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虽然已非吴下阿蒙, 但珍卿说韩道茵在试探, 她完全不明白所以, 韩道茵还能试图什么呢。这时有人员来催这姊妹俩,说楚太太请她们到起居室。
四姐小声问韩道茵试探什么, 珍卿伸指头示意她噤声, 说到起居室稍坐一会就告辞,一会儿回到住处再给她讲。
四姐一面觉得胡畴良君不错, 不想立刻就告辞, 一面又想知道那韩道茵在试探什么, 心里猫爪子挠着似的, 却已被珍卿拉着走了出去, 外面就站着等候的服务人员, 她想跟珍卿说点什么也不便说。
到起居室她脸上还不爽快,楚太太随口问她怎么了,四姐就嘟囔着嘴看珍卿:“这个坏丫头,刚才讲了一个东洋故事,讲到半截非不讲了,嫂子,你说她是不是坏得出穴!”
珍卿无语地看向娇嗔的四姐,说好一会告辞回家去讲,四姐真是两刻钟也等不及。
楚应星师兄也来了兴致,也说叫珍卿讲一讲,说早听说她是个故事篓儿,平生最会讲故事的。那四个见习秘书竟都还在,齐刷刷看着会讲东洋故事的姑娘。
珍卿只得现想了一个,很平常地跟大家说:
“不过是东洋人吃河豚的事,说到食用河豚,中国人四千年前便食河豚,《山海经·北海经》记载:怪兽窫窳(yà yǔ)住的咸山之山,其间的敦水东流注于雁门之水,其中多魳魳(zā)之鱼,食之杀人。这里的魳魳之鱼,便是河豚。河豚肉洁白如雪,味道鲜美,吴王夫差盛赞其为‘仙豚’。
“然而,天下至鲜与至毒,却汇于河豚一身。河豚的鱼肉虽可食用,其内脏、血液等却有剧毒,稍稍烹调不当就会致人死命。然为逞口腹之欲不惜死者,大有人在。
“而要论食河豚最凶狂者,还要属东洋人。他们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兵士走卒皆喜食,即便屡见死人还要吃。十六世纪丰臣秀吉出兵朝鲜,多有武士食河豚中毒身亡,严重影响军中士气,丰臣秀吉始颁布‘禁豚令’,规定食河豚者抄没家产,但偷食河豚者依然大有人在。上个世纪末,他们的首相伊藤博文偶食河豚,甚觉美味,才又解除‘禁豚令’,东洋人又开始疯狂食豚。
“但根据他们的食品卫生法,只有通过河豚厨师考试的人,才有资格为客人烹饪河豚。但私食身亡者依然屡禁不绝。
“有一个来自东洋的传说,说一位身份高贵的官员坂本,来到东洋的一家高档河豚饭店,点名要吃河豚的肝脏,那饭店的河豚厨师闻言,惊讶害怕不知如何是好,再三告知坂本河豚肝脏有剧毒,但坂本倚势凌人,听不进去良言,无论如何不肯罢休,厨师被迫给他做了四块河豚肝脏,坂本吃得津津有味,赞叹这无上的人间美味。
“他享用到了人间美味,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了,当他迈开步伐准的时候,忽然感到四肢躯体不受控制,他惊惶地要说话,但唇舌也不听使唤了。据说中了河豚的毒,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中毒的坂本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可他的头脑还很清楚,所以,他清醒地见证了自己死亡的全程。”
珍卿讲到此处就戛然而止,四姐意犹未尽地追问:“然后呢?”珍卿摊摊手寻常地说:“这是很寻常的故事,死了再多的坂本,东洋人还是照样乱吃河豚,死于河豚之毒的依然屡见不鲜,这已经是他们的国情了。”
楚应星师兄若有所感,一时并无评判这个故事的意思,倒是楚太太纳罕嗔怪地问:“这个坂田无知又强横,死了也就死了,要怪只怪他取祸有道。可河豚厨师虽系被逼迫,但明知有毒还给客人吃,难道不让他吃个杀人官司?”
珍卿刚准备动嘴,便听冯至成君笑着解答:“楚太太,您有所不知,《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中说,东洋国身份等级制度极森严。他们从唐朝引进了中国官僚制度,却并不通过科度制度选拔官员,官员总是由贵族和领主充任,而且一直是世袭制的。因此他们改革以前,尊贵的就永远尊贵,卑贱的就永远卑贱。武士阶层还存在时,可直接斩杀对他们无礼的庶民,法律并不保障庶民的权利。就是到了现在,东洋还存在深刻的等级观念,地位低的人,也不敢冒犯或违背比他们高贵的人,河豚厨师若不遵命,那个坂本就有权利惩罚他。”
楚太太和四姐都觉长知识,楚太太唏嘘怪叹:“都说东洋人是全面西化的,如今看来倒未必了,他们引进最先进的技术,却保留最落后的思想,东洋人怎么总拧巴着呢。”
楚应星师兄也感慨道:“易先生的书我也拜读了,可谓是一本近古的奇书,她未曾久居东洋,却将这个岛国钻研得这样透彻,着实不凡。”说着很隐晦地看珍卿一眼。
楚太太又提出一点疑问:“珍珍,那坂本既知河豚肝脏有剧毒,怎么非要死气白赖吃它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专诚找死吗?”
