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唤醒了饶束内心深处剧烈的痛楚,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坐在这里看电影。
你看人生,这一出黑色喜剧,谁能真正地超脱?谁能真正拯救谁?
是否自我毁灭才是终极的解脱方式?
饶束又嗅到了死亡的甜美气息。
她本能地抗拒着回忆,眼前的生活已经够痛苦了,若一旦开始回想,她定会败给回忆。
尽管如此,断断续续的撕裂式画面还是从记忆缝隙之间闪回到她脑海。
暴雨如幕布,雨伞挡不住,积水漫过膝盖。几十年遇一次的大暴雨,几乎全校学生都在等着家里人开车来接,唯独她是那个不能等待家人的人,她怕等到天黑也没人会来。
整座大桥上只有她一个人行走在暴雨中,闪电劈到她面前那一刻,她双膝发软,跪倒在雨水里。无助得像条流浪狗。
她站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天空灰蒙蒙,满眼是大雨。等有人来拽起她时,还被她条件反射推了一下……
“听说大桥被淹了。”站在家门外拧干衣服上的雨水时,她听到这么一句,也不知她们说的那座大桥是不是她下课后经过的那一座。
她坐在胶凳上擦头发,弟弟问她是怎么回来的。
“物理老师送我回来的。”她低着头说,一手擦着短发,一手悄悄覆在膝盖上。
她拧开房门把手时,发现那扇门还是锁着的,跟她上学前一模一样。可打开门之后,房间里的景象却与上学前完全不一样了。
并且,再也无法回到原样了。
窗户玻璃门没关,整个房间都被雨水打湿了,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幸免。床被,书桌,电脑,靠墙书架上她所珍爱的书本与笔记本,它们全都被雨水浇了个透,皱缩着,像是委屈得哭了。
她手脚冰凉,一颗心从高墙跌落,落入暴雨中。她转身,疯了一般,去看家里的其他房间,她发现所有人的房间都干爽如初,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
“你自己锁了房门,窗又没关,飘雨了怪谁呢?”香蕉神情冷漠。
而她站在客厅,一路都没哭,却在听到那句话时哭了。家里家外,一样无助得像条狗。
她哭着,一声不吭,走了几步,走到客厅电视面前,弯腰,抓起桌上的家庭钥匙串,模糊着视线,盲目又用力地把其中一把钥匙拆下来,指尖被钥匙圈的钢丝刺破了,渗出血,红得骇人,却不及内心万分之一那么疼。
她攥着那把钥匙,回到自己得房间,反锁。
这次是真正而彻底地锁住了。
她躺在满是雨水得冰凉地板上,浸泡着,哭了很久,哭到再也哭不出来。
明明,钥匙就放在客厅里……
为什么,要让雨水淋湿她的房间……
湿得这样彻底,她需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晾干……
……
“小束,一个人的才华,不能这样挥霍的。”
“老师,如果我是一个不一定有明天的人,也不能挥霍才华吗?”
“怎么了?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也没。我只是觉得,活着好难,好痛,总是失眠,每时每刻都有可能突然崩溃。我摆脱不了这种阴霾,老师,你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你这个年纪,的确容易胡思乱想。不要想那么多事情,好好学习。小束,你只要做到一个学生的最低标准,就可以在年级第一的位置上待到高中毕业。”
“哦。”
她再也没跟语文老师描述过病情。
灯红酒绿,人人尽欢。她经常往ktv之类的场所跑,唯一一次在外面喝醉,撞见了语文老师。
老师送她回家的时候,车停在楼下,他锁了车门,说:“女孩子要自爱。”
“哦。”
“小束,你是在谈恋爱吗?”
“没有,只是玩玩。”
“你酗酒?”
“嗯?”
“上次你妈妈投诉到你班主任薛老师那里去了,薛老师让我们多留意你。”
“……”
“参赛作品写得怎样了?”
“还没写。”
“周末培优班为什么没有去上课?还冲任课老师发脾气了?”
