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在墙头上,光顾着看金银珠宝了,没怎么看清人。
这一下来站到近前,才发现身边男人昂藏八尺,形容伟岸,剑眉凤目不怒自威,气势行止坦荡磊落,再配上通身气派炫目的红衣银甲,说是龙章凤姿也不为过。
这便是凤喜口中“野熊”一般的小郡王
他们没见过小郡王,还没见过野熊吗
还是说,她与侯府这等高门大户人家的眼光,竟差了这么多
这样想着,她都要有些为小郡王抱不平了。
她一边腹诽,一边皱眉又看了过去。
这一回,正赶上对方也朝她看过来。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的功夫,对方先移开了眼神。
陆承霆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甚是乏味。
面前女孩儿瘦如柴鸡一般的身材,再怎么披绫罗着轻裘也显不出气派富贵。
尤其一身娇艳颜色,头上珠翠簪满,衬的小脸更黄更丑。
更何况,这女子因为厌恶他而投水,让他十分不喜。
不过么,刚才在墙头上只露一双眼睛的时候,却颇有些不同
看她那眼睛,几次飘着飘着就落在自己身上,怎么看也不像是怕自己怕得要投水的人。
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的眼神有些熟悉。
当然,这念头在他心里只是一闪而过女人和后宅之类,对他来说都是小事,哪怕眼前这女人脸上能突然开出一朵花,他也不会当回事,更别提动脑子思索什么了。
见他将视线移走,林江琬这才淡淡地收起目光。
可与陆承霆那种乏味无聊之感不同,她表面不显,其实内心底却几乎掀起惊涛巨浪
起初她没认出来,但与他对视之后,那种乱人心神的冰冷目光,却让她瞬间就忆起来了。
这样的眼神,绝不会有第二人。
这个小郡王,她见过
就前几天,有位姓许的娘子深更半夜前来求医,说是主人病重不能行动,要她跟着走一趟,还留下了十分丰厚的银子。
她一听要深夜过江,还是给男子医治,本不想去。
可拗不过姨母表哥一见那银子就不肯松手,非说人家是富贵人家,也不屑会拿她怎么样。
她这才找出一块粗布覆了面,跟了许娘子过江去
她靠行医为生,对自己经手的病人不会忘。
更何况,她也算是“死”在了他赏的银子之上,又怎么可能不记得
如果不是今日他换了通身的行头,她方才在墙头上就必定一眼能认出他来。
可是这样一来,他分明前几日就到了汝城,还就在离侯府不远的沙鸥坞上住着,并且不知为何受了那么重的伤,一群人黑黢黢地聚在一起,一看就像是在密谋什么坏事他若是小郡王,若是为迎娶三姑娘而来,那他前几日那样是在做什么
林江琬的脑袋一团乱麻,心也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攥得她都要透不过起来。
她几乎不敢想,若是自己也被他认出,该如何是好。
李勋在一旁等了又等。
本来他留女儿片刻,是盼着她拿出往日哭闹的本事。
她一哭闹,说不定能让小郡王自己主动退了这门亲事。
谁知等了半天,却只见她淡淡扫了郡王一眼,便垂手而立,面上一片沉静。
他不甘心,给她使眼色,她却犹如老僧入定一般,眼观鼻鼻观心,视而不见。
李勋扶额,这十几年,他就没见过女儿如此贤淑的一面。
感情这女儿该闹的时候却是不闹,而且只闹自己,也不闹别人。
他无奈对她挥手:“你且先回去吧。”
再留她,别说保李氏一脉平安了,连他都怕是要气得少活十年:“谨记,不可再行爬树爬墙那等孟浪之事”
林江琬正恨不得挖个地洞躲起来,听了这话,如蒙大赦。
她匆忙向两人行礼之后,转身抬腿便走。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抹粉红衣裙已出了院子,连影儿都瞧不见了,一点也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
连陆承霆都是一愣,当即扬眉鼓掌:“令嫒视高墙如无物,越门槛如平地,来去自如,当真好身手。”
