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大着胆子朝陆承霆身边挤了挤, 挤到他身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陆承霆刚要说什么,就见她毫不犹豫又挤了回去,而且这回似乎离他更远了
林江琬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身边这人很快就要去抢劫山寨了,山路再危险还能有他危险左右他也在车里坐着, 怎么着也不会让车真掉下去,她就离他远点继续担心马车好了。
她正这样想着, 就听他那边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似是葛布擦过金属,引起金属嗡鸣的声音,她平时擦拭银针的时候也会有这种声音,只是那个更细微,几乎听不到的。
好奇之下又回头看他,一看就是一哆嗦。
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长剑, 剑身轻薄, 剑刃锋利, 在轻轻的擦拭之下闪着寒芒, 几乎刺瞎她的眼睛。
之前在汝城里,她倒是见过长风他们佩刀,却一直没见过他使什么兵刃,遂又想到上次在山里捉二老爷时,他赤手空拳就将人几乎折成交椅
现在这样是打算大杀四方了吗
她忍住打寒噤的冲动,堆起勉强笑容又挪回来一些,讨好道:“原来郡王是使剑的剑乃兵中君子,常听闻君子弹剑高歌,又听闻君子舞剑花下”
“本王不是使剑的。”陆承霆声音冰冷,看她的眼神,明显是对她刚才坐那么远表示不满。
林江琬一阵懊恼,想要再说什么,就听外头驾车的铉雷忍不住笑了一声。
陆承霆又斜睨了一眼林江琬,对外沉声道:“告诉她本王使的什么。”
“是”铉雷答应一声,顺手甩了下马鞭子让车继续前行:“郡王使的是一杆镔铁长枪,枪粗一握重十八斤,长枪不是兵中君子,乃是兵中之王。”
林江琬早就悔青了肠子,后悔认识小郡王之前没好好练习拍马屁的功夫,这铉雷不愧是十二骑里最擅长驭马的,一句“兵中之王”,说的小郡王神色立刻好看了不少。
等有机会,该朝他好好讨教才是。
铉雷却还没说完,侧了侧头复又说道:“郡王虽然不能如姑娘所说弹枪高歌、舞枪花下,不过郡王十二岁时,就曾一杆长枪挑着光禄大夫陈大人公子的后脖颈,一路将他逼入府衙,认下了欺男霸女之罪。”
郡王少年时就彪悍无匹,一杆长枪挑着陈公子游了半个京城,陈公子平日嚣张跋扈坐下不少恶毒之事,那日哭喊了半个京城,却无一人同情,只有人夹道鼓掌叫好的。
这事在京中人人皆知,可比那些弹剑高歌舞剑花下的君子更令人钦佩折服了。
林江琬头一次听见这样的事情,原本因为在他身边而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讨好的笑容也换成了发自内心的好奇。
她探身朝前,将车帘掀起一点:“光禄大夫陈大人家的公子做了什么坏事送去府衙之后呢是什么下场了”
铉雷没想到这就聊开了,回头透过撩开的帘子看了一眼郡王,见他闭目养神没有阻止的意思,憨厚一笑继续道:“当时属下还未归郡王手下,但也听说过陈公子的恶名那一回他瞧上了一个良家女子,想要强占,可女子正是大好年华已经定下亲事,被他惊扰之后,俩家便想着提前成婚以躲过这一劫。”
林江琬点头,恶霸占女的事情她没少听说过,但若那姑娘立刻就嫁了人,再恶的恶霸也就下不去嘴了。
铉雷却摇头:“陈公子听闻这事,也是熄灭强占那女子的念头,但只是不强占,却并没打算放过就在那女子成婚那天,他派人堵住了花轿,先将轿子用铁链锁了,然后一把火将轿子点燃,连同那女子全烧成了焦炭。女子所许男子情深义重却告官无门,不出几日便断了水米郁郁而终。”
林江琬惊的“啊”了一声,两条眉毛气得皱在一处,紧紧攥着拳:“如此横行,狗彘不如,真该将他也捆了烧了。”
这样说着解气,心里却也知道没那么容易,什么光禄大夫,听起来便不是普通人家,否则也不会求告无门了。
“是当初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表姐家的儿子,而且已经不是初犯,之前就有死在他手上的认命,郡王还曾经警告过他,”铉雷也叹了口气,“这次,郡王将他逼送到府衙认下罪行,府衙深知关系迟迟不敢论处,那边太后娘娘的表姐也求到宫中,眼看懿旨一下此事就要大事化小”
