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玉辉带到后院,我记得阿娘养的鸡房旁边,还有不小的空余处。”
略加吃力从马背上下来,沈弈将手中一直牵着的俊马缰绳递给流星。
自己不舍的半抱住它,安慰道:“委屈你先跟鸡鸭作伴,等我空出时间,一定给你建一个个大大的马房!”
他用手只能比划一个比俊马大不了多少的圈,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玉辉是一匹深棕色的骏马,因额上有一极为显眼的雪白鬓发,阳光照耀下,似如玉。故名字仿周穆王八俊马其中之一的逾辉马。
骏马是在鄂州省城一位新进举人送给他的,属于同榜之间的常例馈送往来,代表他们之间的友谊,同样沈弈也付出同等价值的礼物。
高大的俊马似通人性,马头蹭了蹭沈弈,澈眸中凝聚中辉光,仿佛听懂他的话。
流星带它去后院安顿,沈弈跟手中拎着一个大包袱的追月踏进食肆。
打头,几个不容忽视的报帖排排挂在屋子的前堂,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有天天擦拭。
其中一个新挂上的在正中间,上书:捷报贵府老爷讳弈高中湘鄂省恩正并科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老爷好。”
“老爷回来了。”
午时过半,食肆内有不少的食客和雇佣的小厮,沈弈刚进来,打个照面的功夫,原本吵吵嚷嚷的屋子,只剩拘谨的问候。
他中举有一段时间,喜报肯定早已传来。
之前沈弈中秀才来食肆时,他们还会亲切的喊“小秀才公”,现在陌生许多,变成举人称呼:“老爷”。
“我还没有你们大呢,就喊我老爷?我年纪哪里能无故虚增这么多,还是喊我大公子吧,听着年轻。”
他们叫老爷,听着沈弈不自在,他暂时接受不了身份转变带来的这个称呼。
食客和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目相对,一个胆子大的带头,剩下的也拘束道:
“大公子。”
“大公子。”
虽说还有点别扭,但比刚刚好多了,沈弈没指望什么,打过招呼,大步跨前,一溜烟上楼。
三楼,今年十岁的沈鹤归陪着两个幼弟,木生和水生在玩沈叔举从府城带来小木马,三姐弟相处融洽。
“大兄,你回来啦!”
她见到楼梯口探脑的熟悉脸庞,灵动的杏眼霎时间亮起,跑了过去。
出门在外,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家中和睦的场景,看见他们,沈弈嘴角不自觉上扬。
自己长的快,小妹跟他差了老大一节。
“小妹有没有想大兄?”他俯下身,笑着问道。
“有!我可想大兄,好几天前,大兄寄回的家书,我有念给祖父祖母听了!”沈鹤归得意地炫耀。
几年前,沈弈就盘算着让她学字,现在也是会上许多。
“好,真厉害。怎么没见着祖母陪着你们呢?”
他轻轻地摸了摸沈鹤归的脑袋,表示肯定。
“早上客人多,小厮忙不过来,祖母顺手帮忙,感到累了,现在在房间午觉呢。”她回道。
“哦,我从鄂州给你们带了点特产,在追月那。你去拿,大兄先去看看祖母。”
“谢谢大兄!”前脚刚说完,沈鹤归就绕过他,跑到后面,亲切地喊着,“追月姐姐~”
真是一只小馋猫。沈弈笑着摇头。
“你们三是不是不安分?这么大动静。”
也是赶巧,午觉醒来的李氏听到动静,从房间走出来。
“祖母,是我。”
“哎呀,乖孙!”喜笑颜开的李氏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第一句就是:“又瘦了!”
她絮絮叨叨着一通,沈弈耐心听着,还是李氏意识到他一路上周车劳顿,浑身脏兮兮的,制住话头,赶他先去沐浴。
沈弈没敢跟她说自己这一路上虚心跟雇佣的马夫学习,历经不少的苦,可算是降伏玉辉这匹马,现在外表看好好的,实则大腿两侧被磨得出血,是真有点难受了。
他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善化县。
几天后,为沈弈中举,沈家足足摆有三天流水宴,无论是谁都能来吃。
中间,如今善化县知县是一位叫潭进的中年人,他和几十个抬着一块用红锻掩着楠木匾额的衙役,到沈家食肆上门。
鞭炮声络绎不绝在耳边响起。
小巷围满大人小孩,都是来看沈家的喜事。
挂着沈家食肆的牌匾被摘下,由几位衙役挂上红锻,随着它慢慢地揭开,里面楠木匾额也露出庐山真面目:“解元楼。”
短短的三个字,承载着独一无二的荣誉。
“好!”
