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不由莞尔失笑,三哥也是无奈得很,四姐虽说是脱胎换骨,一生气这张嘴还是厉害得不得了,若她像刚才那种态度说阮小檀,慕少艾的男青年不信也是自然。
话说回来,以四姐的性情要寻夫婿,还是得寻个喜欢她的性格,并且有耐心与包容心的人。
中午,三个人煮的意大利面,随便拌了点水果沙拉佐菜。午睡后三人又结伴去卢浮宫游览,珍卿计划继续临摹西洋名画,现阶段虽在假期,还是一有空就去多看,力求以后临摹时能做到胸有成竹。
四姐疑惑珍卿观察的意义,临摹时现场观察岂不更便利,现在观看能记住多少细节呢?大幅名画的要素细节那么多,跟服装设计恐怕不一样吧。
关于这个问题,珍卿没兴趣长篇大论地讲学术,直接讲了一个画家故事:
“德国著名的画家门采尔,以现实主义手法速写普通人著称。有一次他在一个广场散步,看着穿梭的人流忽然来了灵感,就对人群喊说,门采尔要求大家停留五分钟,他就在几分钟内默写了这个群像画面。他迅速捕捉对象特征的能力,源于他惊人的记忆力、感受力和娴熟的技能。慕先生总要求我们多训练眼睛、手和大脑,只有长期不懈的训练和积累,才能造就瞬间的灵感迸发,所以画画前的认真观察,还是平常的速写训练,都是美术生的基本功。”四姐听了似有所悟,说她也能迅速捕捉时髦衣裳的特征,算不算基本功小有所成。
谈论着一些美术上的趣事,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回了家。
没想到,汤女士过来说了一件事,说有个西洋人组成的东方学会,会员多是富有学术声誉、地位也崇高的人物,日常聚在一处研读中国的典籍,讨论中国的哲学、历史等。这帮人也是汤女士这位交际家的相识,特意请她荐个能讲中国历史和哲学的人。
此刻,汤女士热情洋溢地跟珍卿说:
“五妹妹,我一下就想到你,你会四五门子外国语,沟通上就绝无障碍,且你是学贯中西的大学部,以你满肚子的学识见地,休说给他们做个教师,就是给他们当祖师爷我看也使得。”
四姐拍着手说这是大好事,例来是他们中国人万里求学,现在反过来是西洋人求教,此事不论传回国内还是流于后世,都将是一桩国际美谈。四姐撺掇珍卿接下这桩差事。
珍卿虽然有心宣扬中国文化,但欧洲大陆的天气太热了,这正是不宜劳累的季节。而她在美国积累的健康隐患,最近还在认真调理之中,三哥也不愿意她本末倒置,一有名利之身寻上门,就奋不顾身地参与进去。
但也不欲欺骗汤女士这位新朋友,把在假期间修养身心的意思告诉她。四姐这时的说法挺有意思,说别人一请就去确实也掉价,等去欧洲玩一趟再叫他们请,洋弟子要请中国老师也得有点三顾茅庐的诚意才好。
珍卿没有明确地答应下来,前两年在美国累得总生病,让她想起幼年与汤药为伍的日子,她由此惕然警觉,她其实也是寻常的血肉之躯,想做的事再多,也必得照管好身体这个本钱。
过了数日,珍卿和三哥的旅游签证都办下来,他们三个又准备开车漫游欧洲大陆了。
在巴黎待了一个多礼拜,他们又兴致勃勃地装点行李出发。
三哥、珍卿、四姐轮流驾汽车,一路向东游览法国左近的国家,如卢森堡、比利时这些小国,他们走走停停不过一天就逛完,大点的国家了不得花个两天。
他们一路见识不同国节的人情风物,也尝试了不少有地域特色的饮食,也偶尔遇到一些亲切有趣的人。
游到德国柏林的时候,也是到处看他们的博物馆,他们饮食上并无特别值得称道的。不过珍卿德语说得实在好,当地人跟她谈话以为她在本国留学,还问她在哪个学校念书呢,四姐还撺掇她试试装成德国留学生。
柏林虽然也有引人留连之处,但此时的德国气氛微妙,有时候路上偶遇德国的官兵,那制服笔挺的容克贵族军官,看似平静的脸庞上隐隐是冷酷与热狂,偶尔看见他们帽檐下的眼睛,又感觉自己成了被眼镜蛇盯上的猎物。他们的无线电里也充斥着怒吼式的演讲,听着便让人心里揪起来。
三哥私下无不忧心地说:“由美国波及全世界的经济危机,不是所有国家都像美国一样幸运,得以避免极quán主义政治运动。”珍卿立刻明白三哥话中深意,她从后世来,当然知道极quán主义会引致怎样的疯狂后果。