林江琬的心都提到喉咙了:“怎能大事化小”
“所以这次本王先斩后奏,将他当庭杀了。”
陆承霆终于睁了眼,眯着眼睛看林江琬。
林江琬只觉心里翻滚的惊涛忽然就这么平静下来。
她也回头看他。
眼前男人还是那样大开大合地坐着,原本就高大雄壮的身子,被他张扬的气势一扩,感觉更大了一圈,让人望而生畏,这也是她总躲在另一边挤着马车壁坐的原因。
要是以前,听见这种杀人放火的事,她肯定会躲他更远。
可这一回,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可怕,不但不可怕,还觉得那句极血腥的话,被他说的竟然透出磊落干净的味道,更觉得铉雷拍马屁的功夫还不够,要换做她,一定要找些更漂亮的词来形容才好。
她往他身边坐了坐,仰头看他,轻声问道:“那后来,太后娘娘可怪罪了”
外头铉雷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回头将车帘勾下。
车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光线。
陆承霆语气平静:“太后娘娘如今也不过三十几的年纪,当年年纪轻时更是生性纯良,处事十分天真,谁说的话她都会听,她表姐求她下懿旨时一番欺瞒,她都信了,我将人杀了之后再去告罪说明因由,她也信了。”
林江琬松了口气,虽说这样的性子能做皇后太后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但在这个事里,他平安无事总是好的。
还有那对有情人,他们在天有灵是知道后事,也能稍稍安慰吧。
她不说话了,陆承霆也想起往事,他自幼被老国公留在京城,是受皇后照拂长大,还托许嬷嬷助他日常起居,更伴着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一同读书习武,外人常道他算是皇后娘娘的半子,一点也不为过。
有些事虽怪皇后纯良识人不明,但皇后若不纯良,他也难有今日。
就在两人都陷入沉思,几乎忘了身在何处之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箭簇的破空之音,紧接着榆木车顶便是“咚”的一声箭簇入内的钝重相声。
林江琬来不及反应,就被陆承霆一把拦在身后按倒在椅子上,又将地上厚重的氍毯掀起,往她身上一盖。
她赶紧探头露出眼睛,他却只说了声“躲在后头别动”,然后手上长剑一提,掀开帘子飞跃而出。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林江琬便听见外头响起了乱箭流矢声,强匪叫骂声,骏马嘶鸣声,刀枪剑戟声。
外头的混乱不用去看便能想象出来。
只是自陆承霆出去之后,便再无一根箭矢扎上她所在的马车。
她盖着毯子一动不动,不给人添乱惹麻烦,而且自从听过那个故事,再听着外头的动静既不慌张也不害怕,也莫名淡了之前心中那些不能杀人不可劫财的正义。
嘈杂的喊声没多一会儿就停了,车辕上一沉,一人跳上马车掀开车帘。
她也掀开毯子去看,正看见他探了半个身子进来。
陆承霆酣战一场,与众亲卫将漫山几十人都打老实了,吩咐他们去捆人,自己先来看看这车里的情况。
本想着她那难驯的性子,一定要趁乱花招百出的,谁知自己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她还什么样。
竟这么乖见有人上车,只管瞪着这对乌溜溜的大眼等着,也不怕上来的不是他
他语调微缓:“到了,下来吧,今晚就在这处修整了,而且还能见到一位故人。”
“故人”
林江琬心生疑惑,连忙掀起厚厚的毯子坐起来,顺了顺头发犹豫了一下就扶着他的手钻出马车。
车外扑面而来的清新山风,吹得人通窍醒脑,再看眼前风景,马车已经停在了山顶一处平坦地势,不远处还有连排的房舍,房舍中的空地上,插着一杆旗帜,上书一个鲜红的大字“義”。
房舍的一边,几十名男子挤挤挨挨地被捆在一处,正被长风几人像赶鸭子一样赶进其中一间屋子。
而另一边,正拘谨地站着个身材矮胖,穿着金棕色万字缎袍仿佛乡下富贵员外一般的中年男子。
