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谁呢,”她目光如炬:“跟我说说怎么了,我们的姐弟情还没到分享这些的程度吗?”
少年语气骤急几分:“真的没有。”
岑矜嘶了下,换说法:“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你知道吗?”
这下李雾直接从脸红到脖子根,没吭声。
“比我第一次见你时要好多了,那会你还是个小矮个,”岑矜思维跳跃,转而追忆起过往。她取出手机,边回翻相册边感叹:“明天就十七周岁了,大男孩了。”
李雾听着她说,脑子再也装不进电影里一句台词。
“找到了,我们当时的合照,”岑矜声音一亮:“我发你。”
她放大重赏起这张照片,指尖忽而一顿,面色随之黯然,片晌,她才轻声说:“等会。”
她打开修图软件,裁去了最左边的男人。整张画面一下少去1/3,只剩她跟李雾两个人。
岑矜点下保存,切到微信,将这张残缺不全的合影传给李雾。
李雾也拿出手机,目及大图时,他周身一怔,五味杂陈。
岑矜还在回味那张照片,对比着二人个头,嘲他:“那会真的好矮哦,还没我高。”
而李雾在看她,眼里只有她。
照片中女人的笑容很淡,疏离得如隔云端。他几乎忘掉她那一天的样子了,因为那一整天,他都没仔细看过她和他们。他清楚知道,许多时候,像他这样的人,于他们而言,只是寄托,是宽慰,是使善意具象的载体。他们无法体会的,那种在泥潭中挣扎求生的希望与绝望;那种彷徨,迷茫,苦闷,是怎么让他活成一只独自舐伤的困兽。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仔细看她的呢。
他脑海中乍闪过某个瞬间,某幅画面。
那一天,她从天而降,像一束光照进来,耀亮了逼仄的房子,他的视野。
原来那一天,那一眼,他见她的第二面。
他看清了她的样子,自此再难抹去。
“李雾,我们再拍张照吧。”他的思绪被岑矜打断。视线里,女人已离开沙发,一路跑向书房。她翻箱倒柜,找出闲置已久的宝丽来拍立得。
她抽出书柜高处的相机架,一并带出来,在茶几那边摆正。
岑矜低头调试相机,连上手机蓝牙:“我们一起拍张照吧。纪念一下这个新年,2020,我和你都算有个新开始了。”
李雾还来不及给出反应,已被她扯高胳膊,拉到沙发正前方立定:“站好别动。”
岑矜奔回相机旁,仔细将它固定到位,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来,停在李雾身畔,隔着小段间隙。
她在手机上调好模式,相机开始倒秒。
她斜他一眼,见少年尚还讷然,凶巴巴提示:“给我笑!”
李雾顿时被逗到,唇边浮出笑涡。
咔嚓。
相纸滑脱,被岑矜信手摘出。
见李雾好奇得紧,她把相纸交到他手里。
李雾心砰砰的,去看成品,不料却等来一面空白:“怎么没有?”
“等会就会出来。”岑矜停在茶几旁,拎起其中一听被李雾排排站的汽水,撕掉拉环喝起来。刚刚一番跑跳来回,她额角都渗出湿润。
李雾坐回沙发,单手捏着相片纸,一眨不眨,耐心等它成像。
不多久,女人与少年,慢慢显现。
照片里,他们的笑意都很真实。他拘谨抿唇,而她露八颗牙,美好灿烂。
第36章 第三十六次振翅
一月二日下午,岑矜履行约定,带李雾去城中体育场看球赛。
场馆面积很大,流线型的白色结构将几万观众衬得渺小如蚁。他们被尽数圈入一只蛋壳之中,攒簇扎堆。
观赛须知要求提前一小时检票,岑矜不喜欢手忙脚乱踩点入场,此行又是李雾生日的重点项目,所以他们一早就来到这里。
等了半刻钟,广播通知检票,她将李雾的身份证要过来,做安检前的最后准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李雾的身份证,上面的男生黑发清爽,面无表情地望着镜头,眉眼浓重。
岑矜好奇:“什么时候拍的?”
李雾回:“来宜中没多久。”
岑矜看他:“学校统一办的吗?”
