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音若能改好,婚事还能有一些希望。至于大儿子,谢董事长决定不再想下去,虽然有时还是忍不住会想。
祖兴一直讲她偏爱二女三子,她原来没想过要偏心,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发生了,证明她原本应该偏心一些。
谢董事长心情很不错,这时她远房表侄翟俊过来,说道:“姑妈,小侄不久要离开海宁,开赴前线为国效力。”
谢董事长面现讶异,看他有些失意的柿饼子脸,难不成是为了惜音吗?
她拉着翟俊的手忧心地说:“上前线那要死人的,俊俊,不管你是为什么,该替你父母想一想。”
翟俊丑脸沉着地点点头说:“姑妈,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传宗接代、侍奉高堂,有他们在我不担心。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将奉领袖的命令,继续北伐恃武割据的军阀,助领袖完成统一大业。”
谢董事长无言地点头,只好叮嘱他在战场上务必小心。
这天订婚礼结束之后,睢县的亲戚们还回楚州路住。
珍卿给基青会女工夜校画的字角,不知怎么传到出版界的人那。
惊华书局的古先生,还有《宁报》的肖先生,争先恐后地要出版这个字角册子。
珍卿给扫盲女工画的字角,分别集成三本册子,一共集合基础扫盲的四百字,可以给初级、中级、高级三个扫盲班分别用。
连她们做《新女性报》,也要尽量用这常用的四百字,免得识字不足又想读报的没法读。但要说这四百个字角,出版意义有多大,珍卿自己没什么概念。毕竟这种幼教用品,市面上产品很不少,有的家长自己也能画。
古先生和肖先生解释,说杜小姐书法已是上上佳,而她在字角背后作的画亦极好。这些画是帮助记忆前面汉字的,一般通过联想来记忆,但图画的好坏与记忆效果有关,还能影响人的审美趣味。
珍卿画的字角,无意间结合记忆功能和审美效果,他们调查总结后,看过的读者都非常喜欢。时下全国的文盲率这么高。这种高品质的扫盲识字用品,投放市场会很受欢迎。
珍卿正招待睢县来的亲戚,既然出版字角有益无害,她还是叫她的专属律师傅先生,来帮着先谈一谈。
李师父叫珍卿来房间,交代把字角带来给他看,特别注意看珍卿的书法,轻描淡写地指点她:“你笔力弱了,如今每日练几个时辰?”
珍卿讪讪地低眉敛目,想说她在高中功课多,业余写写画画的事情也多。不过想一想,在李师父面前,犯不着找这么多借口,她就低眉顺眼地讲实话:
“一个礼拜练习两三次,上学时练半个时辰,周末练习的话,会练一个时辰。”
李师父并没有动气,点点头说:“我老了,你大了,长年累月不在一处,鞭长莫及啊。不过你记下师父的话,学艺不易,别把手段丢下就行。”
珍卿猛地点头,扶着李师父,到痰盂那吐了一口痰。
李师娘端着药进来,笑眯眯地问师徒俩:“谈得如何?”
李师父一派端凝不吭声,珍卿笑眯眯地说谈得很好。
珍卿看师娘的腿有点用不上力似的,这两天她早注意到了。只是订婚礼举行在即,抽不开空关注这个。
珍卿握着师娘的手说:“师娘,您跟师父年庚日高,怕身体里有些病上来。我想带二老去做身体检查,看哪里有个病灶,咱们也好对症下药不是?”
李师娘愣怔一下,连忙去看她老伴,李师父精神头一般,说话倒是干脆,直截了当地两个字:“不去。”
李师娘也笑着说:“珍珍,晓得你有孝心,前年你娟娟姐才带我们瞧过,除你师父的肾病,其他也没什么,人老了谁不是这样。”
珍卿扶着师娘坐下,蹲下来摸她那条使不上力的腿,红着眼眶说道:
“师娘,师父,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珍卿从前无父无母之时,在二老膝下备受宠爱呵护,长思无以报答,我只盼二老长命百岁,往后再多疼疼我,二老连我这一点孝心,也不愿意成全吗?”
