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糟糕的是,有时她在醉酒状态下还能想起另一个微信账号和密码,一登上去,就是另一番天地。
她可以在躁郁患者的总聊天群里高谈阔论一整夜,没人阻止她,没人反驳她,大家都把她当成这个圈里至高无上的存在,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她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她病得越深,所有人就越迷恋她;她说得越多,所有人就越感同身受。
可这对饶束而言,却是另一种毁灭。
每当她醒来后,总是陷入莫大的懊悔情绪中,半天都走不出来,煎熬至极。
因为她想不起那个喝醉了的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有没有让别人难过,有没有伤害别人,倾听的人会不会厌烦……
她在半夜给姐姐发短信——“如果某一刻我伤害了你,还能不能得到你的原谅?我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身不由己不能控制,难以诉说的无力与病态充斥在我身体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个细胞……”
饶璐看见之后,则总是一笑带过,说她又发病了。
开玩笑的口吻,对普通人的确是好的;但对真正的病人,却是最坏的对待方式。
饶束独自生活着,隔十几天才去一次学校。
灵魂往返于充满噩梦的黑夜和一片苍茫的白昼,宛如从燥热的高空坠入冰冷的海水。
她一次次切实地感受着自己跌入深渊,没食欲,失眠,恍惚,忘事,看日光似黑夜。
呼吸越来越淡,微笑越来越少。想压制狂烈叫嚣的两极情绪却越来越困难,想整理混乱不堪的语言也越来越吃力。
她在这茫然无措的癫狂中拼命挣扎,越挣扎却越痛苦。
一句话就是泪点,一首歌就听到流泪。走在人群中也觉得手脚冰凉,无处躲藏。
问自己,会好起来吗?
再也好不起来了吧。
常常突然回神,发现人们都不见了。整个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躺在床上。
天色昏暗,汽车声鸣。醒来之后就再无睡意,醒来之后就忘记梦境。
像这样恍惚又安静的清晨,在她的生活里不断重复上演。
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若能不动声色地一直机械运转下去,结果或许还能好一些。但若回忆残忍地潜入脑海,山崩海啸便能随后覆灭理智。
明明好好地走在路上,她也会在某些瞬间忘记自己是谁,不知身在何处。
有一天,痛苦值达到顶点,饶束在电话里跟饶璐说,她过段时间就退学。
饶璐还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随便你啊,现在退也可以啊。
饶束笑,语气平淡,说,我说真的,我不想继续念本科了。我无以为继,姐,你懂吗?
这件事情她在电话里反复提了几次,姐姐一开始以为她说笑的,后来发现她真想这么做,态度就严肃起来了。
也许是饶璐告诉了父母,消息很快传回家里,继而传遍五亲六戚。
饶束又成了那个被众人谈论且责备的对象。
聪明、骄傲、自负、叛逆、作孽、不懂事、自毁前途、精神不正常、遗憾了可惜了、生来就是不详之人……这些字眼与高中毕业前如出一辙。
饶束从饶璐的口中听到这些转达自不同亲戚的词语,麻木了。淡笑,内心空荡,只剩下一汪死水。
倪芳开始坚持不懈地给她打电话,饶束接了一次,只听见她问:“念得好好的怎么又不念了?闹什么啊!没有学历以后你怎么找工作?现在有一点钱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真的很有本事。以后你钱要是花光了,回家赖着,我立刻赶走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家里可养不起你。”
“……”
饶束直接挂了电话。
鼻酸,喉咙哽咽。眼泪却不再跟以往那样立刻流出来了。
大概这辈子的泪水都流尽了。
归属感像泡沫一样,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淡弱,终于,有一天,不用谁伸手去戳,它就自己消失了。
她终于成了一个没有归属的人。
2017年6月尾。
饶束已经连续失眠了将近两个礼拜,这期间,她没有踏出过一步家门。
黑眼圈和凌乱的头发相得益彰,看起来着实像个女鬼。
过去几个月的时间内,吴文、叶茂和范初影他们给她打过几个电话,但她都没有接听,任由铃声响着,直到它自己结束。
前些天,她删掉了很多人的微信,没什么具体的缘由,只是忽而发现双方没有联系的必要了。
没有联系的必要,就不用存在着了。谁知道哪一天,她会突然离开世界呢?