李雾点点头。
岑矜把票与证件交回去:“拿好,准备进去了。”
李雾双手接过。
阶下球场如茵,检票队伍似紧密漫长的珠链,一眼望不到头。他们是当中的两粒,迟缓移行。
岑矜无所事事,敛眉看手机。
李雾也无所事事,垂眸看岑矜。
忽的,岑矜微信被弹语音。
她点开,发现是张爵发来的,刚一接通,对方又挂了。
张爵改发文字消息:我好像看到你了。
他分享过来一个定位:城中体育场。
岑矜转头寻人,李雾见她东张西望,忙微微侧身,让出视野。
无奈体型局限,目及之处都是陌生面孔,岑矜一无所获,回复消息:没看到你。
张爵说:你再回头。
岑矜第二次回眸,终于看到人群中跳跃挥手的男人,只与她间隔四五个人。
岑矜弯起眉梢,也同他招手。
李雾留意着女人的神态动作,亦转身去看。
是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年轻男人,大衣被他搭在胳膊上。他笑容很大,毫不掩饰这份偶遇带来的惊喜。
岑矜晃了下票,扬声:“你也来看了?”
张爵嗓音磁实到有股子穿透力,能顺利渗过人群:“对,你坐哪里。”
“我啊……”岑矜垂眸看票。
李雾收眼,不动声色立正身体。
岑矜确认完排数座号,刚要掀眼回答,视线已然受阻。目光再上移几厘,就是少年不苟言笑的脸,下巴都略显板正,有那么点不为所动的意思。
岑矜作罢,放弃跟同事的隔空对话,拍了张图发给张爵。
男人也回复自己的座号:跟你隔着一个。
岑矜敲字:应该是我弟,我陪他来的。
张爵:难怪,我还以为你对这种赛事感兴趣。
对啊,还不是为了陪孩子。岑矜在心里嗟叹,叩字回:还真没什么兴趣。
一个小时后,口口声声“还真没什么兴趣”的某女子,成为A区看台方圆几十里内最为热血的存在。
“啊啊好帅啊啊啊啊――”
“天哪进球啦――哈?恪…差一点。”
“传给他啊!传啊!怎么没接住呢!这么短就一厘米都接不住吗!”
……
她时而捏拳盛赞,时而骂骂咧咧,中间几度破音。
李雾首次观看这种大型赛事,放眼望去都是人,球迷呐喊助威的尖叫、口号不绝于耳,激情洋溢。
置身此间,为狂热氛围所侵,难免难抑激动,但比起岑矜还是小巫见大巫。更多时候,他都如局外人般望着草场上相互角逐的球员,并分神留心岑矜那些与平素大相径庭的生动反应,然后间歇扬唇。
一场球赛,各怀心思。
张爵也频频往岑矜那儿看,因她的模样笑个不停。
有人售卖饮料,张爵买了三杯,想先将其中一杯递给岑矜。
人声嘈杂,岑矜全神贯注,两眼晶亮,根本没注意到他。
纸杯横在李雾身前,悬空了半天。李雾垂眼瞧了会,眉心一紧,抬手将饮料截胡,故作漫不经心看他:“我帮你给?”
男生斜来的一眼略微不善,张爵一怔,收回手:“你拿着喝吧。”
中场休息时分,女人终于停歇。
她安静如换了个人,接过张爵饮料,小口吸嘬着,似乎吼得精疲力尽。
见她情绪缓和,终于回归常态,变回工作日的优雅女性,张爵手肘搭膝,侧身同她打趣:“矜姐,老球迷了啊……”
岑矜拨了下吸管,知道自己失态,勾唇尬笑一下:“别笑我了,我现在觉得球赛真的好看。”
“是啊,现场气氛好,很容易代入的,”张爵视线挪到李雾身上,把他引入交谈:“你弟喜欢哪支球队?”
李雾不语。
岑矜替他答:“他应该没有特别喜欢某个队吧。今天他过生日,我才带他过来看的,琪琪让我的票。”
张爵眉微挑,含笑送上祝福:“生日快乐啊,弟弟。”
李雾看他,道了声谢。他发现这个男人身上有种自己前所未有的游刃有余,他能够极其自然地与任何人谈笑风生,神态语气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反观自己,总不善言辞到像块木头。
隐含痛楚的羡意升腾而起,如在心头收线一拧。
见少年从始至终都闷如哑炮,张爵边打量,边好奇:“他是你亲弟吗?”
