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茂“哦”了一声。
两人站在路边说了这么几句话,饶束正要转身往小区正门走去,却被旁边人拉住了。
叶茂动作自然地拿起她怀里那件黑色大衣,轻轻抖开,手臂绕过她肩膀,帮她披上了大衣。
“要防寒。你真是太令人放心不下了。”叶茂边说边帮她紧了紧衣领。
两人差不多的身高,面对面站在一起做这种较为亲密的事,从远处一看,竟颇有些俊男美女的情侣模样。
饶束垂着眼睑,没说话,也没任何动作,只是站着,看她。
“我这最后一学期挺空闲的,离你的学校和家也很近……”叶茂轻吞口水,紧张了,不着痕迹,“束哥你……不是不会料理食物和日常家务吗?要不要考虑一下……让我来照顾你?”
“嗯?你说什么?”饶束偏头。
这个容貌堪称完美,心思堪称深沉的年轻女孩,在她却面前只剩下一种姿态——温柔,无双的温柔。
叶茂用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她的大衣衣领,温柔地重复道:“我说,束哥,我想在你身边照顾你。”
饶束弯起唇角,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拿着她的手,缓缓地移开自己的衣领,笑问:“只有这个想法而已吗?”
“是……”叶茂感到头皮发麻,“因为,你太不会照顾自己了。而我擅长一切家务活,我也是双相障碍患者,我了解你的病情,我还可以陪你玩电子竞技,也有能力支持你玩资本游戏……我想,我认识所有的你。”
饶束别开脸,看着远处的天桥,笑了一下,“这,就是你的理由?”
“这还不够么?”
“不是不够,”她把头转回来,双手踹进大衣口袋,说,“而是我不需要。”
叶茂愕然,“我知道你在逞强,束哥,能不能有一次,你不要这么要强,偶尔也接受一下别人的温暖,我……”
“叶茂,”她打断她的话,“我也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可我告诉你,我永远给不起你要的。所以,我也要不起你的温暖。”
“是!我是想要!”叶茂高声,脸涨红了,“但那又怎样?人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这也有错吗?我想要,又没说我一定要得到,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饶束点了点头,没有生气,但语气冷下来了,“这个词挺准确的。我就是这么自以为是的人,你到现在才看清我吗?”
“你看你!你又误解我的意思,你真的太讨厌了!”叶茂被她激到了,话语脱口而出。
饶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了,“又讨厌又自以为是,嗯,所以快点远离我这种人吧。”
“你……”叶茂努力平复呼吸,努力恢复回往日的温柔,望着她的双眼,“束哥……”
“呼——”良久,饶束轻轻呼出一口冷气,说:“行吧,别太当回事。但我真的要回去了,挺困的,得回家补眠。”
没等叶茂说什么,饶束又伸手拍了一下她肩膀,爽朗地,不带任何暧昧气息地。然后说:“今天谢谢你啦,那我先回去咯?”
“……”她这么一说,叶茂也不好缠着她不让她走,更不好跟上去围观她睡觉,只好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好,再见,束哥。好好照顾自己,有事随时可以联系我。”
“行。”
“……”
叶茂站在原地,望着她高挑偏瘦的身影,撑起中长款的黑色大衣,中性且清冷,好看得厉害。走路的姿势也与众不同,有点怪异,有点帅气和痞气。
只是,也太洒脱了一点吧?只留下一个“行”字就转身走了……
电梯升到第二十七层楼,钥匙打开套房门。
饶束的确有点疲惫了,只想冲个热水澡,然后快点舒舒服服地躺床上补眠去。
但当她跨进客厅的时候,忽而察觉到哪里变得不对劲了。
半小时后,饶束把房子里所有地方都检查了一遍,确定了一个事实——她的所有个人用品都不翼而飞了。
她倒在沙发里,卧趴的姿势,闷声,自言自语:“苍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的小偷都这么清新脱俗的吗?抽屉里的现金都不要了吗?只偷女孩子的个人用品了吗?操操操……”
当晚,重度生活自理无能患者饶束,放弃了补眠,塞着耳机去楼下的家乐福超市购物。
一个人逛超市是一件很孤独的事。
一个本身就很孤独的人独自逛超市则堪称悲剧。
因为,她连孤独这种感受都没有了。
她早已在踏进超市之前就被孤独淹没了个透彻。
人越多的地方,反而越是有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饶束推了一辆购物车,慢悠悠地上了斜面电梯。
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疲累的,对任何人事物都毫无兴趣的。唯一的念头是把购物清单里的物品买齐。
来的路上她也有想过,把东西买齐了以后呢?
