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所接收到的来自各种人的暗示里,做错了事情就该道歉。
但很可笑的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好像一切标准都是那些人说出来的。
他们说她错了,那就是错了;他们说她做了坏事,那她就是做了坏事;他们说她违法了,那她就是违法了。
世人把判断标准赋予给法律条文和传统道德,蒙蔽着自己的心,对别人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审判。
而她也已经没力气对此进行分辨,她只剩下屈从的力气。
就像,就像眼前这一幕,警察说她错了,那她就是错了,她还能怎么办?她得流着泪道歉才是。
好奇怪的世界,好分明的规则。
井井有序得竟像从无凌驾在规则之上的东西一样。
大家都装出一副遵守规则的良好公民模样,并且看起来没有一丁点不对劲。
于是她还能怎样?
她必定要在这世界面前诚心认错,为自己扰乱了一分钟时长的交通秩序而道歉。
道歉比反抗容易多了。
饶束哭泣着,双手掩面,膝盖莫名发软,直觉要跪下去才行。
跪下去才能让世人消气。她想。
是这样的,跪下去吧。
众人都等着观看一场滑稽而夸张的道歉表演,以此致歉我们那崇高而美好的社会规则。
她连下跪的姿势都想好了,她弯折双腿,身体前倾。
“我不是说过不要轻易道歉吗?”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陌生的,耳熟的,咬字柔软的,语气高傲无敌的。
饶束放下掩面的双手,转头去看,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轮廓分明,碎发遮眉,左耳耳垂上的耳钉折射出日光,刺眼又漂亮,他脸上的污秽痕迹也挡不住他神情里流露出来的嘲弄和蔑视。
但很快地,眼前这个人就如梦魂泡影般消失了。
她望着虚无的空气,神经质地笑了一下,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她的姿势就像是丝毫不觉得水泥地面冷硬一样,宛如机器人,只管跪,膝盖不疼,面无表情,对着两位交警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磕头,脑门重重地磕在水泥路面上,重复几次,把两位交警吓得不知所措。
第五次磕头,她再也没能抬起头来。
她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了。
烈日炎炎,饶束感觉自己化成了泡沫。
“可能神智不太正常。”交警说。
“有点像疯子。”另一位交警附和道。
疯子。
谁把谁逼疯?
哪方正在谋杀哪方?
又是什么定义了什么?
谁有答案?
反正她没有。
像她这种人,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价值观和生存理念,匹配了这种让人走投无路的境遇,要么认命,要么疯,要么死。
而这三条路中,认命最不费劲,疯最折磨人,死最需要勇气。
那她是没有勇气去死吗?
不,她只是还抱着那种天真愚蠢的愿景——那种……坚信……她会适应这永无尽头的困境,她能感化人们虚伪冷漠的笑脸,她可以找到一把打开社会丑恶不公之枷锁的钥匙……如此圣洁伟大又正义凛然的理念。
所以才一直拖着、苟延残喘着,不肯彻底消失,直到被她自己所在乎的人事物伤害得体无完肤,渐渐失去自我,渐渐屈从了所谓至高无上的规则。
除此之外,最致命的弱点便是,爱。
她会爱,她在爱,她总是爱着什么。
即使家人和朋友都摧毁了她的爱,但她始终还有一个拼了命也要保护的爱人。
一个如影随形的爱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爱人,一个总在她濒临崩溃时支撑着她的爱人。
但那是谁?有帮到她吗?
爱是否总让我们的生命变得美好?
抑或是,活得更痛苦?
毕竟,有了爱,人们就无法逃脱恐惧。
而恐惧,能促使人们做出一切懦弱或卑劣的行为。
爱让她懦弱。
懦弱到不敢结束自己的痛苦。
懦弱到想死也死不了。
“嘿。”
另一个身影从地上那滩泡沫中站起来,他把自己汗湿的刘海撩上去,露出部分额头。
少年眉眼含笑,一种充满唯我独尊的嘲讽的笑,一种不失理智优雅的疯狂的笑。
他伸手一指,斜向下,指向地面的泡沫,笑着问两位交警,“想不想踩碎它?”
“……”
交警再次面面相觑。
“我觉得我想。”他说。然后抬脚,狠狠地踩向地面上那滩泡沫。
他根本没在等任何人的回答,他只是想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然后自己作答,避免自己的行为显得毫无依据。
当然,他的行为本身就是毫无依据,他不需要所谓的依据。
他就是一切的依据。
他在本就虚无的泡沫上跳了几下,像在玩一个游戏,趣味横生。
他动作轻松,略低着头,一手搭在头上,修长五指撩开额前碎发。
边跳,边踩,边笑。
两位交警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都还没理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突然被少年分别拍了一下警帽。
“违法的人真该死。”他站在他们面前,弯腰凑近,桃花眼单眼轻眨,笑问:“对吧?”