李师娘瞬间落下泪来,抱着珍卿的头说:“好孩子,好孩子!打你师父收你的时候,师娘就晓得你是好孩子,多少时候,我跟你师父觉着,你比娟娟姐都贴心濡肺……”
李师父也清清嗓子,拄着拐杖站起来:“你去画西洋画,我瞅瞅有什么名堂。”
第二天,珍卿拿出全部的孝心,带二老到众仁医院,由吴二姐安排人带他们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
珍卿一直全程陪同,每逢到一个地方,听着医护解说要做什么检查,珍卿柔声细语地解详细解释。不同项的检查若允许人陪伴,她一定紧紧握住师娘的手,温声细语地安慰她别害怕。
检查结果出来以后,两人身上确实不少毛病。
李师父患肾病多年,就是容易引发各种感染,他这两年尽力保养,还是被炎症折磨着躯体。
李师娘有两处问题:她这几年发胖,平常活动量又不大,所以血压有些高,有时候会头晕;还有就是久坐久卧,影响她的腰椎和坐骨神经。她右腿疼痛乏力,并不是珍卿猜想的风湿,而是运动少的原因引来的。
回去的时候,拿了不少外用内敷的药。
李师娘高兴得像小孩。以珍卿的猜想,并不纯粹是因为有人带着瞧病治病,而是被人真诚关心后,心里就是这么熨帖,就是叫人这么幸福快乐。
就像当初到磨坊店拜师,她从师父师娘的身上,也感到这种真心的关心和爱护。
珍卿由李师娘,想到杨家湾的姑奶奶。如果她老人家能来,必定也是一样的待遇。
想她姑奶奶这一辈子,先是被瘟疫害成孤儿,嫁到杨家生育六个儿女,她为丈夫儿女,甚至为不着调的老表弟,任劳任怨地操劳一生,临到晚年,还有丧媳丧孙的悲恸。她就是凭着一股狠气撑持着。
一位长辈给予你的恩情,若以时日久远为由忘记,也许不会受到什么惩罚,那么你之后的漫长人生里,若遇到忘恩负义之辈,感叹人心如此凉薄时,得不到同情是活该的,越活越孤独也是活该的。
想到这里,珍卿再一次给姑奶奶写信,请她春深日暖的时候,务必来海宁瞧一瞧病,她请人专门接她老人家。
珍卿带师父师娘检查看病,按规程付好了费用的。但心思太细的吴二姐,竟然把钱如数给她退回,还说算她孝敬大名鼎鼎的李先生的,还谢李师娘把她教养得好。
两姊妹在电话里磨缠半天,珍卿说她的亲戚故旧多着呢,个个都叫二姐垫钱,准能把她医院垫破产喽。二姐在电话那头哈哈笑,直言她们姊妹若还争这些铜臭,那未必是太可悲了。她跟珍卿说不妨回报些雅致的,有空给她画一幅画她就高兴。
珍卿无奈地跟二姐说,她在黟山写生的那些画,慕先生叫她放大做成油画,说不好猴年马月才能画完,现在可没功夫画别的。吴二姐乐呵呵说不着急。
说起来吴二姐也真忙,既要跑外面的事,还要管理医院和产护学校。谢董事长就跟她提议,医院和学校早已进入正轨,不需要她时时处处盯着,还是找些本色当行的叫他们做副院长、副校长,而吴二姐做个挂名一把手也行,实际还管事也行,总之不能大包大揽,把精力都放在细务上。
订婚礼后两天珍卿正式开学,三表叔两口子和玉琮他爹娘,带着大包小包坐火车北归。李师父、李师娘暂时不走。
珍卿把李师父引荐给慕江南先生,没想到一个山泽遗老,一个画坛巨匠,竟然意外地投契。
他们二位国学造诣都极好,这方面已经很有的聊。而李师父在书法画道上也有根基有见地,谈起传统国画的流派,一讲能讲大半天,慕先生也听得几认真,两个人连饭都会忘记吃的。
应天娟娟姐的丈夫韩先生,派来接师父、师娘的专员,等了快有五天功夫,李师父说不去娟娟姐家,他说要在海宁治病疗养,疗养完就直接回禹州,懒得去那龙气十足的新都应天。
李师父在前清做了十几年官,他有一些心思习性,着实不足为外人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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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黯然销魂唯离别
陆sì姐走后不到一礼拜, 珍卿收到她发的一张明信片和一份空白纸的信纸。