珍卿微微一笑道:“嫂子见过东洋人吗?他们其实很迷信很固执,以为经过艰苦的自我修炼,灵魂已经无比强大,凭借强大的信念和神祇的庇护,甚至能摆脱自然规律的限制。说白了,就是极端的唯心主义,让他们太自命不凡,以为自己不是凡胎□□。”
胡畴良看着珍卿若有所思,接着珍卿的话解释自己的体悟:
“易先生在书中说,东洋的军国主义者攫取了统治权力,利用民众对神道教和虚位元首的信仰,加固他们民族性格中固有的武士道精神。比如片面理解儒家教义的武士,可以为他们认同的集体价值‘不惜死’,甚至以超人的意志力切腹。他们相信,身体和意志经过艰苦的修炼,灵魂会达到超越凡俗的境界,令他们创造唯心主义的奇迹。很多受过科学教育的东洋年轻人,也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说着他认真看着珍卿,道:
“想来,云小姐谈及的官员坂本,是受这种唯心主义的影响,以为经过修炼的意志和精神,能够对抗无药可救的河豚剧毒吧!”
四姐也若有所悟地说:“怪不得常听他们说,东洋人老是把小孩儿脱光,叫他们叫冰天雪地里站着。”
微微清寒的秋雨夜中,他们喝着热腾腾的果茶,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他们的敌对民族,它如此独特又如此自相矛盾,人们总忍不住问他们怎么这样,正常人哪会这样子思考,正常人哪会这样行事。可世上偏偏就有这样一个族群。
韩道茵一反常态地沉默,珍卿冷眼留意此人,摆明就是跪舔东洋的公知祖宗,只不知楚师兄是否已察觉,而或已经察觉却并不料理。
待到那些见习秘书离开,楚太太拉着四姐谈心去,楚师兄笑眯眯地问珍卿:“珍珍啊,你对内外时局有何体悟?”珍卿无辜地摊手:“楚师兄,我向来总在治学,哪有余暇关心政治?”
楚师兄微讶地端详他,忽地仰头哈哈大笑,过来摸着珍卿脑袋,和蔼地说:“不愧是李先生教出来。你跟你的家人,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谨慎持重总不会错,你这样很好。”
这时楚太太走进来,一边拉过珍卿的手,一边扭头笑问她的丈夫:“你们兄妹谈什么,老远听见你的笑声?”四姐也拎个袋子走过来。楚师兄对妻子笑而故隐,只说:“说起李先生教导小师妹的趣事,小师妹调皮得很。”楚太太和四姐被他的心情感染,面上也不觉带了笑。
这回珍卿和四姐真要走了,楚太太不舍地拽着珍卿:“珍珍,你们姊妹的房间,我早预备好了,好歹住一晚上也好啊。”
珍卿和四姐都委婉辞绝,男女主人一直将她们送到门外。
身份清贵的夫妻俩人,目视珍卿姊妹的汽车远去,楚太太跟丈夫感慨道:“我只道谢公馆气象不凡,他家的子弟才这样出类拔萃。其实想一想,禹州也是钟灵毓秀之地,竟养得出你小师妹这等人物。哎哎,应星,以你小师妹这样的影响力,何不把她培养成一个外交家,女外交家可是少见,借助她的声誉地位,多少事都容易得多,将来追溯因果也是一桩美谈。”
楚师兄收起夜色中的凝思,对夫人的话莞尔一笑,婉言解释道:“她如此天份造诣,阖该专心做学问,叫她摆弄政治是玷污了她。当年,我们在李先生坛下听讲,讲什么‘天地立心,生民立命’,奔扑数十载却碌碌无成,现在也不过东堵西补、勉强维持而已。我辜负了李先生殷殷教诲,成了满身世故的狡猾交际家,若再连累小师妹入彀,李先生不会原宥我的。”楚太太见丈夫妄自菲薄,连忙说丈夫公忠体国,不可如此自轻。
楚师兄不在意地笑一笑,问夫人跟惜音谈得怎么样,她看上哪个青年才俊了。楚太太便笑着说起,说惜音一眼相中了胡先生,她与胡先生若能成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楚师兄若有所思地叹一声,附和着夫人说了几句话。
四姐大约心思还在相亲事上,后来也忘了问韩道茵在试探什么。其实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若韩道茵真的数典忘祖,亲附东洋,他就要帮他的主子试探中国人的想法,看中国的外交官和青年人,对于东洋人的野心能容忍到什么程度,以决定他们往后的步伐。
