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韵娴女士并非格局宏大的人,但她一定是善良温婉、明智变通的人。珍卿和三哥的提议一经道出, 她听明白他们是不欲国宝外流, 便与有荣焉地表示赞同,并讨论起他们两家人脉所及的范围。
还真别说, 珍卿、三哥再加上汤女士, 在不同程度上都是知交满天下的交际家, 这件事在悠闲假期中就能做。
珍卿和三哥住定以后, 也像在英伦一样避免无谓的交际, 汤韵娴女士待人周到热诚, 渐渐成了常来常往的好朋友。而四姐的住处离珍卿他们很近,四姐几乎天天过来串门,三顿饭恨不得都一道吃。
与珍卿同出李松溪先生门下,现为应天政府驻欧总公使的楚应星,正携夫人一同巡视驻欧洲各机构,珍卿和三哥一直欲拜见而不得。
巴黎的天气比伦敦热得多,他们不可能像在英伦那样到处逛。不过他们会在巴黎长住一阵,有的是机会遍览此间的自然名胜,便先观览珍卿感兴趣的博物馆——法国最负盛名的卢浮宫,与卢浮宫相邻的奥赛博物馆。
此外,还去赛纳河畔的先贤祠看雨果墓。从前学《致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珍卿对被誉为法国莎士比亚的大作家雨果,有一种非常深刻的浪漫印象,来到巴黎就非去看看他不可,也顺便观览了同雨果安息一处的其他名流。至于王室宫殿、名人故居、凯旋门等,这么热的天气着实不想去逛。
期间,珍卿与四处巡视的楚师兄联系上,楚师兄确实劳心公事不能速归,也不可能为私事贸然改变行程,珍卿和三哥当然不会怪,他们也在申请欧洲国家签证,趁假期到大陆上其他国家玩一玩。
这天,珍卿读海宁寄来的国内报纸,补足先前错过的国内新闻轶事,中间被一篇奇谈怪论气乐了,准备写文章驳斥以奇谈怪论哗众取宠者。
珍卿喝了半杯自榨葡萄汁,把买来的整只鸡炖上了,开始全神贯注地写文章,写到一多半时,四姐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进来脱下帽子就先嚷热,瞅一眼房中问三哥哪去了。
珍卿正在专注地斟酌字句,对四姐的问话听若未闻,四姐也是见怪不怪的,放下手里的一大沓书,准确去厨房看今天中午吃什么。四姐出去找了一圈,家里女佣和厨师竟然都不在,厨房里的炉子上炖了一只鸡。
四姐再回到起居室时,珍卿文章差不多写完,不然还是没空招待她。四姐问女佣和厨子哪去了,难道中午就吃一只炖鸡?他们最近总吃中国菜,四姐说也有点腻了,问珍卿要不要试试法国菜,她晓得有家餐厅鸭胸肉做得不错。
珍卿把剩下葡萄汁全部喝光,想到炖的鸡还要再加工一下,连忙叫四姐自便,她自己又跑到厨房去了。
闷倦又无聊的四姐,把珍卿新鲜出炉的文稿拿起看,看着就不太声情并茂地念起来:
“某君言中国的包办婚姻制度,不当被视作糟粕一并根除去。是因父母与媒妁阅历既深,有品评青年人德才之能力,固比无知青年善决少年人终生大事。而泰西之女青年甫一长成,则必须频繁出入社交场合,搜寻一切机会卖弄才情,以得适宜如意郎君之顾盼。因此,西人女性一旦成年,谁得免于亲自兜售己身之尴尬?而中国传统女性庶可免此尴尬。再者,中国之女青年骤得婚姻自由,遇人不淑者比包办婚姻更多……
“若包办婚姻果优于自由择婿,请某君先回答笔者三个问题:
“一者,若言包办婚姻殊遇于中国女性,史典杂记所涉及之婚配女性为何多数早逝,男性丧妻而续弦者为何众矣?封建妇女果于包办婚姻中受益,为何易难产而死、劳累而死、抑郁而死?以上层社会后妃夫人之尊,亦不免于妇人病夭早亡之厄,何况医药贫瘠之乡间民女乎?