四姐是在轮船经停港岛时发的信,明信片上就是港岛的景象——郁郁青青的山脚下,是空间紧凑的现代建筑, 建筑上是花里胡哨的招牌,招牌底下是各种面孔的行人。明信片就是让人知道去向, 再看一点新鲜的风景、人物。
但四姐寄来的空白信纸, 不晓得搞得什么名堂。珍卿谍战思维大爆发, 先把空白信纸搁火上烤, 一点没有显影的迹象, 又在学校找了酸碱指示剂,还是一点文字影儿都没有。
折腾过了两回回,珍卿觉得自己是个大傻子。就陆sì姐那个瓜脑壳, 哪里整得出这么多高科技!她仔细观察这纸上痕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阁楼的门没有关紧,陆三哥敲着门, 门就调皮地自己开了, 陆三哥一见小妹就要笑。
她趴在台灯的光晕里, 拿着放大镜在研究一张纸,他走近看发现是张白纸。看她眼睛都贴在放大镜上, 陆三哥觉得她真有趣, 像只聪明外露的小老鼠一样有趣。
珍卿看得眼睛都疲劳,忽然丢掉放大镜, 嚷了一声“真无聊真无聊”。就听三哥敲一敲桌, 她下意识扭过头看他, 才听他笑问什么无聊。
珍卿把那张空白信纸递给他, 不高兴地揉脸说:“四姐是脑子进水了, 在船上晃荡晃荡的, 水就从眼睛里面倒出来,三哥你看,水就倒在这张信纸上,烘干以后能看见析出的盐粒,你用放大镜看看。”说着把放大镜也递过来。
陆三哥听得忍俊不禁,倒没仔细看析出的盐粒,信纸放在桌子上,他拉着珍卿的手:“你打算怎么回她的信,骂她脑子进水吗?”
珍卿很有姊妹爱地说:“那怎么会呢?我要写上美美的诗,让她的哀伤也变得美丽。”说着她就摆弄起纸笔来,略想一想就开始落笔:
有美一人倚阑干
蛾眉憔悴态婵娟
昼云酡面望乡远
夜月孤眠泪潸然
参差蛾眉暗猜嫌
彩衣玲珑映玉颜
红妆满面似花妍
凄惨珍珠堕无间
心网思郎结千千
……
陆三哥在一边看得发噱,惜音小时候太娇养,她是个过分爱美的姑娘,就算是伤心流泪,她也一定会打扮得齐整,哭也要哭得好看。他和小妹都想象得到。
小妹故意曲解惜音哭的意思,肯定是想叫惜音恼羞成怒,没事少胡思乱想,也别故意寄一封沾泪的纸,叫别人去猜度她的心意。惜音年来心思沉重,宁愿叫她恼羞成怒,也不愿叫她沉浸在悲愁自伤里,小妹这样跟他是不谋而合的。
陆三哥每想起这四妹,感情是很复杂的。惜音从前的一些举动,他想起来很觉得惊心。
他这人其实戒心非常重,总是不惮以恶意揣测他人。要他毫无芥蒂地像从前一样疼爱惜音,他自问是做不到的,可是完全不闻不问,又仿佛对不起少年的自己,少年的陆竞存真疼爱惜音啊。
小妹有时候心有灵犀,做了他想做而觉犹疑的事,真可谓是贴心之极,由不得他不爱她。
他看小妹写完这首短诗,又在纸的右侧空白处,画了一只小船,船上有一彩衣红妆美人,很做作地捂着胸口啼哭,泪珠儿也大得夸张。
写完了这一封信,珍卿又写一封信,讲他们订婚礼的情况,还有家中最近的杂事,写就之后在一旁晾着。
陆三哥忽然就恍惚了。
珍卿做完了事,不着急画她的画,想跟三哥多聊一会儿闲话。三哥却只是抱住她,静静地没有话说。珍卿隐约猜到了什么,心里有点沉甸甸,但终究没有问出口。
晚饭之后,珍卿陪李师娘散步,娘儿俩随便说话玩笑,陆三哥就站在门阶上,寂寂地看向珍卿那里。
等到她们散够步了,三哥跟李师娘打个招呼,李师娘就先上楼去了。
陆三哥拉着珍卿说:“小妹,我要出发了,不能再迟。”这话印证了三哥刚才的态度,还有珍卿自己的猜测。
他摸着珍卿无名指上的戒指,为了方便日常戴着,他们订婚戒指用的是金戒指,还是珍卿掏钱办的。
珍卿噘着嘴看三哥,低头掐着手指头问:“直到八月份吗?”
陆三哥愀然点头,握着她的手说抱歉,珍卿呜呜地说:“那春天和夏天都过去,我才能见到你啊。”
三哥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拉珍卿走下去散步:“你文章和字都好,你要多多给我写信,以慰我旅途客居之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