四面围观街坊百姓不约而同齐声赞叹,他们大字不识一个,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但跟解元做邻居,油然而生的自豪,让他们挺直腰杆。
曾经有人想买下他们的屋子,现在他们回头想想,幸好没给,要不然万一以后自己家孩子读书,去哪里沾沾解元的文气?附近的房价可是又翻了几十倍!
几位长辈笑着抬起头看那金灿灿的牌匾,外日不苟言笑的沈大山都背负着双手,笑得合不拢嘴。
现在善化县发展好,原本潭知县跟沈家商讨,由县里出钱,给沈弈建一座解元坊。
不过沈弈觉得太铺张浪费,道日后中进士再建,就给沈家食肆换个名字,里面仍经营着往日的生意。
摆宴继续,沈伯言热情邀请潭知县入内,他在县衙当着主簿,潭进是他的上司。
不是没有人盯上他身下的这块肥肉,可惜有沈弈这个争气的侄子在,加上自己的努力,沈伯言在县衙的位置一直不动如山。
沈氏族中,同样来了不少族老,除了老熟人沈里正,打头是一位嘴上挂着两撇胡子,手里拄着拐杖的沈族长。
相比于中秀才,家族出了一个举人,可以说合族都能享受莫大的好处,他带来的利益足够让宗法规矩侧目。
看完挂新牌匾,跟沈族长寒暄几句便进屋,当下都让这中举的主人公沈弈走在头里,跟后头才是这些长辈。
沈族长来也是有事的,他想在沈家祖庙前面,给沈弈建旗杆石。
渭朝,凡家人或族人考中举人、进士功名,必在祖庙门口竖立大旗。
之所以这么做,不只是为了光耀门楣、彰显身份。还能让科举及第者宗族以中试者为荣,旗杆竖立后,作为本宗后人的学习榜样,激励他们发奋读书进取,科考做官,光宗耀祖。
解元楼是县城给予荣誉,旗杆石是家族人才辈出的象征。
当然,也有因人、因时、因势而异的情况,即部分及第者因贫困潦倒,无力出资或是本宗族实力不强的,就没有能力竖立这种旗杆石。
考虑到沈氏族人目前暂且负担不起,沈家听从沈大山的话,由他们出这笔银子。
建旗杆石是一笔极大花费,可沈弈中举后,便不用在乎缺些银子,有人主动送上门。
举人可以免除自己和家人的徭役,以及名下田地的税赋;见官不跪;犯罪不用刑、后补实职。
后三个特权,沈弈几乎用不到,前一个才是重中之重。
听说过有饿死的秀才,没听说过有缺钱的举人。
考中了举人后,沈家每日都要招待几十个人。有的是商人,捧着田土钱财送上门。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
几位同县的举人老爷来拜访时,又各送一套不菲的房产。
一开始看着眼花缭乱到逐渐麻木的的沈家人,有在那些离世的长辈口中听过族上发达时比这个还辉煌,可他们毕竟没有经历这种事,不知道那些该收,那些不敢收。
幸好流星请来师父林管事指导,沈伯言在旁帮忙,总算理清。常例内的要收,这是规矩,要不然人家还以为你不接受他示好,找他麻烦。常例外的不能收,收下是要还人情,让沈弈帮忙。
短短几天下来,沈家的财产达到曾经想到不敢想的数目。不干像赌博这种勾当,他们都能舒舒服服地过完这辈子。
按李氏的想法:食肆照样开,人总得有点事干,要不然心里空落落的。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裕权势不是说着玩的,中举一次,福荫后世几代。举人的后代便是乡绅世家,一乡之望,土霸王的存在。
中举是什么荣耀,大概是可以让范进发疯,可以让宗族尊卑为之让道,可以看尽世间炎凉,众生趋利丑相的荣耀。
沈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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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石不易,石旗杆凿成那日,沈氏族人举行了热烈庄重的仪式来竖立,三个村子的原村民也敲锣打鼓来祝贺。
精选的花岗岩条石凿成一段段圆形或方形石柱,柱身中段镌刻立杆的朝代,沈弈的身份、辈序和姓名。若是沈弈做了文官,旗杆顶端会再次雕上”毛笔”。
竖立后,两边再用两块石柱镶夹固定。高耸屹立的旗杆石雄伟、颇显气势。
石制的旗杆有着浓郁的地方特色。一个地方的旗杆石越多,说明这个地方越人才辈出,人杰地灵。
听闻有处地方,一家祖孙三代一共立了五座旗杆石,受人敬仰。
“多少年,咱们族中终于出了你这么一个解元,你可愿意留下一副墨宝,鼓励沈氏后人吗?”