“包办婚姻对女儿的婚姻培训,不外借《女儿经》等束缚女子性情。《女儿经》自来对女儿家畛以严训:在家需顺事父母兄嫂,出嫁需曲奉翁姑尊长,近族要善抚姑叔亲眷,于外则敦睦邻里乡党,妇人在夫婿之家,事无巨细皆要亲劳,稍有差失便当自省,以免违拗舅姑之意,妨害夫妇之情。被包办婚姻之旧式妇女,日日逆来顺受,处处如履薄冰,而妇人又须寡言守拙,又不得出玩锻炼,长此以往,若不劳累而死、抑郁而死,亦非合于天道哉……
“二者,某君言包办婚姻预定名份,使定婚男女自然而然因份生情,合乎名份之爱情方望长久,此议诚为可笑。我替某君历数中国传世爱情经典,哪桩经典爱情竟是父母媒妁玉成?《白蛇传》《西厢记》《天仙配》《凤求凰》《梁祝》《牛郎织女》,□□父母皆为不通情理之障碍,何曾有一对父母成就故事中良缘美谈?世上有良知之贤君子、贵女子,还有渴望真情之民间男女,未必总愿背亲私奔、私订终身,然谁愿嫁予学识性情、相貌德性不明,一切本性只凭媒妁伪誉夸饰之男子?若不幸托生贪财父母家中、势利兄嫂手下,土匪、流氓、赌棍、烟鬼、酒徒,不亦被尊亲媒妁夸耀成上等佳婿嘛!以婚姻名份果能使男女生爱否?不过生出一重重名份纲常的枷锁罢了……”
四姐读的时候珍卿已回来,珍卿见她读完后玉面微微含霜,听她似乎漫不经意地讲:“要我说,女性可以婚姻自由,但也不必太自由,对那些朝秦暮楚、反覆无常的女子,最不该太自由。”
珍卿新奇地挑眉,正这时,忽听见外头有动静,珍卿欢快地笑一下:“肯定是三哥,他从领事馆办签证回来了。”说着珍卿就亲自迎出去,作为一个合格的小媳妇,殷勤地三哥拿鞋子递衣服。
两个人联袂向起居室里行去,珍卿还邀功似的跟三哥说:“三哥,那只鸡我已炖了近一个钟头,法国鸡也生得嫩,差不多已经炖得烂熟,配菜一熟就能吃得,不过还要再弄两样菜才好。”三哥说了他太饿,先把肚子垫一垫,中午再吃少吃一些,珍卿陪着他从走廊外面到厨房。
四姐倚着他们起居室的门,看他们钻着空子就起腻,正在吃吃地发笑,见他们一块去看炖鸡,心里又不免有点酸涩,酸涩到没有两分钟,餐厅连着厨房的侧门开了,从那门后钻出珍卿黑乎乎的脑袋,她喜滋滋地冲惜音招手:“四姐,快来快来,我炖的鸡可香了,还放了土豆、菌菇的,你也尝尝。”
四姐心里酸涩顿时下去,一边抬脚向厨房,去一边娇声地牢骚:“不早不晌的,我早晨吃得饱,现在哪里吃得下,你们中午还吃不吃?”
三哥说这顿吃完再做一顿中午饭。
珍卿拿一张报纸准备垫锅子,三哥小心端个大铝盆就上桌,四姐目瞪口呆地指着他们:“哪里的好人家,吃饭这样不讲究哒!”
珍卿又颠颠地取来碗筷,边给四姐递婉边满不在乎地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昨天就给丽莎和田师傅放假,早起随便吃的面包和冷肠子,三哥赶着去领事馆办签证,我鸡蛋煎好他都没有吃,这才是今天的第一顿呢。哎,中国人若真在乎养生,非得多吃汤汤水水,不然要怎么滋养人。先喝汤吧。”
三哥先给四姐盛半碗鸡汤,再给珍卿和自己盛了,他尝一口品匝一会,摸着珍卿脑袋欣慰地笑:“可见马儿还要常鞭打的,比才到谢公馆强了太多。”珍卿耸耸肩小得意。四姐细细地喝两口汤,也夸奖珍卿炖得不错,问她果真只炖了一个钟头吗?他们交流着怎么炖的,珍卿说无非加些去腥提味的,主要法国的鸡肉也好炖。
吃完鸡汤,珍卿耐心撕下两个鸡腿,问四姐吃不吃一个,四姐说不吃珍卿便给三哥,珍卿就爽快地啃起鸡腿。四姐对她那不讲究的餐桌礼仪,很想翻翻白眼。
珍卿啃完一个鸡腿,跟打了半场网球似的出大汗,三哥好笑地给她递帕子。四姐忽然想到,也许爱情的真谤是大家互相不嫌弃啊。
他们吃完鸡又去起居室,不免又聊起珍卿的文章,珍卿吃得出了一身汗,忽然想起四姐刚才评她文章,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歪靠在沙发上看四姐:“四姐,你刚才说哪家女子太自由?”
四姐眼珠流丽丽一转,凝视珍卿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是鲜明的警戒与不快,有些糟心事本欲隐去不言,以免扰乱大家的闲适心情。但告诉他们有个提防也好,便说起来:
“这个人说起来也是老相识。咱们在培英的同学阮小檀,之前在新索邦大学修完语言学,嫁给同校的电报工程博士王耀江。听说王先生的亲叔父,是应天韩先生的军旅爱将,王先生的妹子还嫁给韩先生的亲戚。哼,以前阮小檀家就是洋人的狗腿子,看着兴盛也不过是花架子,现在仗着姻亲成了应天政府的新贵了。”
在法国乍闻阮小檀的消息,珍卿虽意外倒不算震惊:“我在美国听姚铃儿说过,阮小檀在巴黎大学念书,只没在意是第几个大学,原来她在新索邦。你们不在也不是同校,怎么跟她打上交道?”