“他先不尊重我的。老师,没人有资格说我卑微。下次遇见那位老师我还是会发脾气。”
语文老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还是睿智的双眼,那一刻却装满了失望。是一种昭示着即将要抛弃她的眼神。
她躲开了老师的目光,只觉得温暖从指间快速流逝,再也抓不住了。痛到抑制不住地颤抖。
学校里最偏袒她的一个人,最终还是对她失望了。
……
戴着耳麦,坐在机房里听高考英语听力。
电脑屏幕倒映出她戴着黑色口罩的面孔,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空洞,无神。
临近六月高考,她整夜整夜没睡过觉,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轮流蜷缩,困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
深夜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两腿悬空,表情呆滞,凝固在夜色里,一放手就会掉下去。
楼下有人大喊,房门很快被人撬开,她被人生拉硬拽地从窗台上搬了下来。
铁锁链,没关上的房门,早已封闭的心门。
她们又一次把她锁在房间里,铁链把她拴在床上,活动范围不超过一米。直到高考那天才让她去学校参加考试。
六月天,长袖卫衣长裤子,口罩帽子。她行走在众多考生中,只剩下一架空躯壳。
行尸走肉,应是如此。
……
影片的最后,亨利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念着爱伦坡的《厄舍府的坍塌》。
他最终也没能救赎谁,包括他自己。
饶束双手环膝,听着片尾曲,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泪水把睡裤打湿了一大片。
看完一整部电影,还是毫无睡意。
她抱着毛毯回卧室,经过客厅,看一眼夜空,停一下脚步。
高空诱惑她,黑暗诱惑她。
魔鬼在夜空中朝她招手,说,活着是没意义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快来吧,快点解脱吧,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你还剩下些什么?两手空空,满身伤痕,这样的你还能活下去吗?
饶束停在客厅里,她想起生命中那些与生缺失的、失去后无法复得的、将来注定拥有不了的、以及永远无法被饶恕的罪孽,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再也想象不出温暖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无形的藤蔓缠紧她的心脏,无牙的毒蛇勒紧她的脖颈。
窒息前一刻,意识飘渺,她满脑子都只剩下小时候的弟弟,想起他柔软的头发,想起他拿走红苹果留下青苹果,想起他落水时的哭声,想起他站在她的镜头前灿烂大笑的模样,想起他一遍又一遍地抱怨着你好懒啊好懒啊好懒啊……
然后伸手一推,惨烈撞击,如梦幻泡影,什么都没了。
他渐渐变成大人们的好孩子,他渐渐地将她看作怪物。他再也不能被她带走,他们之间只剩下代沟。
爱得太用力,反弹可致死。
饶束无数次想穿梭到未来,去问问那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弟弟?
