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周觐川举起来酒瓶,敷衍态度明显。
“别光知道,去做啊。”江行面露无奈,手伸向面前桌子。
“今天回去就去做,行吧。”
他抬起手,两瓶啤酒在空中一碰,溅出星星点点到桌上。
圆桌上围坐着十来个人,包厢里的氛围热烈,大家一边七嘴八舌着「万事顺意」、「来年大吉」、「初稿必过」……一边热火朝天地碰着杯,各自抿了一口后,共同怂恿组长整杯干掉。
组里几个年轻人连鼓掌带欢呼,陶染独自抱着手臂坐下来,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酒,刚想再拿起来时,身侧突然有人握住她手里的杯子,用力按回了桌上。
她抬起头,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过来,朝她笑道:“想什么呢?心神不定的。”
陶染手臂撑在桌上,轻轻揉了下不太舒缓的眉目,摇了下头。
“不会是因为即将跟我分离而惆怅吧?”祁也半开玩笑道,“姐,别这样,假期很短暂,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陶染失笑。她坐起来,往耳后掖了下头发,隔了片刻,才缓声开口:
“刚才我的邮箱里,收到一段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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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觐川傍晚时回的衍城。人已经在他家门口等着了。
“你怎么上来的?”他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神色不善地上下打量着对方。
那人斯文一笑,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道:“正好碰上一个之前的患者阿姨。要么说我们这种为人民服务的工作,走到哪里都有福报呢。”
说话的人是先前周觐川住院时的那个医生,姓袁,脱了那身白大褂后专业感不减但威信度大打折扣。下午时他突然通知说下班后要顺路来看看他恢复的怎么样了,家宴在即,有一瞬间周觐川十分怀疑他是陈女士派过来卧底。
两人进屋。
周觐川去厨房倒水,客人已经里里外外走了一圈。
他端着水杯出来,话里间的暗示明显:“你参观完了吗?”
对方从次卧里走出来,一边扫着周围,一边频频点头:“不错……哎?这房子你什么时候买的?翻了不少吧?”
“我妈买的。”周觐川在沙发上坐下,“五六年前吧。”
“陈阿姨投资眼光可以的,下次她哪里买提前通知我,我也一起,是不是还能跟你做邻居?”
“千万别。”到时候天天追过来开养生讲座他可承受不住。
袁医生眯着眼睛一笑,终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一个人住?”
“否则呢?”
对方再次抬起头悠悠打量一番,高深莫测道:“感觉这房子里不是独居的气息。”
周觐川看他一眼:“哪里不是?”
“这个很微妙,说不明白。”他视线又投到面前的人脸上,片刻后,意有所指地笑笑,“不过你今天心气看着可比在医院时顺多了啊。”
“病房太闷。”周觐川靠在沙发上抬手松了松领口,淡淡道。
“是吗?”对方一挑眉,“我还以为是因为在病房里见不到想见的人呢——你原来不是因为这个才火急火燎出院的?”
周觐川望着他,面无表情道:“我是因为你们院医护人员的工作都太不饱和才出院的。”
“您这是什么话,周队长?”莫名受了诽谤的袁医生摆出来一副安抚患者家属的职业微笑,“一名专业成熟的医生不仅要关心病患的身体健康,更要关心他们的心理健康啊。”
茶几对面的人不屑冷哼了声。
“行了,干正事儿。”袁医生突然正色起来,从包里煞有其事掏出来一副手套和口罩,“衣服脱了。”
周觐川抿了抿嘴,衬衫脱下来一半,露出左肩膀上的纱布。
对方坐过来,一边剪开他身上的纱布,一边漫不经心道:“周队长,你身材可以啊。”
“…………”周觐川三十四年的人生里还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
他又往近凑了凑,端详片刻,道:“身体素质也还可以,恢复得不错。”
“…………”周觐川的身体不可抑制地僵了僵。
“不过虽然恢复得不错,你也不能去酗酒啊。”
待他换过药重新包扎完毕,周觐川迅速拉上自己的衬衫系好:“中午跟朋友见面,喝了一点。”
“哦?喝完之后身体感觉怎么样?”
周觐川掂量着他这话里的深意,为了避免他再继续没完没了,思虑过后谨慎沉声道:“不好。不会再喝了。”
袁医生站起来,有条不紊摘下来手套,一本正经地分析:“顶着不适的身体也要强行饮酒,看来你的心理状况确实很令人担忧。”
周觐川:“…………”
“怎么?”对方坐回刚才的位置上,翘起二郎腿笑眯眯道,“那天的误会还没解开?”
周觐川抬起眼,眉目间微微拧起。
见周队长的神色里似有不解,他靠在椅子上慢悠悠道:“俩姑娘一前一后来看你,没进去的那个误会了呗。”
“没有误会。”周觐川端着手臂,声调冷淡,“两个都跟我没关系。”
袁医生撇着嘴啧啧摇头,摊了下手:“那我可真替后面来那姑娘糟心。”
“大老远跑过来探病,结果迟了一步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进病房,自己在门外跟护士问了半天病情,一个人黯然伤神默默离开,结果被探望的人根本就不领情,还说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觐川眼底蓦然一顿。
对方看着他,继续似笑非笑问:“是不是听起来挺渣的?”