突然的事件总会引起人们的广泛讨论,而她实在太讨厌人们聚在一起谈论她的景象了。
她必须得率先清除掉这些人。
七月前一天,这一整天,饶束什么事情都没做,洗完澡后趴在床上翻书,连电脑都没打开。
深夜,她盘着双腿,塞上耳机,听着 lp 的专辑,捧着手机,认真而专注地编辑一段独白。
独白的阅读对象是姐姐饶璐,所以她的措辞异常地小心翼翼。
她提到了躁郁症,提到了母亲,提到了香蕉,提到了三色冰淇淋,提到了财产情况,提到了这半年来自己的状态,提到了自己目前的生活情况,最后提到了退学。
不算长的一段话,她仔仔细细地编辑了很久,从一点多到四点多,歌曲都播放了几十首。
在这段话里,她晾出了自己的很多痛苦。
她说:【关于躁郁,我并不是要你理解什么,只希望你别当那只是无病呻吟。再不济,就当我是个怪物吧。也别总以为我说的话都是玩笑话,事实上我每一次开口请求你帮助时都很惶恐,害怕你会跟母亲和香蕉那样回应我。我很感谢你。岁月回收了一切细节,我努力忘掉不好的事情,记住温暖的瞬间,比如剪纸,比如都市鱼日记,比如三色冰淇淋。】
【我好像很难过好正常人或者说是普通人的生活,那不是属于我的生活方式。你会认为我不正常吗?】
【姐,我想我爱你。今晚我哭了一夜,不为什么,只是发现自己错了,错以为自己有所依靠。我失眠很久了,你想象不到的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真希望你能领略到我混乱话语背后的痛苦。】
【我不赞同你把我对你说的话告诉父母,那是一个错误的行为,父亲母亲不在我的安全范围内。你懂吗?他们的言行总是可以伤害到我,我不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们。】
【以后我们该如何相处呢?以后你还会把我们的秘密泄漏给他们吗?姐,我想和你成为真正的姐妹,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亲姐妹……】
她小心翼翼,非常紧张,很害怕姐姐看见这段话,却又很期待姐姐快点看见这段话。
她在凌晨五点多睡去,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很快就醒来了,手机显示时间才早上七点。
起床,换衣服,洗漱,打开了客厅里的音响,把音箱音量调到最大,企图一次刺激自己的每一个感官。
难得有吃早餐的欲望,饶束给自己切了两片吐司,沾着酱,配着牛奶,吃得很顺利。
上午在书房里阅读,时光安静,风和日丽,外面的世界似乎与她完全无关。
她很安静,她在等待一个人的回复。
她希望能等到一个理想中的回复。
可是,好像,人们向来对未知的事情抱有太大的希望。饶束也不例外。
漫长的上午过去了,十点即将到来。
饶束翻着手中的书本,想起小时候饶璐带着她去爬山。
那些细节已经被时光冲淡,她唯一记得的是那种有人牵着自己的手一直往上攀爬的感觉,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不再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迷茫。
出于对姐姐的需要,小时候的饶束常常紧紧握住姐姐的手,很紧很紧,恨不得用一根绳子把两人拴起来。
她笑着说:“姐姐姐姐,你不要松手,你一松手我就完蛋了。”
她眨着眼睛说:“姐姐姐姐,请带我爬上去,我会非常非常感谢你的,真的真的。”
她总是害怕独自跌倒。
因为,一旦跌倒,就会滚下去,下面是陡峭的山坡,能把人跌得粉身碎骨。
姐姐饶璐的十指很纤细,右手无名指上有一个突起的肉团,是她童年贪玩触电留下的。
饶璐跟她说过很多次那个故事,关于她触电时有多痛、有多意外的故事。饶束也一次又一次地认真倾听,并且早已记下了细节。
可是,挺不巧的是,姐姐从来没有认真听她说过她的双手。
全家都对她这双被碾碎过的双手避之不及,没人愿意提起。
当然了,比起和小姑家的亲戚关系,有谁会在意一个孤儿的钻心痛楚呢?