买齐以后,提回去,再回到她一个人的套房,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忙些琐事,灯光明亮也始终不会说话,水族箱空荡荡地一条鱼都没有,阳台的盆栽显露出回避的表情,英式挂钟一整天都没有声音,她会在沙发上玩玩游戏,她会在电脑面前看些东西,她会在书架之间打个盹,她会安静地在床上睡去,她日复一日地过着这样的日子,无声的,痛苦的,毫无意义的。
突然踉跄,身体往前倾,饶束差点摔倒了。
原来电梯已经把她和购物车带到第二层了,她却忘了看脚下,以至于被电梯绊倒了。
她无暇顾及周围人的目光,她早已不再在乎别人的看法。
她推着购物车走向货架,首先要买毛巾……
晚间的超市特别多人,饶束塞着耳机,耳机里播放着 halsey 的 gasoline,她跟着音乐轻声哼,站在货架前挑选毛巾。
对,如同歌词所言,对于躁郁症患者而言,处于抑郁期时,的确就像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只靠着残缺不全的生命程序代码,艰难地坚持着。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低潮中把自己抛却,再哭着把自己找回来。
循环不断,持续剧痛。
「you can not wake up, this is not a dream」
「you are part of a machine, you are not a human being」
「with your face all made up, living on a screen」
「low on self esteem, so you run on gasoline」
「oh, i think there is a fault in my code」
「oh, these voices will not lea·ve me alone」…
有人不小心撞了她一下,饶束转身,听见那人说了两句“对不起”。
她勉强笑笑,“没关系。”
再转回来,面对货架,却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她摘下一只耳机,动了动唇,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又看购物车,最后侧身,环顾周围。
心脏缓缓地罢工了。
人们都在移动着,忙碌着,交谈着,说笑着。
饶束站在超市里的两排货架之间,面朝通道尽头,静止了。
声音她都听得见,时间流逝她也感受得到,但双眼就是凝滞了。
她被困在这副身躯里,动弹不得,大脑渐渐空白。
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
如果有一天,你在喧闹的超市里看见这样一个女生。
她长相中性,左耳戴了耳钉,背影寡落清冷;
她塞着耳机,笑着说没关系,笑意却从不达眼底;
她上一秒还在认真地挑选商品,下一秒就凝固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久久地站在某个地方,眼神空洞,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如果你看到了她,请记得把她带走,离开原地。
但不要伤害她,会疯。
会疯的。
第72章 罗门生
回神, 宛若惊梦一场。
在那场梦里,饶束被大片大片的浓云裹住了,满眼皆空白,只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 一刻不停地下坠。
而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重, 无力往上腾跃, 只能放任自己坠落。
落到底了, 还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在那片白之中来回找路,四处碰壁。她一直拍打着冷硬的壁垒, 希望能让墙外的人们听见。
可是没有, 一直没人应声,她永远都等不到墙外的人。
人们推着购物车从她身边经过,挎着购物篮与她擦肩而过。来来去去,换了一批又一批。
只有她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在这喧闹运转着的超市里站成一件摆设物。
超市里的广播开始提醒顾客们,即将到关门时间了。
光着脚的少女在浓云迷雾中摸索前进, 远方的微光破云而来,却是捉不到的丝丝缕缕,转瞬即逝。
她放慢了脚步, 如同瞎子寻路。
不知得谁眷顾,终于走出迷雾。
回神那一霎, 呼吸都滞留。
抓着购物车的左手已经冰冷,指甲盖泛白,是太害怕失去这唯一的救命稻草的缘故。
难以想象吧。
这世上竟有人把一辆超市购物车视为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饶束调整着呼吸, 抬手看腕表,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超市即将停止营业。
她匆匆拿了几件生活用品,结了帐,独自走回小区。
冲凉,擦头发,趴在阳台看夜景,靠在床头无声阅读。她尽量使自己忙碌。
脑中却始终是一片混沌,与漫长的夜晚拉锯着、消磨着,早已忘了该如何安然入睡。
她琢磨了好些年,抑郁这个东西到底最像什么?
