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稳重了半辈子的三表叔,却被亲女折磨得如此痛苦颓唐,珍卿红着眼眶走过去, 蹲下来,叫了一声“三表叔”,三表叔抬起他腊黄羸瘦的脸, 恍惚半天才收回神, 叫了一声“小花”。
珍卿拉着三表叔两只手, 在三哥的帮助下,把他拖到沙发上靠坐着, 秦姨倒了水和牛奶过来, 珍卿晓得三表叔寝食难安,最近根本不可能好好吃饭。她递给他一杯牛奶劝, 三表叔失魂丧魄地拉着, 却想不起来递到嘴边上, 珍卿动动嘴想说什么, 而终究是说不出来的。
杨若兰在别人的地盘上, 也没有小心说话的觉悟, 她不间断地骂三表叔,还牵三挂四地骂珍卿。骂人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揭短,她骂珍卿是睢县出名的野种,连亲娘舅、亲舅爷都不认她,像叫花子一样上杨家讨吃。一见昱衡哥毁了容瞎了眼,就忘恩负义地逃婚。叫花子把脸摩挲干净,还是个讨吃的叫花子,别在她杨若兰面前摆威风。
三表叔大喝着叫她“住嘴”,杨若兰又骂三表叔趋炎附势,是跟叫花子讨吃的哈巴狗。又说三表叔害死她亲娘,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她落到今天这地步,都是他这个后爹害的。
珍卿看三表叔痛哭流涕,几乎摆不出父道威严。想他必定想到杨若兰生母。他免不了在谴责自己,原三表婶为他生孩子,好凄惨落个一尸两命,而她留下来的独生女儿,人生也已经毁掉大半了。
珍卿心里又恨又气,杨若兰被教养成这德性,三表叔自己太纵容宠溺,先头的三表婶也难辞其咎。
三哥和珍卿暂不理会杨若兰。三哥叫黄大光和老铜钮,送三表叔到二楼的客房休息。至于气焰嚣张的杨若兰,珍卿可不惯她的脾气,径叫唐小娥把她赶出去。
杨若兰着实难以置信,她以为珍卿顾忌她爹,顾忌杨家那么多人,再如何也不会拿她怎样。但唐家的几个练家子,连推带搡把她赶出门外,指着这一片巡视的警察,威胁她要是敢乱说话,叫警察给她关到大牢里。
珍卿和三哥回到阁楼里,她坐在书桌前想心思,三哥见她脸红出汗。到一旁先打开风扇,又给她倒一杯温水,看着她湿红的眼睛,摸摸她辫子在她身边坐下:“你想好怎么帮三表叔吗?”
珍卿把一杯水全喝完,问三哥:“三表叔来海宁,身边有没有跟老家的人?”三哥说有个叫“栓子”的听差跟着。
珍卿决定先跟栓子问点话。她问杨若兰在家闹腾的情形,还有杨若兰此番跟人私奔,在当地消息是否传开,杨家人自己都什么态度。
听了栓子的详细讲述,珍卿进一步了解三表叔家的事。其实,在三表叔小儿子没出生前,杨若兰虽对继母不冷不热,他们一家相处得还算平静,并不怎么闹意气。就是从新三表婶怀孕以后,杨若兰脾气越来越大,动辄为鸡毛蒜皮的事闹腾,口口声声有后娘就有后爹,说三表婶对她虚情假意,对她好就是做给她爹她奶看的。父母做什么她都不顺气,总觉得所有人都错待了她。
珍卿大概明白杨若兰的心态: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动辄张牙舞爪闹不停的人,无非是想世界都绕着她转。了解一个人的心态,就可以找弱点对付她了。
而杨若兰最开始失踪,大家没想到她是与人私奔,最初是大张旗鼓地找人,亲友警察都惊动了,这桩事在当地已经毫无秘密可言。杨家人自是颜面扫地,就算不对杨若兰喊打喊杀,也已经心灰意冷了。
还有杨若兰的私奔对象,那个叫“蔡天赐”的男孩子。他家是禹州省城开生药铺的,不过他是小老婆生的,他大娘一直没生养,买他生母到蔡家生孩子,他生母一举得了他,娶个名字叫“天赐”。不过他大娘得天福佑,很快生了一女一子,他奶奶父亲在世时还好,等他两个靠山都过世,“天赐”就成了可怜的“小白菜”。
好吧,珍卿该了解的都了解,三哥这一次笑着问她:“想好怎么帮忙了吗?”珍卿一派泰然地点头,虚着眼看三哥,脸上有点狠气似的,她握着他的手喃喃说道:
“从小匡先生就跟我讲,宁与智者争高下,不与愚人道长短。我跟杨若兰一块长大。长着花岗岩脑袋的傻子,用棒槌敲都敲不醒的。三哥,好言相劝不可能成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下子把她逼到绝境,她也许倒回心转意了。”
陆三哥与他手指交叉,露出赞赏又好玩的笑,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不过他与三表叔关系浅,三表叔对女儿也有感情,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他想得到却不能随便说,若是小妹来讲就方便得多。
珍卿找三表叔恳谈一番。三表叔听了旁观者的话,晓得是到下狠心的时候了,就出门找杨若兰说话。
有句俗话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每逢遇到不顺心的事,杨若兰边哭边提及亡母,在眷恋前妻的亲爹面前,这是百试百灵的招数。可是继母怀孕以后就变了。杨若兰跟人私奔之后,看到父亲痛苦受创,她反倒觉得抓住要害,心里分外痛快,越发没完没了地闹腾。