李勋还能再说什么
他只能一脸尴尬重新拉着陆承霆坐下,遂了他的意嘱咐下人:“去将韶鸣院收拾出来,安顿郡王一行住下,顺带给诸位亲朋好友下帖,就说我要亲自为郡王一行设宴接风洗尘。”
第6章 纰漏
林江琬头也不回地逃回院子,还很有良心没忘记拉着凤喜。
凤喜感觉自己就像是姑娘手里的破风筝,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等进了院子,两人哪里还有主仆之分,一个歪在椅子上,一个靠在门框子上,又惊又累一起吐着舌头喘气。
“姑娘,你之前不是说,要偷偷去瞧小郡王”凤喜把“偷偷”二字咬得极重,满眼哀怨:“还说让奴婢管好院子不得泄露风声。”
这哪里是偷偷
简直是敲锣打鼓好吗就这还有必要管院子里人会不会泄露风声吗这会怕是整个侯府都知道了吧
林江琬摆摆手,一脸认栽。
今天的事真是一言难尽,有苦说不出。
以前她给人瞧病,因经常有病者家人急匆匆哭着来找她,又都是穷苦人,总住在弯绕极深的小巷子里,她为了赶时间抄近路,爬树翻墙头的事情没少做。
这原是很熟练的一门本事。
哪曾想今天出门前,被凤喜换了这么一身啰嗦衣服,又插了一头首饰和花枝,妨碍了她的发挥。
加上书房地上那两箱子实在诱人,她穷惯了,看见钱就有点忘我,这才导致被书房里的人发现。
但现在再说这些也晚了。
凤喜喘匀了气,走过来给她斟茶,嘴里还是少不得抱怨低估:“姑娘几时学会的爬树,奴婢觉得,要不一并把泅水也学了吧”
林江琬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想是刚才爬树一事,又让她想起三姑娘不管不顾地投水,这是跟她翻旧账呢。
不过也怨不得凤喜生气。
爬树这事,长辈们未必会怪她,却少不得又要敲打凤喜一番。
而投水一事,真正的三姑娘到现在还没半点音讯,若不是捞上她活生生坐在这里顶缸,让大家以为事情都过去了,单是今天侯府在小郡王面上就交代不了。
更不用说这一院子的奴婢会有什么下场了。
尤其凤喜这样贴身伺候的,三姑娘在她眼皮子底下投水没了,侯府就算再仁慈,不打杀也得发卖,还能放她出去过她的甜蜜小日子
她接过凤喜的茶,目光坚定:“放心吧,我是不会再投水了,而且你懂今天这叫什么这就叫共患难。”
奴婢陪主子一起经历过投水爬树这种事,自然比旁人更要亲厚。
更亲厚就会更器重,要是真连累她受了罚,自己一定会厚赏她些好东西好差事。
她这边安慰凤喜,凤喜却一点不给面子,头摇的拨浪鼓一样:“奴婢什么都不要,只要姑娘记得老爷那话,再别如此行事就阿弥陀佛了。”
“行了,我应了你还不行吗”林江琬笑得有些尴尬,伸手推她,“这边不用你伺候了,你也先下去歇歇,喝口水去。”
凤喜经了这一遭,也真是吓的头疼腿软,这会缓过来才发觉自己一路跑得发髻散乱口干舌燥,连忙收了抱怨,道了声谢,行礼先告退修整去了。
等凤喜一退下,林江琬脸上的笑容就退了。
听凤喜刚才话里的意思,三姑娘以前可是不会爬树的。
顺着这个道儿再往深处一想,瞬间背后又是一层汗。
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摸摸自己的发髻。
今晨起来洗漱梳妆,她横竖看这些衣服穿戴都极不顺眼,但生怕自己露出了什么端倪,这才全顺了凤喜的意思。
凤喜送来什么衣裳,她就穿什么,头上腕上带的首饰也全是如此,不敢有半点自己的想法。
想不到就是这样,还是一不留神就干出与三姑娘大相径庭的举动来。
要说大家闺秀的礼数,她从小也跟着父亲母亲学过的,不过父亲门楣太高,她和母亲最终也没进去,所以那礼数都只是虚虚学了个表面。
就如同看那些写天上神仙的话本,里头的内容都懂,只是这辈子都存在想象之中,并用不上。
现在要她真仿着天上神仙的行止过日子,一天两天还成,谁还能有时时刻刻警醒留心的劲
再说了,三姑娘本身也不是个按礼数行事的人。
不顺心就投水,她的章法,比天上神仙更难捉摸。
所以,也就是侯府这两天乱成一团,从上到下都没人在她身上细看细想。