岑矜回:“不是。”
张爵了然,夸:“我就说长得不太像,不过还是很帅啊。你的家族基因很好。”
岑矜淡笑着,只字未言,似乎在默许他的结论。
周遭鼎沸,旗帜翻飞,有球迷引吭高歌。李雾却心生空寥,不经意耷下眼皮。
下半场,岑矜故态复萌,愈发肆无忌惮。
场上情势胶着,白衣球员几次破门无果,岑矜喉咙近哑,不当心掀翻半杯爆米花。
李雾被扑了满怀,爆米花四处弹落,他忙岔腿躬身去拣。
此时下方又是一串行云流水的脚传,射门蓄势待发,全场起立,声嘶力竭。
岑矜无意俯视李雾,却发现这小子还坐那气定神闲地拾爆米花,她一堵,忙揪住他后领,一个猛提,带直他腰背:“看啊!等会再拣!”
女人温热软嫩的手背滑蹭过少年后颈,稍纵即逝。
李雾人木住,心慌不已。
嘭!
一个头球,黑白残影贯穿空气,睥视人群,迅疾撞入网栏之中。
哔――
尖锐的结束哨声响彻全场。
观众呼喊如海啸,一波接一波,势不可挡。
而李雾顶着张赤脸,正襟危坐,难以动弹,只觉胸腔轰鸣要盖过球场一切动静。
……
散场时分,三人收拾好各自物品,一道走出场馆。
岑矜与张爵有说有笑,念念不忘地讨论着球场上的精彩瞬间,李雾则默不作声跟着。
行至出口,即将分道扬镳。张爵提出请他们吃饭,岑矜摇头婉拒,说他们还有别的安排,并感谢他好意。
张爵也不勉强,目送二人离开。
取车路上,又只剩他俩。
李雾心情昂扬了些,空气也变得清新舒畅,他斟酌少顷措辞,闷闷开口:“刚才是你朋友吗?”
岑矜呼出几分刚应付完多余社交之后的疲怠:“同事。”
李雾问:“怎么不跟他吃饭?”
岑矜反问:“你想跟他吃?”
李雾说:“不想。”
“那不就行了。我也不想,”岑矜附议。神思跑回刚刚的球局与看台,反射弧继而跟上,她开始兴师问罪:“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都进球了还在那捡东西。”
李雾说:“看了。”
岑矜考他:“那你说,今天场上三个球都是几号进的。”
李雾:“……”他思忖片刻,精准报出三位球员的球衣号码与名字。他先前查阅过,谨记于心,所以对整个球队都印象深刻。
“是吗――”岑矜抬眼逼视,半信半疑。
李雾跟她对望,被硬生生瞧得不复自信,再答已稍有迟疑:“应该是。”
岑矜忍俊不禁,哼了声,取笑他容易上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谁是谁,问着玩的。”
李雾默了,又抿唇抑笑。
“你怎么看个球都这么平静,”岑矜回望了眼白色的场馆屋顶,不满:“搞得好像我才是今天的寿星一样。”李雾说:“有吗?”
“有啊,”岑矜抱憾加受挫:“我还以为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很喜欢呢。”
生怕她陷入自我怀疑,李雾赶紧说:“我很喜欢。”
岑矜手插兜,摸车钥匙:“可你一点都不激动。”
“没有不激动……”少年嗓音低下去,不知要如何自证。好吧,错在他,不够溢于言表,但他真的很开心,不管做什么,只要能跟她一起,对他而言都是珍贵的,跟赚来的一样。
岑矜摁着车锁,四下张望找停放处:“得亏我提醒,你才没有错过最后一个进球。”
少年倏然绷紧背脊,后颈留存的触觉被这句话引燃、叠加……他耳根渐烫,最后不自在地摸了下同个位置,才继续跟上岑矜。
回家路上,岑矜去甜品店取了她提前订制的庆生蛋糕。
墨蓝的镜面奶油涂层,上面散布着几粒油画刮印质感的星。
当晚,他们协作煮出一锅长寿面,分享着吃完,期间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琐事,有往昔的追忆,有未来的憧憬,有她工作上的,也有他学习上的,还有他们同有交集的这些日子。
岑矜郑重其事端来蛋糕,点燃蜡烛,一个“1”,一个“7”。
她熄灭灯,哼了两句英文生日歌,轻轻的,柔柔的,像荒原里浮游的微弱萤火。
跃动的烛焰里,李雾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极具仪式感的生日。
他的十七岁。
岑矜撺掇他许愿,他莫名羞臊,被火光映红了脸,推拉半天,李雾才闭上眼。
岑矜注视着他,烛光里,少年面孔沉静,如在冥想,以至于有种神性。
待他睁开双眼,岑矜并不好奇他的愿望内容,只问:“李雾,你名字为什么用雾这个字。”
李雾看她:“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外面下着很大的雾,我爷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