此时此刻她感觉,抑郁是一条没有毒牙的蛇。
如果她和这条蛇相处得不好,蛇就会紧紧勒住她的脖颈,让她无法呼吸,而且越是挣扎便越痛苦;
如果她和这条蛇相处好了,双方就可以相安无事,偶尔她还会大着胆去抚摸蛇身,摸清它的蛇皮纹理。
但无论如何,抑郁就是一条蛇,阴森森地存在着,冷冰冰地贴着她。
只要她稍有异常,或者被什么刺激了,敏感的蛇就会使尽全力缠住她。
尽管是一条没有毒牙的蛇,抑郁却绝对可以把她缠得想死,让她窒息。
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夜里死去,一次又一次地在凌晨埋葬自己的尸体,一次又一次地在天亮时从泥土里爬出来。
身上的泥层越来越厚,饶束有时候连衣服都不知道该怎么穿。
半夜突然醒来,床边的书本还打开着。
《如果一切重来》。
工整排列的印刷字体在明亮的灯光下散发着幽幽的书墨气息,饶束半撑着身体,低头瞧着翻开的书页。
她在睡前读到那一句——“你曾凝视过春天的大自然吗,斯蒂曼先生?我们有时候竟会怀疑冬天从未存在过。”
生活就是如此。好的时候一切都很好,好到能让我们把最坏的东西全都忘掉。
那么坏的时候呢?是否也能坏到让我们把所有的好都忘掉?
饶束清了清嗓子,试图跟自己说说话,但她发现自己不想说话。
她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所有话语都挤在她的五脏六腑里,混乱不堪,吵闹沸腾。
她从被窝里爬起来,顺手合上那本书,放在床边的矮柜上。
她穿着家居棉鞋去衣柜里找东西,最后拎着一双羊毛袜、抱着一块毛毯,穿过客厅,跑去影碟房。
这个房间在房子的另一边,除了影碟机,还堆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物品,小提琴、美术染料、素描本、谱曲架……甚至还有一整套的钓鱼工具。
随着时间推进,饶束记不清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这些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的物件,也是其中之一。
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时把它们搬进这里的,但她从没想过要清理掉它们。
如此陌生,如此不舍。
凌晨三点三十五分,她盖着毛毯,脚上套着羊毛袜,怀里抱着抱枕,窝在单人沙发里看美国影片《超脱》。
童年的心理阴影对一个人的影响能有多大?
饶束看着影片里的男主人公在内外两个世界中与他自己对话,慢慢地感觉到疲惫感如潮水般涌进这个小房间,她无处可逃。
童年阴影就像癌细胞,你抓不到它,它却可以在你体内肆意蔓延。
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亨利,眼睁睁看着一名学生自杀身亡,压抑感从屏幕里溢出来,饶束表情平静,眼泪却莫名慷慨,从麻木至极的身躯里流淌出来,洗净了她那灰蒙蒙的冷漠脸庞。
亨利让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带走了艾瑞卡,少女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那场救赎还是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