四姐似怅惘似义愤地说:“阮小檀生成的性情,她哪里能安份得起来。从前在培英念书,Lily学姐就评价她矫情自饰,总喜欢人们都围绕着她,可是一点都没错。她仗着王先生宠爱她,兴得三朝两日在家办沙龙,招聚一些男女青年日夜坐谈,她有知识又懂情趣,讲得漂亮的英语、法语,人既漂亮又时髦,有不谙世事的小男人,轻易地入于她的彀中,弄得人神魂颠倒,五迷三道,终于闹出事情来。我们还在英伦时,她同学校有个小男孩子,对她求爱不得,自杀了。韵娴听说此事也很嫌恶。要说姓阮的没弄手段,打死我也不信。”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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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章 三人驾车慢出游
听四姐谈起阮小檀的风月闲闻, 珍卿心情略感复杂,三哥这时看完珍卿文稿,也过来和珍卿一起倚靠着沙发, 听她们女孩间的议论。珍卿自然也不喜欢阮小檀,但不愿四姐在看待阮小檀时, 以无知女子的嫉妒心理误导自己, 便坦率地表达她的意见:
“公允地讲, 阮小檀不能算风流女人, 与那些艳名在外的女郎相比, 她有家世教养,有智识口才。矫情自饰,引人注目, 本身算不得什么罪行。当年浮浪子弟为追求她,在培英校外引致那么大的车祸,还连累无辜之人枉死, 我也觉得她行事该更谨慎。但说到底, 虽然源头在阮那里, 却并无证据责她唆使别人干坏事,没证据不能给她定罪, 也不好当面责难。我们跟她在国内就合不来, 那就各人过各人的。何必在她身上浪费感情?”
四姐绷着脸忍耐半天,还是恼怒地问珍卿:“你到底站在哪一拨的?”
三哥若无其事地起身, 在餐厅厨房收拾一会, 又端来一个大果盘子对四姐说:“今天刚买的杨桃, 你尝尝如何?”四姐随意插起一块吃, 惊讶地说:“好吃, 我从前倒不吃它。”珍卿也拿起一块吃, 四姐就翻着眼睛瞪她
珍卿知道她还介意她不向着她说话,便叹息着解释道:
“四姐,阮小檀何至于叫你挂心?世人谁也不是傻子,至少培英的同学都晓得她不好结交。我在美国康大遇到姚铃儿,听说察丽原来也在法国,阮小檀比察丽晚来,来后常与察丽一道上学,后来察丽无端消失了,就是因为察家倒台她没了用项,可阮小檀根本不管察丽,由着她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这事虽在欧洲发生,美国的老同学多数都知道。
“姚铃儿在美国逢同学就讲,阮小檀为在培英独占鳌头,但凡有谁稍稍掠了她的风头,她就指使人教训人家(当然,珍卿认为姚铃儿夸大其辞,阮小檀是个多聪明的人,未必会愚蠢到把话说到明路,多半是惺惺作态,暗示别人替她出头),姚铃儿承认被阮耍得团团转,可她的损失不过是转学,最惨的还是察丽、察奇兄妹,还有炸弹炸死的连小波,都是在培英的连环车祸后陆续遭了祸事……
“欧美的中国留学界联通着,大家的底细早晚会露出来。阮小檀就算是白骨精,在女同学那已露出骨相,不至于如何。而被蒙在鼓里的男青年们,哼!四姐,我说句你不爱听的,不拘男人女人,能像蝴蝶一样,日日穿花而过,还片叶不沾身的,那也是她辛苦修成的本事,别人技不如人只好加紧修炼。至于迷恋穿花蝴蝶的男子,追上蝴蝶被耍弄一通也,追不上跌断骨头也罢,也是人生免不了的修行!“
三哥讶异地看着珍卿,见她惫懒地歪在沙发上,讲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生至理。三哥奇妙的心理感受,让他不由看着珍卿发笑。
四姐又克制着顿住片刻,愁烦又愤怒地说:“她自管在家卖弄风情,偏偏招惹到我的豆腐坊。我是可怜豆腐坊那些傻子,都是勤学自力的穷学生。原来,国内官费虽然时来时不来,总算还有的来,现在干脆长久不来,磨豆腐做苦工的一点辛苦钱,特意买一身衣裳皮鞋,去赴阮小檀的沙龙会,不消一日就把钱踢蹬光了,转过头倒跑来找我借。还把阮小檀视作什么巫山神女,也不打量自己是不是襄王,偏我说什么他们也不信,蠢得要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