能不能,把我的弟弟还给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可以原谅,我只想找回我的弟弟。
阳光照射在脸上,洒在眼皮上,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将饶束刺激醒。
她蜷缩在地板上,闭着眼,毫无反应。
没有酒瓶,没有服安眠药,没有疲惫至极,这一次,她纯粹地陷入了无意识状态,什么都感受不到,包括她一向最敏感的阳光刺激。
太阳光线一点点缓慢地移动,透过客厅的玻璃门,铺满了她整个身子。
暖洋洋的,多好啊。只是胸腔里的什么东西,却早已冰冷得无法被捂热。
将近中午时分,饶束辗转醒来。
睁开眼,光线直直照入她黑白分明的瞳孔,她没闭眼,也没眨眼,呆呆地与阳光对视。
用了很长时间,她才让自己从地板上站起身,眩晕不由分说地袭来,她脚跟发软,跌进前面的沙发里。
一整个下午,饶束都坐在沙发上发呆,塞着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勉强拉回一点知觉。
吃不下东西,不想起身去洗澡,不想洗脸,水都不想喝,更不想出门。
这种“不想”是无法控制的,病理机制在她的体内运行着。
她丧去了所有动力,连最基本的生活程序都维持不下去。
一个星期过去,她不再完成任何学校作业;
两个星期过去,她不再翻开过任何一本课本;
三个星期过去,她不再去学校上课;
一个月过去,她不再出门。
时常忘记吃东西,连夜连夜地失眠,有时候能在床上或凉台上呆坐一整天,有时候能一天看完十多本书籍,有时候会花钱无度,有时候悲观至极地抹去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有时候会兴致大发地找网友们聊通宵,有时候从地板上醒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上一秒想让全世界记住她,下一秒又想消失在所有人眼里。
抑郁时混沌倦怠,心境压抑得能将天空染灰。做每件事都没有兴致,仿佛只为了维持呼吸而已。
躁狂时精力过盛,理智丧失得脱离现实世界。对金钱和才华智商毫不吝啬,只为了追寻一份与自己高涨的情绪相匹配的情境。
她承认自己哭过,也承认自己放弃过。
恶魔一直叫嚣,似乎永无止境。
悲伤与狂躁交替轮回,她也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来回拉扯自我。
正常的生活距离饶束越来越远,任何来电都被她秒挂,没人知道她的情况。
因为,被别人知道了,其实也毫无用处。
那些人,所有人,全都,会变本加厉地伤害她。全都如此,无一例外。
毫无例外的伤害,早已困住了她对世间温暖的信任程度。
假如要有一个例外,那会是什么?
她盘着腿坐在地板上极力回想自己过往的人生。
三色冰淇淋闯进了她的脑海。
2017年5月,缺了大半学期课程的饶束去学校参加一些科目的期中测试。
校园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并且虚无,麻木。
当一个人的生命在快速消弭,这些东西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这种感觉跟高中时是那么地相似。只是这一次,她连反抗和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坐在教室里,机械地答题,论述部分还能写满整张答题卡。她在课后听老师划重点,翻着书,一页一页,指尖冰凉又按部就班。
而这一切都没人强迫她。
她就在一片混沌中做着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情,脸上只剩下两种表情,淡笑和漠然。
生命力如流沙搬消逝。
一个抛弃生活的人,还混迹在一群活生生的人当中,装作很鲜活的样子。
经常深夜站在冷水下,感受被溺毙的感觉。
冷水总是能让她恐惧,而恐惧能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
一个快乐不起来的人,感知快乐的能力都被魔鬼吞噬了。
悲伤却很容易,眼泪也不知道怎么,常常不由分说就一直往下掉。
一句话,一个场景,都能在她的世界里引爆一场天崩地裂,继而全线坍塌,整个人碎成灰堆。
有时候饶束会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做对比,比较放弃与不放弃到底哪个会好一点。就像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比较一颗糖跟另一颗糖哪个更甜一样。
如果她给自己一个倾诉的就会,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毫无预兆就开始哭。
饶束唯一保持联系的人,是姐姐饶璐。
但饶璐每次跟她聊天都只倾诉自己的家常,那些琐碎的、无聊的、小恩小怨的、鸡皮蒜毛的日常生活。
而饶束总是在手机这端“嗯 / 哦…… / 你继续说啊,我在听 / 痴线啦 / 这样啊 / 可以啊 / 行吧 ……”
更多时候,她是饶璐的情绪垃圾桶。
但她总是耐心地听着,敷衍地回应着。久久地,久久地,都无法鼓起勇气说自己的事情。
偶尔她会喝酒,虽然没有以前酗酒时喝得那么凶,却也总是一喝就喝到迷醉。
醉了之后,往往就进入躁狂状态。
醉了之后,饶束会拿着手机跟饶璐讲电话,诵诗,背歌词,唇间蹦出一大段一大段天马行空的话语……讲着讲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
意识完全不清醒时,她还会给饶姣和饶儒发短信,长篇大论,措辞复杂,逻辑清晰,口吻官方,把短信发得像优秀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