四姐对时事政治不敏感,三哥简单地给她解释:“德国在世界大战中是战败国,受到一众战胜国的严厉制裁,领土、经济、军事、人口蒙受巨大损失。二十年代我在欧洲游学,年年看见德法边境堆着燃煤,都是德国赔给战胜的法国的。法国人有了充足的煤炭,能从容不迫地度过严冬,可是物资短缺的很多德国人,在饥寒交迫中悲惨死去。现在看来,战争的恶果还在影响德国人……”
四姐这才了然地说道:“就是结下战争仇恨了。”三哥沉着地感慨着:“按照战后条约,德国军事发展本该受到严格限制,英国为了扼制海军实力强劲的法国,对德国发展军备睁只眼闭只眼,德国元首从去年开始大举外债,吸引投资,这些资金不但复兴经济,提供就业,还用于发展军备,英法本欲扼制但未竟全功……”
珍卿发觉三哥真是远见卓识,高屋建瓴,但再深邃的洞察力都不能冲破现实的无奈。一个国家变成战争jī器,未必只因为一个疯狂的领头羊,正如三哥所分析的,战争发生的深层原因是复杂的。
因柏林天气炎热、气氛微妙,他们三个人决定找个幽静地方,待一阵子暂避暑热,待天气不那么难熬再继续上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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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5章 路上的奇妙邂逅
珍卿三个走到奥地利便不再向东。除了观看茜茜公主居住过的美泉宫, 还逛了仿如童话境界的哈尔施塔特村,在这美丽的山水胜境多避暑了几日。回程时顺道游览小国瑞士,该国的自然风物与奥地利也不遑多让, 他们又特意在瑞士多盘桓了二日。
谁知特别凑巧,珍卿遇到了安拉学院文学系的师长们, 布莱德曼教授夫妇和莱蒙托夫教授等, 珍卿在美国认识的学界故旧也同游兴行列, 另有欧洲渊博高深的学界耆宿同行, 珍卿对这些欧洲前辈虽早闻令声, 多数都是初见相见的生面孔。
欧美学界名流恰巧荟聚于此,是在这里开一场非正式的会议,相互沟通哲学、语音、文学等方面议题, 以加深两洲文化艺术的发展促进,每日都有一两位教授作主演讲,其他人围绕他们的演讲展开讨论, 约定与会的十数位先生轮番去讲。
布莱德曼教授隆重地介绍珍卿, 不吝溢美之辞地赞她是中西贯通、自由开拓的文艺天才, 承袭中西两种文化的盛世精髓,而能创造前无古人的文艺审美……
总之, 珍卿被师长们大大抬举一番, 对她少年慧名早有耳闻的欧洲学者,就像毕业口试时的考官们一样, 轮番跟珍卿讨论文学、历史、哲学、音乐、绘画各方面的事。
珍卿谈到诗文翻译领域的创见时, 自然提起她五月发行的中国诗歌韵译集。有学者对她有实践的文艺理论感兴趣, 他们在珍卿面前商议一番, 在非正式学术交流会临近结束时, 决定加一场中国诗歌文化和新翻译流派的演讲, 并叫珍卿按惯例朗诵她自译的韵律诗。
珍卿赶紧回去写她的演讲稿,写写改改一个下午终于完成。晚间,布莱德曼夫人突又打电话告知,说她的演讲消息下午就通知出去,文化人士都对她的演讲翘首以盼,很多并非会议成员的人来打电话询问,她叫珍卿做好心理准备,也许听众会比他们预料得多。
珍卿说紧张也不大紧张,说不紧张竟然稍微有点失眠,三哥给她放送了助眠的音乐,十一点钟的时候才慢慢睡着。第二天神清气爽地起来,饱食一餐,由四姐帮着捯饬,三个人一同去了演讲会场。
会场听众虽是比预期得多,但大多数不是韵译诗歌的信徒,大多是抱着先学习后批评的心态来。所以很多学术权威在听众看珍卿的眼光,表露着他们不屑掩饰的态度,他们对演讲者年龄、性别表示疑虑,也似乎对她标新立异的翻译主张不以为然。三哥、四姐一直鼓励她,布莱德曼夫妇也安抚她,说她的才华能收伏智识之士的心,早晚会像在中国和美国一样一鸣惊人。
演讲开始,珍卿循着中国朝代的大致脉络,略讲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等,又从背景、风格、用词、典故等方面,概讲中国诗歌的节奏和韵律,总结中国不同朝代的诗歌对意美、音美、形美的追求,最后总结,中国的古典诗歌历来寻求“三美齐备”,这是中国古典诗哥浸润人心的渊源,如此以来,向外国人译介中国古典诗歌,亦当三美并行以传感审美的习惯……