可是这一天晚上,她父亲收拾好成年人的崩溃,来到她与蔡天赐住的宾馆,漠然无情绪地告诉她,既然她与蔡天赐有情,原来计议的婚事就作罢,就成全了她跟蔡天赐。
三表叔似是心灰意懒,明明白白地告诉杨若兰:
“丑事已在省城传开,你兄弟姊妹全被你带累,睢县杨氏的世代清名,叫你弄得一落千丈,祖母伯父都难原谅你。
“你跟人私奔败坏门庭,你现下跟蔡天赐结婚,不必广延宾朋、大办筵席,就在海宁办过了事。蔡天赐跟他后娘也闹翻。长辈同辈都不能再容你们。你跟蔡天赐成亲以后,以后各人少来往就算了。
“你娘嫁到杨家湾时,你外祖家业已经败了,她没有啥像样的嫁妆。她给你留的东西,这回你全带出来了。我再给你办一份嫁妆,一切婚礼仪式简办,这桩事就此完结。从此以后,我只当没生养过你这个妮儿。”
杨若兰觉得天都要塌了,但她还不相信这是真的,觉得不过是父亲挟制她的手段。她痛哭着对父亲嘶吼:“你这样对我,你咋对得起我娘?!”
三表叔神情略缓,却露出忧郁沧桑的表情:“也许吧。我就算对不起她,我对得起我亲娘亲哥,对得起我亲戚族人。事上安得双全之法,是你自家错上加错,不该叫没犯错的人承担。”
三表叔叫杨若兰等着出嫁,他两三天就能把嫁妆备办好。杨若兰眼看父亲离开,再没有多看她一眼,再不想多跟她说一句。杨若兰看着置身的破烂宾馆,住隔壁的蔡天赐走进来,极为高兴地跟她分享心情,说杨伯父刚才都跟他讲了,叫他们两个等着结婚就行。宾馆里外也没人再守着他们,有点任由他们出入的意思。
杨若兰觉得喘不上气,魂不守舍地坐在床上,完全听不进蔡天赐讲的话。
蔡天赐一直喜滋滋的,觉得杨家伯父既然承认,还愿意给女儿备一份嫁妆,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再说亲父女哪有隔夜仇,到时候外孙子一出生,他们夫妻抱着肉乎乎的娇儿,到老丈人面前跪着痛哭忏悔,结局一定是皆大欢喜。
但杨若兰却越来越慌,她在亲戚间从来不讨喜,但父亲很长时间只得她这一女,她也是父亲的心肝宝贝,在人前都无条件地维护她,尽一切可能地宠爱她。
可他既然找到了她,不叫她住杜小花的洋房就罢了,还给她住回这么破烂的下等宾馆。
第三天,她爹带她去看给她准备的婚房,这婚房位于海宁华界的贫民区,别说跟杜小花家的洋房比,跟他们在禹州的房子也没法比,甚至连杨家湾的老屋都不如。
杨若兰还跟他父亲大闹,问为什么叫她住破房子,她娘在天有灵不会原谅他的。他父亲却不再吃这一套,冷漠地说海宁居大不易,买一座这样的“破”房子,也需要至少一千块钱,他还是找小花她三哥借的钱,往后需要慢慢还上很久,如此给她的嫁妆便要简薄一些。
随着杨若兰的婚房嫁妆办好,八月的上旬也要过去,翌日杨若兰就要在下等旅馆出嫁。
杨若兰一时半刻也坐不住,她感到自己成了弃子,很快就要被人家脱开手了。
杨若兰找到楚州路杜宅,站在珍卿家洋楼台阶下头,痛骂自己父亲是陈世美、负心汉,说三表叔在她小的时候,留下她和娘在恶祖母身边讨生活,她们母女被恶祖母折磨,又受伯娘欺侮压迫,恶奶奶还给她爹娶二房,害得她娘一尸两命。又骂珍卿离间父女亲情,撺掇亲爹抛弃亲生女儿……
杨若兰太恨她亲爹了,不停骂她爹是负心汉、禽兽,还诅咒继母和她生的孩子,以后都要不得好死。
三表叔从客厅冲下去,狠狠地打她一巴掌,红着眼睛道:“我杨叔骏这大半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最错的事,就是叫你养得自私自利,心胸狭窄,你永远永远只想到自己,祖母的关怀你看不见,我的爱护你觉不到,继母的忍让你也不领情。一两句的闲话,无意间的疏忽,在你那就是塌天的事,你就要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
“你继母就算不能拿你当亲生,可是照顾你衣食冷暖,关心你喜怒哀乐,没有一点疏忽虐待,她已经尽了她的义务。
“你以为你杨若兰是谁?你以为你是个啥东西。你已经是无可救药了,我也不给你跟奸夫办啥不值钱的婚礼,我今天就叫嫁妆都给你,你我父女写一纸切结书,就算交代清楚了。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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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世情如此从容看
杨若兰在楚州路杜宅外乱吵, 牵三挂四把所有人都讲成罪人,他父亲杨叔骏放言把嫁妆给她,父女两人写一封切结书, 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杨若兰闻言全慌了,她的哭声快掀翻房顶:“你把我生出来, 凭啥不养我?我告诉你, 你想轻松甩了我, 没恁容易的事儿!”