林江琬看着那拘谨的男子,顿时觉得缘分其妙:“这不是来仪楼钱掌柜怎么,难道之前上山的车辙印,竟是他被人劫上来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钱万里满脸憔悴, 正茫然站在角落里缩着脖子看着大家忙碌, 忽然扫见了林江琬, 他眼前一亮, 就像是看见亲娘的孩子一样,颠颠地冲了过来。
“三姑娘, 三姑娘,小人没眼花吧,真是三姑娘您来了”
钱掌柜是聪明人, 之前打起来的时候他不是没看见陆承霆, 但来仪楼只短短见过一面,对方哪里还会记得他而且对方是郡王身份, 就算记得, 跟他这种卑贱的商贾也是说不到一处的。
贸贸然上前,只会惹人厌烦,使自己没脸而已。
但他在女子跟前一向有点脸面,毕竟卖首饰的,多少不可一世的高门贵妇, 看见他也会忍不住露出笑脸。
他知道自己的长处, 于是在看见林江琬那一刻便赶紧上前问安。
第一句先问三姑娘安,然后再问郡王的安,这样一来就没什么不妥了既顺理成章也不会显得奴颜媚骨, 而且还不容易被拒绝。
林江琬果然没拒绝他的问好。
她第一次远走他乡, 心中本就做了再遇不到熟人的准备, 谁知这种地方还能见到相熟面孔, 怎么都让人觉得十分亲切。
至于对方喊她三姑娘的事情,她余光扫过陆承霆,见他没反对,她也就不在这事上计较非要说清楚的话,若传出去,可能还会给他添麻烦。
她对钱掌柜点头,关心道:“钱掌柜怎么落入这儿来了那边站着的可是你的亲眷和商队都没事吧”
钱掌柜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些人,可怜巴巴地对着林江琬点头:“幸得郡王与姑娘襄助,倒是没事过了年节,春日里便是皇上登基后这几年第一次选秀,京中来仪楼生意忙不过来,小人这才带了商队北上,想着去赚些辛苦银子。谁知还没出城多远,就叫人连人带车绑架上山了。”
林江琬还是第一次听说皇帝选秀之类的事情,觉得十分新鲜,不过再看钱掌柜那苍白的脸色,也知道他才受到惊吓,一时也不便多问。
她指指那边被长风几人捆着踢进屋子的强盗:“现在没事了,钱掌柜只管放心去吧。”
她其实还想说一句这附近的山头都被扫荡平了,这是最后一家别无分店,掌柜的无需担心前面再遇到山匪强盗了不过这话,到底是当着陆承霆的面不敢说。
“难道三姑娘与郡王不打算离去”钱掌柜面露难色,也看了一眼陆承霆,然后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小人多嘴一句,这山上的匪首名为贺敬,不是等闲之辈,他现在是不在,要是等他回来”
林江琬一愣,贺姓乃是大历皇族第一姓氏当今皇上就姓这个。
父亲留下的行医手记里,也有许多显贵们是姓贺的,这忽听闻一个匪首叫这名字,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不过姓什么乃是祖宗所定,这也只是一个巧合而已,倒是钱掌柜所言不假那堆被绑着的人里头,果然不像有首领的。
林江琬沉吟了下。
她深知钱掌柜处事圆滑,如果不是那匪首真有过人之处,他绝对不会说出这等听起来似在贬低郡王本事的话。
不过与她闲聊可以,是走是留这种大事,却由不得她来做主。
便回头去看陆承霆:“若不然,我们还是去幽郡过夜,郡王的意思呢”
陆承霆站在一旁看着长风他们干活,耳朵一直没离开这边。
他的意思本来就不打算去幽郡,再加上钱掌柜那句话说的不大顺耳姑娘面前他还能怕了个匪首
这就更不能去了。
他斜睨了一眼钱掌柜:“既如此,掌柜的慢走,本王就不送了。”
说罢,也不许林江琬再跟他闲扯,拎着就往一排房舍里挑屋子去了。
钱掌柜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他本来想走,但郡王把话扔出来,他要是真走了,以后岂不是彻底得罪了郡王
他连忙挥手招呼他的车队,自己在脸上摆出极为欢乐喜庆的笑容,振臂高呼道:“今晚我们就在山上住下了山上有郡王一行,必是最为安全的量那匪首也不敢上山来自寻死路”
这样一连喊了三遍,喊得整个山头人都听见了,他才悻悻带着随行人们,到屋后找了个避风又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支帐篷安顿去了。
林江琬在屋子里也听见他的喊声,一方面觉得这人这样小心谨慎有点好笑,另一方面也知他不易有些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