庄重的仪式中,沈族长微屈,向沈弈请求道。
“族长爷爷,这是我应该做的!”
沈弈受宠若惊,满口应下。
没有在宣纸上,他挑中旗杆石上的一处空白,拿过族中后辈恭敬递来的毛笔,在光石上沈弈挥毫泼墨。
龙飞凤舞间,最后一笔收尾,留下“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是李太白的名诗。
若干年后,旗杆石风吹日晒断裂一处,沈氏后代想修复时,发现保留上百年的诗作里的墨水入石三分。
近尾声,沈弈跟沈族长说出沈家人的打算。
“族长爷爷,我想一同给三座村子建座村学,让村中子弟也能识字。”
第65章
想让乡亲们读书,识字。
沈弈有这想法,并不是突发奇想。
刚开始是在乡试中冒出这个念头,是沈弈想着让沈家人学点律法傍身。在亲生体会过中举后的一朝富贵,他反倒生出一些忧虑。
系统下一个任务,是中进士。
沈弈年轻,也不会想止步在举人。等到日后,他按部就班当官,就要面临官场中很重要的纽带——乡谊,世谊,以及年谊。
乡谊,是同乡的情谊。在一个陌生地方遇到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老乡,心生亲切,自然而然会在官场中结团,以地方为纽带。
年谊,指同年登科,同榜的士子。这是天然的纽带,以趋利避害而言,这是新晋官员们对抗老官员势力的天然堡垒。若是几位士子坐而论道,如果其中有两位是同年,关系立刻便会亲近。
年谊延续到后代之间,便是世谊。
古代,师生关系比姻亲关系更加重要,师生是天然的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必须同进同退,红榜录取的士子天然就是主考官的学生。
对此,沈弈是个例外,他拜林庸为师,渭朝还没有一个人敢和帝师收同一个徒弟。他和主考官不过是普通座师的关系,算不上亲密。
若林庸如今还在朝为官,那沈弈日后的立场天然便属于他这一派。等沈弈当主考官以后,他也会取中的学子,那些学子便是他的学生。
上有师长,下有学生,以沈弈为中心的一张关系网就这样在官场中铺散了开来。
乡谊,年谊,师生等等,在沈弈中举的那一刻起,他背后已经铺开了一张巨大关系网的雏形。
论乡谊,如给他送房产的几位同乡的乡绅士子都是他的天然同盟。
论年谊,沈弈中的秀才,举人,乃至于未来进士中所有同榜的士子都是他未来的盟友。
论师生,中秀才的学政方桥,中举的三位主考官,以及未来进士的主考官都是他的臂助。
在朝为官,若稍有不慎,犯错误,他们会捞自己的一把。同理,他们出事,沈弈也要捞他们一把。
除了要煞费苦心维持和这群人的关系,也要把眼睛擦亮,看清楚,什么人可交,什么人不可亲信。
一朝踏错,交友不慎,可会连累到自己。
一个关系要好的士子万一惹怒渭帝,被斩首抄家,跟他关系好的官员,最轻的会受到渭帝的厌恶,指不定哪天就被发配到蛮荒地,官路坎坷。最重的,就一块死。
即使沈弈不去做官,举人也是当本地的乡绅,能干预本县的事务。
流水的官员,铁打的乡绅。
在皇权不下县的古代,乡绅是基层权力的末梢,也是最重要的构成,主事官员如知县,只当几年就要换走,根本没有什么百姓听。为了维护权力,上任的官员需要要拜访乡绅,遇到大事要拜托乡绅出面平息,安抚民众。
像善化县前知县,现在的潭州府知府几十年才能遇到一个,人家也是头顶有年谊罩着,可以放手去干。
在沈弈中举摆宴时,沈叔举和三伯母特意从府城赶回来,带来一大车的礼物,其中不乏有珍贵古玩。
沈叔举说,如今他们的店铺生意越做越大,每月也有孝敬官员,可仍有不满足的想敲竹杠。这时只要喊上他是沈善化三叔的名号,那些人无一例外,会放过他们,有时候还会行些方便。
这是好事。
不过若是同乡的亲人犯法,关大狱,家人求到沈弈面前,这是家丑,得遮。只有他一句话,同乡就能放出来,他做还是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