看客们总算是听明白了, 大家议论什么的都有, 总体是谴责跟人私奔的杨若兰。杨若兰污七八糟地骂人,她自己也别想有好名声了。
那个蔡天赐也跟过来,他现在倒还想做好人, 还在那两方地劝和。三表叔根本不理会他,一径里走回洋楼里头。
珍卿跟唐小娥吩咐一声,唐小娥去把杨若兰带到车库, 那个蔡天赐也想跟过去, 却被人高马大的唐万贵拦住。
杜宅的前门紧紧关闭着, 珍卿从前厅绕到车库。
在杜宅的车库里面,杨若兰伤心动肺地嚎啕着, 一边嚎啕一边咒骂着。珍卿也不强行跟她搭话, 坐到胖妈给端来的凳子上,秦姨拿来一只冰淇淋, 珍卿老神在在地吃起来。
等杨若兰哭到哭不动了, 珍卿一个冰淇淋也快吃完。杨若兰狼藉的脸上眼睛赤红, 她想爬起来跟珍卿动手脚, 胖妈一蒲扇给她推搡开了。在珍卿自己的地盘上, 有的是人挡着不自量力的杨若兰。
珍卿不把她的怒气放眼里, 把没吃完的冰淇淋给胖妈,她淡漠而和气地冲杨若兰笑着,像打量什么廉价货物一样,没什么感情地审视着她。
直到杨若兰被她看毛了,色厉内荏地骂她一句,珍卿才抱着胸冷笑一声:“若非念着三表叔和姑奶奶,你这样的人,我到哪儿都不会搭理你。”
杨若兰歇斯底里:“你抢了我的父爱,凭什么不搭理我?!”
珍卿翻着白眼讲禹州话:
“小时候我就晓得,你是量小福薄的人。你总觉着别人冷待你,欺负你,镇日里怨天怨地,仇恨这个厌烦那个。哼,大家都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你一天天蹬鼻子上脸,好像受了天大的冤屈。
“我从小被我祖父打骂,天天关在家里头念书,想在庄子里逛逛祖父都不让。老妈子做饭难吃得很,想叫他换个厨娘,他还打我不让我说。我衣裳鞋靺无人张罗,全都靠亲戚师长接济我。我父母还是私奔生的我,他们连族谱都不给我上,我一小到大受过的不平事,比你多了去了。我像你一样恨天怨地吗?”
“我去杨家湾你家小住,你敢把我包袱扔出来,扔在泥地上还要跺几脚。你为啥敢这样对我嘞,不就是为我没有爹妈,只有一个祖父还经常打我,你觉得没人给我出头,你才敢随便欺负吗?
“我的日子要放你身上,还不晓得咋样要死要活嘞。可我心宽不计较,不高兴的全不放心上,如今不但学业有成、前途无量,还得了一门更前途无量的贵婿,让祖父他老人家满世界都露脸。
“我以前常常想,你这人真是蠢得要死。想我要是姑奶奶的亲孙女,有恁多人疼着我顾着我,我不晓得过得多快活,给十万银元也不换。偏是你会作天作地,作得人厌狗嫌、众叛亲离,你亲爹亲奶、亲伯父、亲伯娘,还有堂的表的兄弟姊妹,没一个人待见你。
“杨若兰,现在是风水轮流转,只有我看你的笑话,你再也欺负不到我。你一辈子能看到头了,这是明摆着的事。你至亲的人都没一个喜欢你,外人能喜欢你多久?哼,还是个没家产傍身的庶子?你这德性还敢跟人私奔。日子久了原形毕露,早晚叫人一脚蹬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