“……”
交警们确定自己碰上疯子了。
而张修又伸出手,把他们的警帽位置恢复原样,动作温柔,说:“我示范给你们看一下,不守法的人是怎样死的。”
他说完,吹了声口哨,转身往车流密集的公路走去。
在交警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已经走到了行车范围内。
刹车声如厉鬼哀嚎,齐声响起,锐利得几欲刺破人们的耳膜。
他双手揣兜,横穿马路,边走边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着的深蓝色超短牛仔裤,不甚满意的表情,脚步悠悠,不疾不徐。
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穿过了处于车流高峰时期的交通路段。
这世界最真实的运行规律本就是混乱不公的。
强者控制弱者;私人情感完胜社会正义;道德本身的衡量标准就具有双面性。
所以,不要再假装正义了。
遵守规则的人们本质上都被小部分人操纵在一个社会体制框架下。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我。
而规则,难道不就是用来打破的么?
那就从交通规则开始吧。
等他走到了对面街道,身后才响起各种汽车发动引擎继续行驶的声音。
很滑稽,很有趣。
张修侧转身,回头,看向那两位仍旧站在另一边路口的交警。
他朝他们挑了下眉,翘起唇角笑。
他的每一个举止都充盈着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以及一种独特的癫狂特质。
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人们一定会惧怕绝对的疯狂,却不一定会同情十分的脆弱。
脆弱绝非一件强大的外套。
而疯狂,总是能让我们活得清醒。
张修挑着眉,揣着兜,找了间服装品牌店,一脸玩味地走了进去。
出来时,他换了套衣服。白色遮阳帽,白色打底 t恤,纯黑长袖衬衣外套,九分牛仔裤,白板鞋。
白皙食指绕着耳机线,在空中晃来晃去,他反戴着遮阳帽,沿着街道走。
姿态随意,步调悠闲,浑身都散发着他独有的漫不经心与小小的认真。
矛盾得令人匪夷所思,却又和谐出无与伦比的完美。
他洗净了双手的污渍,十指重新显示出原本的白皙和漂亮模样。
即便脆弱,也要保持诱惑力,这就是张修暗示自我的法则之一。
白色耳机线从左手掌心往上延伸,贴在胸膛,悬空在颈侧,终止在两耳。
他跟着节奏呼吸,一下一下,惬意而自在。
一种无序的混乱美从他的步伐和呼吸中飘散出来,诡谲而美丽,成了街头群众频频回头的对象。
喂,那个谁谁,你听到了吗?
「mayday ! mayday !」
「the ship is slowly sinking」
「they think i am crazy / but they do not know the feeling」
「they are all around me / circling like vultures」
「they wanna break me and wash away my colors」
「wash away my colors!!!」
「take me high and i will sing」
「oh you make everything okay (okay, okay, okay~)」
「we are one in the same」
「oh you take all of the pain away (away, away, away~)」
「sa·ve me if i bee/ my demons」…
真希望你听完这首歌。
真希望你能领略到这首歌背后的诉求。
他伸出手,打了个响指。
他弯起漂亮的桃花眼,浅笑。
一举一动皆风情,一颦一笑也投入。
但脑海中的那个家伙,却总是身影模糊,令他无法看清。
他希望自己能看清她,那个善良、倔强又懦弱的她。
那个……相信世界总是正义当道的笨蛋。
街边有一对年轻情侣在闹别扭,情况不乐观,男的女的吵着,没完没了的样子。
张修停下脚步,白板鞋的鞋尖距离路灯灯杆只有一公分。
他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奋力一甩,砸向那对年轻情侣,在他们两人之间炸开一朵电子火花。
两个小情侣被吓傻了,转头寻找扔手机的人。
而张修笑得弯下腰,扶着膝盖,笑容绽放,开怀而尽情。
你看这小小的破坏,竟然就能让人们停下争吵。
多么搞笑的场面。
难道两人之间的恩怨还没有一部爆炸的手机来得重要吗?
那么吵架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少年扶着路灯杆,笑得没力气了。
为这荒诞的世界。
他扯掉白色耳机线,扔在地面,用力踩了两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记得歌词和旋律,他边走边唱,唱那首自我之歌。
…「i can not stop this sickness taking over」
「it takes control and drags me into nowhere」
「i need your help/ i can not fight this forever」
「i know you are watching/ i can feel you out there」
「take me high and i will sing」
「oh you make everything okay (okay, okay, okay~)」
「we are one in the same」
「oh you take all of the pain away (away, away, away~)」
「sa·ve me if i bee/ my demons」
「take me over the walls below/ fly forever」
「do not let me go/ i need a sa·vior to heal my pain」
「when i bee my worst enemy/ the enemy」
「take me high and i will sing」
「oh you make everything okay (okay, okay, okay~)」
「we are one in the same」
「oh you take all of the pain away (away, away, away~)」
「sa·ve me if i bee/ my demons」…
昂。笨蛋,当我救了你并杀掉你之后,你还愿意救我吗?
你还能救我这个癫狂主义者吗?
2017年10月,秋季进行时。
张修穿着黑色长袖卫衣和黑色休闲长裤,塞着黑色耳机,散步一般,晃到学校行政楼的辅导员办公室。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一下,然后以优雅的动作递上一张申请表——退学申请表。
上面的【退学理由】一栏写着一行字:我确信离开大学校园能让我获得更加优秀且功利的发展。
辅导员:“……”
办公室内沉默半晌,辅导员将他的申请表来回看了几遍,终于放下,抬头,语重心长地问他:“张,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当今社会对高学历人才的需求有多大吧?”
“知道。”张修双手插兜,浅笑,“但我并不受其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