等过一阵子侯府太平下来,上到疼孙女疼到心窝子的老夫人,下到事无巨细贴身伺候的凤喜只要不是眼瞎,哪里还会瞧不出她的不对劲来
她疾步走到妆台前,抓起菱花银镜,瞧着里头跟三姑娘一模一样的脸,心中苦笑。
要说两人一样,也真就只有这张脸还说得过去。
现在她嗓子哑着,说话声音听不出,等过些日子嗓子好了,又是一个惹人怀疑的纰漏。
还有她写给老夫人的方子,常妈妈能信,也说明她与三姑娘字迹不同,此时妆台上正有三姑娘原先写的一张花笺,那字迹她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口疼练字没有往丑里练的,三姑娘的字,她得背着人用脚写大约能练成
林江琬有气无力地揉那张花笺。
她本没有想顶着别人的名头过日子。
可自打睁眼之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硬是就推着她走到了这一步。
仿佛命里注定她非要担上三姑娘扔下的重担一般。
她自问不是个博爱之人,为了自己,她也想现在跳起来不认账,可别说会不会被送官,单是老夫人那身子也受不住。
想到这侯府老夫人,她心下又是一阵为难。
父母故去的时候,她尚且能强忍住不哭,但那日见了老夫人,不知怎得就有种委屈了十几年一般的感觉。
这厢她要是遛了,老夫人会该如何
但不说出来,怕是也藏不了多久。
这可如何是好
她心知这事不能再糊涂下去,须得快些琢磨出个法子才行。
可到底要想个怎样的法子才能两全其美呢
林江琬思来想去,脑海里始终隐隐飘过一点头绪,仿佛只要拉住这根头绪,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可却又一时怎么都抓不到关键法门。
她这边正没了主意,外头传来凤喜的声音。
凤喜手脚麻利地去梳洗了一番,正要回来伺候,就见外头几个婆子搬着两只箱子朝院里来。
她连忙领路,带着进了正厅。
林江琬坐在里间,能听见管事婆子对凤喜回话:“外院传侯爷的意思,说是既然姑娘喜欢,这两箱东西就不入府库了,直接抬来给姑娘瞧个够,还让奴婢带句话,说多亏了姑娘,小郡王一行人今就在府上住下了,现在安排在韶鸣院。”
凤喜朝里头看了一眼,见她没话示下,说了声知道了,请人先将箱子抬进厅里,等人走后绕过屏风,进来问她:“姑娘看这两箱东西怎么办是先放在房里赏玩,还是记账入咱们双筝院的小库”
不提这两箱东西也就算了,林江琬正被心事压着,看见这两箱东西,再想到那个曾经见过她“真容”的小郡王,顿时随三姑娘一起去了的心都有了。
“你没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么”林江琬还没傻到听不出侯爷的责怪之意,她恹恹提不起精神:“把这两箱东西原样送回去,入侯府的大库房,再替我跟父亲道个歉。”
侯府长辈们是真疼三姑娘。
今日她犯了这样大的错,侯爷也就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
凤喜自然是听得出话里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三姑娘也有明白事儿的时候。
她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林江琬,这就要行礼退出去办事。
“这样的好东西,妹妹怎么不留着玩竟让人给送回去”
凤喜还没行动,就听得院外传来清脆娇俏犹如黄莺出谷一般的娇声。
随着话音由远及近,帘子被一只纤纤素手撩开,从外头进来个眉目如画的女子。
女子说着笑着,顺手解了斗篷递给一旁的凤喜,露出里头一身月白留仙裙。
婀娜修长的身姿,莲步款款,裙摆上含苞待放的玉兰花仿佛鲜活的一般。
凤喜一见了她,顿时一脸喜色。
不等林江琬吩咐,她就赶紧请人坐下,一脸笑意也是林江琬从没见过的:“表姑娘稍坐,奴婢去斟茶,巧了半月前老夫人送来的上等花茶我们姑娘喝不惯,都给您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