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老夫人的脸色还是一片惨白。
昨夜因这事根本没睡安稳,今晨又起得早,此时这一报连一报,听起来皆不顺心,这油尽灯枯的身子也撑不住了。
她恨不能亲自去外院看看,但喘了两喘,终于是眼前发黑,不得不在常妈妈的搀扶下,寻椅子坐了。
厅内正焦灼着,门口忽多了个俏生生的身影。
老夫人抬头一看,自己的宝贝孙女不知何时就立在外头。
也不知刚才那几句回禀,三姑娘听去了没有,常妈妈赶紧上前招呼:“三姑娘身子未愈,怎么这时候过来。”
林江琬见终于轮到了自己,赶紧带着笑意迎进去:“我无碍,就是来陪着祖母的。”
说罢,进屋就着常妈妈的手,搀扶着老夫人:“祖母可用饭了赏孙女一道用饭吧。”
林江琬的声音还有些哑,但到底是小女儿家,一句话说出就让人心底一软。
尤其她又是这事的正主。
说到底,非要退婚还不是因为怕她又寻短见。
就算眼下不寻,万一婚事成了,嫁过去又寻,那也不行。
所以,与其到时候得罪郡王得罪国公爷,不如早早退了,赔礼赔罪赔钱,总好过亲家做成仇人。
现下她脸上都看不出焦急,其余的人的心,也就跟着缓了一缓。
“备饭吧。”老夫人的手被孙女握着,仿佛终于找到主心骨,她沉吟一刻:“遣人去外院看看,小郡王一行人想来也没用饭,也赶紧打听他们爱吃什么,务必要招待妥当。”
这样吩咐下去,大家仿佛都找到的方向,脸上的表情也好看多了。
备饭的功夫,林江琬却转着眼珠子想事情。
她又搞错了。
本以为小郡王来了之后,会先来拜见长辈,她来祖母这里,正好可以遇上。
不想这高门大户规矩不同,外男也许是不进内院的。
这么一来,吃完饭她还得设法去外院碰碰运气。
不过,这一趟也不算白来,她一进门就瞧见老夫人面色极差,刚刚扶着她的手时,她顺势探了探老夫人的脉象。
这一探才知道,老夫人的身子,比她这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险些死了的人还不如。
三姑娘和自己这么前后折腾,老人家哪里经得住
她的心里一阵不安,便借着进内室洗手的功夫,瞄见桌上纸笔,快速写了个方子,吹干又揉了揉捏在袖中。
等吃饭的时候,她便把这方子掏出来递给常妈妈:“常妈妈,上次大夫替我瞧病的时候,我让他也给祖母开了个方子,你拿着去抓药,祖母的身子不能耽搁了。”
林江琬急着去外院,搁下方子就行礼告退。
反倒是常妈妈和老夫人,两人被她这举止惊得都忘了小郡王那回事儿了。
待她走后,两人对着方子看了又看。
方子上的字迹清秀飘逸,虽然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药材名称也颇为奇怪,但并不是三姑娘那手鬼画符一般的丑字,看来真是找大夫写的。
三姑娘什么时候这么有心了。
老夫人满足地叹息一声,只觉自己真没白疼这个孙女,她的病前后请了多少名医,都说是药石无灵的,但孙女懂事贴心,让她觉得哪怕登时就这么去了,也能安心。
这方子她没当一回事,但孙女的孝心却弥足珍贵。
老夫人对常妈妈点点头,常妈妈便将方子仔细收好。
心想着等大夫再登门,不妨就按这方子试试
出了老夫人的屋,林江琬领着凤喜,一路急匆匆朝外院走去。
路过花园里的荷花池,果然像凤喜说的那样,为了捞她,荷叶全都连根拔起,池底的淤泥在岸边堆成一座座小山,让人不忍直视。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走过,很快就过了二门,七拐八拐地到了侯爷的书房之外。
侯府内外分割,原本二门处是有人守着的,而外院也常有小厮男仆走来走去。
但是今天为了迎接小郡王,大家都很忙。
这就让林江琬钻了空子,居然真被她摸到书房外头与正在待客的宣平侯爷不过一墙之隔。
她拉着凤喜,找了颗花树后头掩了身形,嘱咐凤喜盯着四周动静,自己则是把耳朵贴在了墙上。
墙内传来两个男人的说话声,可见书房的门应该是开着的,并没避讳旁人。
可墙太厚了,她脸都扁了,也听不清里头到底在说什么。