没上三天,珍卿偶然跟楚太太通电话,才听说胡畴良先生辞了秘书一职,不久将要启程回国去了。与胡先生一同走的,还有疑似亲东洋的韩道茵。
楚太太在电话里连连叹惋,说惜音对胡先生有一点意思,正在眉头心上地咂摸着呢,也是遭遇的滑铁卢太多了,一直犹犹疑疑地想着怎么表达,谁料到胡先生说走就要走了。楚太太说四姐颇是伤心失意,叫珍卿和三哥好好劝慰她。
珍卿一挂楚太太的电话,就把这件事说给三哥听,三哥不辩喜怒地说:“惜音的学业早就结束,除了牵挂服装事业,也是怕回去有人翻她旧账,人们议论起来叫她难堪。所以她一直在绸缪,想她的服装事业,如何在国内一炮打响,也想有个像样的朋友先经营着,回去说出去也好听。她若真爱慕这胡先生,回国自然有法可想。只恐怕,她未必爱慕胡先生到那个地步。”
珍卿心有戚戚地点头,虽然说,四姐美得常人不敢亲近,性格有时也强横娇蛮些,但她也是有财有貌的好姑娘,婚姻恋爱按理不该如此曲折。可能还真是好事多磨吧。
第459章 感时伤运各悲欢
听楚太太说四姐心绪不好, 珍卿打电话过去关心,四姐的声音恹恹的,约珍卿陪她吃中午饭。
两人到饭店餐座点了餐, 珍卿的饭菜一上来,她就细嚼慢咽地认真吃起来, 四姐一直郁郁寡欢, 拿着刀叉对牛排戳来戳去, 就是不正而巴经吃上一口。
珍卿微微摇头, 只在心里叹气, 正如三哥所言,四姐未必爱胡畴良君那么深挚。不过是当年的荒诞婚恋在海宁遗下话柄,四姐总觉得是一桩不堪的过往, 兼且谢公馆这一代的五个儿女,其余四个已经完成终身大事,四姐眼看自己年龄越发大了, 一回回恋情不顺也难免打击自尊心, 她如此急切想找男朋友, 不过是主观的悲观情绪在作祟,并不意味着她已经濒临崩溃。
珍卿试图跟四姐交一交心, 方便有的放矢地宽慰她, 可是她刚跟四姐提了一个话茬儿,四姐却直情选择避而不谈, 点的餐一口也不吃, 拎起手段霍然起身走了。
珍卿看四姐大步流星向外走, 皱着眉赶紧招呼侍应过来, 结好账才慌忙跑出去追四姐。一错眼的功夫, 四姐就莫名跟人起了冲突。西面有个疑似酒吧出口的地方, 一个醉醺醺的鬼佬拦住四姐,拿根雪茄对着四姐吞云吐雾,以很有种族优越感的口气轻浮说道:“嘿,黑眼睛的姑娘,你是东洋人还是中国人,谁惹你这小姐不高兴了,噢,你是不是准备哭了?”
四姐忍耐着想避开这个酒鬼,眼见又一个酒鬼凑上来调笑:“你这个亚洲小妞,不跟你爸爸妈妈在一起,跑来这里干啥,哇,我知道,我知道,你爸爸在矿里挖煤,你妈在工厂洗衣裳!”此语引起周围人不同程度的讥笑。这帮人仗着人高马大的,左遮右拦不让四姐过去。
两个醉鬼明目张胆地围着四姐,眼见就要对其上下其手,珍卿连忙将手包掷过去砸中一人,另一个没被砸中的一瞅见珍卿,就像残忍的猎人瞅见了弱小的猎物,骂骂咧咧地伸出手要抓珍卿,珍卿灵活避过醉汉伸来的魔爪,这醉汉转了两圈重心就不稳,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半天才坐起来,一摸鼻子还流鼻血了。
珍卿赶紧去捡刚才丢的手袋,却被她砸中的醉汉揪住脖领子,就见四姐急冲上来解救珍卿,劈手给那鬼佬一个大耳刮子,此时珍卿也不管她三七二十一,扯着四姐就向饭店过头冲。疯跑了不知多久,有两个法国巡警上来拦她们,手里还提着一只眼熟的皮鞋,珍卿才发现她的一只鞋跑掉了,回头一看四姐也是形状狼狈,她精心梳理好的头发都跑毛了,领口的纽扣也脱开了。
珍卿对着此情此景,莫名其妙咧嘴笑起来,四姐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就莫名哭了。
珍卿暗暗思忖一番,还是将刚才遭遇醉鬼的情形隐瞒,她着实不太了解法国警察的作风和操行,而懂得本地风俗的四姐又在哭。她穿好鞋抱着四姐安抚她,又请巡警帮她们叫一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