久而久之,饶束自己也忘记了她的双手被怎样对待过了……
微信通知声想起的时候,饶束还沉浸在姐姐的十指触感里。
手机响了一声,又安静下来了。
她拿起手机,看微信,点开与饶璐的对话框,看见了姐姐回复的一行字。
【干脆别再联系了。】
一瞬间,全身血液逆流。
尖锐的刺痛划破空气而来,饶束盯着手机,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她痛得没有力气作出反应。
她被钉在椅子上,双眼失焦,心肝脾脏都碎成了渣沫。
要如何反应?该如何反应?
她跪在令人眩晕的深渊里,再也不知道该怎样站起身。
你也满怀希望过吗?
你也曾被人抛弃过吗?
你也把自己的伤痕剖露给某个人看过吗?
你也被对方狠狠地刺伤过吗?
你也曾像我这般绝望又痛苦吗?
你也曾体会过我这般的悲哀与空洞吗?
你知道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世上的感受吗?
你想象过独自走完这一生的情景吗?
你也知道,活着是一种惩罚吗?
2017年7月初,饶束失踪了。
可悲又滑稽的是,直到五天之后,才有人发现她失踪了。
第73章 清醒纪
刹车声尖锐,从四面八方响起。
车辆高速奔流的一段路, 因为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而陷入交通瘫痪。
所有驾驶者都踩了急刹车, 车轮戛然而止。宽敞的柏油路面顿时安静下来。
密集排列的车辆前面,年轻女孩穿着长袖白色卫衣和超短牛仔裤, 低着头,横着走, 正在来回踱步。
透过玻璃车窗,众人只见那家伙一边走着,一边用鞋尖蹭着路面。
沉默,诡异,扰乱秩序, 耽误时间,令人愤怒。
没过一会儿, 就有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着女孩大喊。
但她充耳不闻,并没有理会。
交警赶来与她沟通,照样无效。
她还是低着头来回走,横贯了整条公路, 使车辆无法通过。
交警使用强制手段,押着她离开。
可刚走了两步, 她就开始拼命反抗、挣脱。
她的动作毫无章法, 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 同时一句话也不说, 只用愤然而痛苦的表情来表达一切。
其中一个交警耐心跟她说:“你扰乱交通秩序了, 这是违法的。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这句话似乎带着什么神效一样,让她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整个人也不挣扎了,乖乖跟着两位交警走。
但刚走出行车范围的路面,她又用力拽住其中一位交警的警服,神情愧疚,唇瓣掀合,呢喃着什么。
交警依然好耐心,对她讲:“不好意思,我们听不清。”
她停下呢喃,望着两位警察,突然哭了。
她的眼泪就像从自来水开关里流出来的一样,汹涌不止,流得自然,把交警们都吓到了。
一系列反应,一看便不是精神正常的人。
她拉着交警,一直哭,唇形变化明显,是在说“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泪如雨下。
两位交警面面相觑,安慰她说不用罚款,只要去警局做个记录就好了。
然而他们的手刚碰到她,就被她猛地拍开。
她往后退,嘴里重复说着“对不起”,短发凌乱,白色卫衣上沾了一些泥巴污垢,两个膝盖也擦破了皮,渗出了血,早已干涸成血迹。
狼狈而癫狂,脆弱而神经。
——连续几个礼拜,饶束都是这种状态。
她已经分辨不清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律了,只凭着自己的直觉去对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作出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