但要就这么回去,她又不甘心。
望了望身边的花树,林江琬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书房之内,宣平侯李勋正坐上首。
小郡王陆承霆在他右手客座坐着,脚下的地毯上,摆着两口开了封的大箱子。
正是长风准备的那两箱里头金银珠翠,横竖乱摆,还有些古玩字画之类塞了个满满当当,晃得人眼花缭乱。
这礼重的非比寻常。粗略一算,折成金银也够买不少大宅肥田了。
千里迢迢奉上,足可见上门之人的诚意。
可此时李勋的眼神,却不在箱子之上。
他低头啜了一口茶水,暗自沉吟。
除去自己女儿不懂事的胡闹之外,他作为侯府之主,也觉得这婚事是万万不能结的。
老国公戍守北疆,不知被人参了多少本拥兵自重。
小郡王虽然早就独自在京中立府,又深得圣上器重,但到底还是国公爷的玄孙。
现在要是再跟国公爷绑在一处,他岂不是又踏进了那水深火热的是非之中。
按说这道理老国公也应该懂,两人多年不联系,就是存了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默契,以前说过的儿孙婚事,自然也不提了。
可偏这时候小郡王却自己来了。
难道是奉了圣上之意
李勋一时参不透。
参不透,就只能咬紧牙不答应,好在自己那不争气的女儿这回投水倒是投的很有骨气,成了他的一个好借口。
“贤侄的意思我明白,不说侯府如今远离朝廷,我这闲散的外姓候连爵位都不能承袭子孙,单单说我那女儿,实在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这不是刚从湖里救起,就剩了半口气了,实在是福薄,福薄呀按说这样不懂事的女儿就该活活打死,可我这做父亲的,又到底舍不得小郡王如今可是前途无量,要什么样的千金贵女没有”
言下之意,一方面是配不上,另一方面,人家女儿为了这事,都要死了,你怎么忍心再逼
陆承霆将茶盏一放,在手几子上磕出重重一声。
本来就配不上,还用他说
他今天来,又是送礼又是换衣服,装得一副“好贤侄”模样,是为了在这侯府先住下来。
侯府的水有多深他不知道,但要是能一直住到三姑娘及笄礼的时候,再深的水他也能摸清楚了。
可是。
没想到这宣平侯居然对他这样防备,连饭都没备,上来就是一口回绝,看着这样子,是打算让他就这么抱着礼物打道回府
这就杠上了。
他要留下,但要是没个合适的理由硬强留下,只怕会让这狡猾的侯爷更生警惕。
到时候想查也查不出了。
宣平侯心中纠结,他心里又何尝不是。
陆承霆正纠结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小的动静。
他自幼习武,耳力精与常人,一听就觉得这动静不大对。
顺着敞开的书房门看出去,一眼就瞧见书房外墙头上,多了几枝娇艳的桃花。
寒冬腊月可不是桃花季节,再定睛一看,果然,那几枝桃花是生在一个漂亮的脑袋顶上的。
此时脑袋摇摇晃晃,像是在努力维持,而墙的那一端,还有个颤抖的声音在小声哭求:“三姑娘,你快下来吧,奴婢好害怕”
陆承霆顿时笑了。
他端起茶水,豪饮了一口,对宣平侯指指墙头:“侯爷,依我说,你这女儿,嘴上说不要,行止上倒是很诚实,知道我大老远跑一趟不容易,特地来看我不如我就先住下吧,至于其他的,咱们慢慢商议。”
第5章 不是初见
片刻之前,林江琬正趴在墙头上,对着书房里地上那两只箱子发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值钱的玩意。
想想就在前几日,她还因为要给表哥挣读书银子奔波,得了点辛苦钱就高兴的什么似的。
所以当这么多金银珠宝就那样大喇喇地摊在眼前,书房里那两男人还一脸视如粪土谁都不想接手的样子她一时看花了眼,都快忘了自己这遭爬墙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她眯着眼睛琢磨,又觉得那两箱东西虽然值钱,却也透着古怪。
