有的是机会,如此拐弯抹角行事,其中必然是有不便言说的缘由。福伯点头应下后便一直打着十二分精神,亲自守在门边来办这件事。
此刻开门见到沈鸢身影,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郎君收到消息后今日特提前回了府,此刻正在主屋内等候。
“沈姑娘这边请。”福伯手提灯笼,在前引路。
“不必了,”沈鸢笑一下,出言打断,“此处的路我早熟悉,自己能走。”
福伯愣一下,如此行事原是怕沈姑娘想起从前旧事,觉得含羞尴尬,没想她如此坦荡。转念一想,当初沈姑娘刚入将军府时,亦是坚韧不拔、云淡风轻的态度,而今种种旧事,以她心智,必不会纠结于过往,是他多虑。
循着熟悉的青石板路,沈鸢一路疾行到主院之外。院内只点了几盏烛灯,一如从前般昏暗少光,沈鸢抬脚入内,主屋亦是如此。走近看见,房门半掩着,知道是在等她,沈鸢抬手,不带丝毫犹豫地,推门而入。
卫驰一身戎装未褪,见她入内,只长腿信步迎上前来,什么话都没说,只抬手一把将人拉至怀中,抱了个满怀。
沈鸢倚在他胸口,双手环住他的窄腰,脸颊触及他军服上的甲片,有些冰冰凉凉,却也没动,只因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令她莫名感到安心。
“卫驰,”她低声唤他,抬眼看见他蓄了胡茬的下颌,知道他近来定忙碌得不行,“这是刚从外头赶回来吗?”
卫驰抬手拨过她的脸,掌心拖住她的面颊,是怕她靠得不舒服,低低“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上回见面,还是卫驰上沈府提亲的时候,许久未见,彼此间自然多了许多眷恋。昏暗中,两人默契地没有言语,许久,卫驰才沉声开口:“有事要说?”
沈鸢点一下头,也知道不能这般再依赖下去,只松了环在他腰身上的手,站直身子道:“萧穆派人传了口信给我,说是今晚亥时,在大理寺狱见面。”
知道卫驰向来不喜萧穆,也怕他误会,几乎没有停顿的,沈鸢只抿了下唇,又继续道:“传话之人直言,说萧彦贪腐官银数额巨大,而他私藏官银的地点,萧穆知道。”
“只要我去见他一面,他便愿说出私藏官银的地点。”
卫驰拧一下眉,复又松开,漆黑的瞳仁浸在夜色中,看不出情绪。他自不希望沈鸢单独见他,萧穆此人,心机深重,不过如今战事即响,国库缺银,若真能寻到一笔数额庞大的官银,当然是好事一桩。
卫驰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我随你一道去。”
沈鸢轻点了点头,她特在前往大理寺前,来到此处,便也是做的这般打算。那是大理寺狱,若说萧穆能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来,也是不可能的,但有卫驰相伴,便会叫她觉得心里安定许多。
“我只在外头等你。”见其毫不犹豫地点头,卫驰又开口道。那算是她的一段过往,合该好好道个别,不论萧穆是不是真有官银下落,且他知道她有处理好这段过往的能力,他不会多加干涉,同行并非想探听他们二人间的谈话,而是出于保护。
圣上对于萧穆的处决至今未下,一来是因初登帝王不久,诸事繁忙,实在不得空闲来搭理他。二来则是因为,萧穆毕竟与圣上有着血缘之亲,若要下旨处决,多少还是需要顾忌朝中众人的悠悠之口的。
若萧穆真能说出线索,最终寻到官银下落,于大周、于沈家、还有他自己,也都算是好事一桩。说不准陛下还会因此对他网开一面,留他一命,也未可知。
“约定见面的时间在亥时。”沈鸢开口,心中估摸着时辰,差不多该出发了。
“好。”卫驰颔首,随即拉着她抬脚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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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狱外,卫驰驻足停留,并未入内,一则是他先前已应承过沈鸢,不听他们所言为何,只在外等候,以确保她安全。二则是因为萧穆既能有法子派人传话出来,那么大理寺狱中必有其亲信,此等内贼,不可不除,眼下自不便打草惊蛇。
除此之外,他还提前派人传了口信给大理寺卿刘戟,叫其安排部署妥当,既可确保沈鸢安危,也可趁此机会揪出内贼。眼下他能做的,唯有在外等候,而非入内。
有狱卒在前引路,沈鸢跟在其身后,缓步拾级而下,地牢潮湿幽暗,特别是在这样寒风骤起的深夜里,狱中不过寥寥几盏昏暗油灯,有人经过之时,灯影忽明忽灭,更让人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行到深处,除了扑面而来的阴森气息之外,还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腐坏气息。沈鸢抬手捂住口鼻,跟上狱卒步伐,亦步亦趋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狱卒在一处牢房外停下,沈鸢亦停下脚步,左右看了几眼,终在最里一间牢房内,看见一道略有几分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