不出珍卿所料,她的韵译诗歌在美国还有声名,到欧洲腹地似乎就所知者寥寥。现场听她讲演的生面孔观众,对她横空出世的奇异韵译论调,颇有点惊诧侧目的意味。珍卿的理论演讲结束好一阵,准备进行诘问讨论的空当,与会人士颇多人抱壁袖手、相视怪笑,甚至当着演讲者的面嗤之以鼻。
布莱德曼教授维护他的得意门生,作主跳过了诘问讨论的环节,叫珍卿先念一念她的韵译诗歌。布莱德曼夫人亲自为珍卿钢琴伴奏。
珍卿拿着新鲜出炉的韵译诗集,按照西洋风俗坐在观众的对面,在一种幽逸从容的氛围中起声,略讲唐朝诗人张继《枫桥夜泊》的创作背景,讲诗人在安史之乱后漂泊在外,用这首诗描绘路经寒山寺夜宿舟中的情景。看来西方学者对中国的古典诗还是敬畏的,这时的听讲态度就忱敬得多。珍卿面对听众念起她英译的《枫桥夜泊》:
At moonset cry the crows,streaking the frosty sky;
Dimly lit fishing boats beneath maples lie.
Beyond city wall from Temple of Cold Hill.
Bells break the ship-bome roamer\'s dream and midnight still.
珍卿念完一首正准备接着往念,一个满脸凝思的高颧骨教授,显得稍微失礼地打断珍卿:“杜小姐,很抱歉这样无礼地干扰你,我希望能借助你美妙的声音,再次欣赏这一首美妙的诗歌。”
这是建议叫珍卿演讲的学者之一,德裔美国人阿道夫教授,她是少数对珍卿的学术论调抱以嘉许态度的老先生之一。
弹琴的布莱德曼夫人也停住,珍卿跟夫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两个人重新开始弹奏和朗诵。
珍卿又念一遍英译《枫桥夜泊》。并不宽阔宏丽的私家宴会厅,静谧得几乎没有一丝杂音,除了娓娓如诉的悠扬琴声,只间或有一个咳嗽声,诗歌被朗诵者的声音造出幽婉的氛围,向观众展现着被朗诵者具体化的三美理论。
《枫桥夜泊》念完之后,珍卿又讲晏殊《浣溪沙》的创作背景,并略解诗与词在节奏、韵律上的区别,也同样将诗歌念诵了有两遍:
A song filled with new words,a cup filled with old wines,
The bower is last year\'s,the weather is as fine.
Will last year reappear as the sun on decline?
Deeply I sigh for the fallen flowers in vain;
Vaguely I seem to know the swallows come again.
In fragrant garden path alone I still remain。
其后,珍卿又念了四五首韵译诗歌,终于,她赢得了听众们热忱真挚的掌声。
在场这些有鉴赏能力的听众,即便对韵译理论不以为然,也不能对这些精雕细琢的译诗,抱以暴风骤雨式的无情攻击。虽然珍卿的韵译理论还很新异,并不为多数文人学者所接受,但是知道并了解这种理论实践,就是沟通和影响的发端了。
这场演讲的总体反响很喜人,连四姐都说珍卿念诗的时候,俨然不是谢公馆的五小姐,而是蜚声国际的大学问家似的,以至珍卿从演讲台上下来时,四姐都觉得她头上有个光环,让她显出凛然不可冒犯的气度。
韵译诗歌的朗读结束以后,找珍卿交谈的人络绎不绝,有人希望珍卿惠赠她的韵译诗集,并请签上译者的名字和赠言;有人说请她到某学校某社团演讲,对方还说愿意帮她推广韵译诗集;有人因珍卿和她的译诗,对不甚了了的东方古国,忽然产生非常浓厚的兴趣,说以后也许会计划游历中国……
在这期间,三哥在珍卿身边寸步不离。三哥一开始被介绍成杜小姐的丈夫,后来就凭他自身的相貌谈吐,成功获得一众洋人对他社会风度的积极评价,三哥以自身的表现让大家意识到,陆先生学识深厚、精通时务,是一位儒雅深沉、事业有成的人。不光三哥应对自如,连四姐都与人们相谈甚欢,没有丝毫被冷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