按说给女儿家送礼,就算不打听清楚她的喜好,也该照例送些时兴又贵重的首饰头面一类。
可瞧瞧那两箱子中的东西男子带的阴沉木腰牌,珊瑚和绿松镶嵌的弯刃匕首,几卷陈旧的黄裱手刻法典,一堆大小不一的散乱珍珠她甚至还在里面隐约瞧见了一个丢了盖子的翡翠香炉。
翡翠香炉透着碧绿的水光,一看就很贵,可这些东西胡乱堆在一起,说是从京中带来的礼物,她还真不信。
倒像是打劫来的
打劫来的不会吧
脚下的树枝晃了晃,她正不合时宜地琢磨这两箱东西的来历,一时忘了处境又往上爬了爬,露出半个脑袋想看得更仔细些。
凤喜在下面都快哭出来了:“三姑娘,你快下来吧,奴婢好怕”
“怕什么”
林江琬刚想对凤喜说让她专心望风,一个“专”字还没出口就这时,只见之前还在僵持的两个男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竟然像她小时候在乡下见过的向日葵那样,同时把脸转过来,齐刷刷地对准她。
两道目光,分毫不差地对上她的眼睛。
林江琬心里“咯噔”一声凉了半截。
完了被发现了。
于是,片刻之后,林江琬垂头丧气地出现在书房里。
她上前给宣平侯行了礼,又对陆承霆福了福身子。
宣平侯李勋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多年来心里第一次生出恨不得没生过她的念头。按说有了婚约的女儿家,是万不能出来面见外男的,但连爬墙都已经被看见,再藏回去已是不能,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喊出来见礼。
“身子大好了”
林江琬听出他声音里压抑的某种情绪,头都不敢抬:“谢父亲关怀,大好了。”
她倒是想说身上还疼着呢,可那么高的树都爬了,装可怜也不像。
而且第一回见“父亲”就被她弄成这样,还真是
李勋皱着眉,半晌没再说话。
昨夜听常妈妈来回禀,说三姑娘醒来之后一切安好且安分乖巧大有长进,让他专心应对前院之事,勿要担忧。
想不到这长进,竟是长进在爬树上了
但话说回来,三姑娘的性子也不是一日间养成这样的。
回想约莫十五年前,他还在京中时,曾无意得了安观寺住持一卦,住持大师说,他将来膝下需有个女儿,方才能保李氏一脉平安。
他们李氏这一支在生育上有些奇怪,从祖上几代起,就是儿子生得多,女孩儿却极少。
况且当时他已经有长子次子,对开枝散叶一事完全随缘,并不热衷强求,便没当回事。
可巧的是,那日回府后不久,娴君便查出有了身孕。
而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果真诞下一对双胎,都是女儿。
老夫人与娴君欣喜至极,也就信了住持那一卦。
也就在次年,江北水涝不断幽郡又出了一支叛军,将半个大历朝搅得天翻地覆,彼时国公爷私下对他说朝中不日恐生巨变,要他立即辞官归隐。
他知道国公爷从不妄言,便果真辞官携家带口从京城一路南下前往汝城。
因是举家迁移,人多物杂,途径幽郡时正赶上叛军过境,大量灾民盘桓城外加上时疫肆虐,又遇上小股流寇掠夺财物等狼狈进城之后,众人这才发现奶娘与其中一个女儿已经走失。
沿途都是叛军流民,根本无从找起。
娴君也在那时染了时疫,不过半年光景就故去了。
是故,独独剩下的这一个女儿,便成了全家人的眼珠子心头肉,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中怕化。
至今,十四年过去,女儿的性子已经成了这样。
他现在再来苛责,连他自己都觉得纯属无用之功。
想到这里,他叹息一声,只觉得自己这女儿生养的,简直对不起当年住持大师那一卦。
李勋一边打量林江琬,一边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而此时,林江琬却没怎么关注这个父亲,一门心思都在旁边另一个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