周队长默了几秒,突然反问:“你怎么知道她是很远来的?”
“我们护士说,她来的时候戴着帽子跟口罩,口罩上有一家酒店的Logo——那是家网红店,在东郊的山上,开车到市中心起码四个小时。”
他脑海里倏然想起了那天在病房里看到的新闻,具体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但那些碎片式的关键词还是很清晰:星娱、年会、山间酒店、三天两夜。
茶几另一侧的人见他半晌不说话,好事地问:“什么感想?”
周觐川脸色无异,淡漠道:”你们护士什么时候想转行了可以来我们刑侦队。”
“哎?你这人——”
“我跟她确实没关系。”他冷声打断,仿佛极力撇清关系一般。
“行。”眼前的人也不反驳,了然地点点头,“那就是人家单向喜欢你。”
周觐川不耐烦,下意识否认:“她也没有——”
话一出口,他自己意外先停住了。
对方抿着唇轻笑了声,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你这反应,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吧?”
第66章 陆拾陆
把人送走之后, 周觐川关了门,在门厅前站了片刻,审视着房间里。
他试图找出那种微妙的非独居感, 不过失败告终。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她带走了一些, 他又扔过一些, 客观上这间房子里确实是找不出她生活过的痕迹了。
但又好像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只有他一个人能感受到的痕迹。
砂糖吃饱后叼着只球过来抓他的裤脚。他蹲下接过来, 抬手扔出去,它欢快蹿出去「咚」一声撞到门上,他忽然想起那个早上, 她一次一次往他房门前丢球——大清早戾气就那么盛, 是因为什么事来着?
他心不在焉揉着砂糖的头,想起来,前一天她刚喝醉过, 醒来后为了她醉酒后到底做了跟他什么争执不下。看她一大早这番举动,前天晚上大概是等了他很久准备当面理论。
他想象到她气哼哼等他的模样, 忽觉忍俊不禁。
见他半天不再动作, 砂糖急得都快要站起来了,用前掌拼命推着他:「傻笑啥呢!扔球啊你!!」
周觐川一把抱起来它, 站起身往侧卧走。
房间门是半敞开的,他开了灯, 里面干净空旷,跟她刚来那天时一样, 唯独床头柜上多了把钥匙, 还有一只熊。
深棕色,眼睛圆圆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他垂眸看了半晌,弯身去拿时,砂糖突然从他怀里挣扎跳出去撞翻了桌上的东西。
那只熊滚进墙壁旁的夹缝里。周觐川低身挪开床头,角落里积聚下的灰尘随着有些刺耳的木质摩擦声升腾着卷了起来。他皱了下眉,蹲下来,那只熊狼狈躺在地上,身后还有一条项链。
银质的符筒形状,硬币大小,上面刻着花纹。
他把两样东西都捡起来,细看了看那条项链,边角已经磨损,看起来像是多年戴在身上,花纹也明显是带有寺庙一类的风格,想来应该是对主人有着特殊的意义。
周觐川无声看了半晌,将那只熊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握着项链的手却落下,揣进了裤兜里。
他关灯,走回阳台,低下脸,就着月色点了支烟。
时隔这么久突然从别人口中得知那天关于她的真实状况,他有意外,但好像也并不是很惊讶。她离开时他心里那种钝缓的躁闷感并没有因为这些天的时间而冲淡,却为这个晚上旁人的几句话,立时烟消云散。
有些心事只是被验证了,并不是第一次的突兀听说。
没有今天晚上这些话他也早应该知道。那天喝醉时她望着他下意识的温柔笑意,医院里那个早上接连几通未接的来电,电话里她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道别时她比寻常沉静太多的神色……其实全都知道。只是一直纠结着,拖延着,不想承认罢了。
因为一旦承认了就得去面对。面对她,也面对他自己。
周觐川神色不明地缓缓吸着烟,半晌,从兜里掏出手机,垂眸滑开屏幕。
关于她的心事已经明了,那关于他自己的呢?
他现在终于没了理由纠结,但还是可以有借口拖延。可也是这个晚上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并没有期待再继续躲避。以及,或许一直以来他真正期待的都并不是一个可以放下的理由,而是一个能够让他往前的理由。
听筒里跟着他的心绪一同寂静了片刻,回铃音响起。
——“喂?”
电话那头环境嘈杂,人的声音也罕见低落。
周觐川顿了两秒,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先放到了一边:“你怎么了?”
“没怎么。”对方像是不愿多言,低声问他,“你什么事?”
他轻轻攥着口袋里的东西,心底忽然些微忐忑:“你落下个东西,在我家。”
“什么东西?”
“一条项链,银色的,看着像是寺庙里求的。”
对面默了瞬,声音冷淡:“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她这样的反应周觐川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继续。他不安沉默数秒,对方却仿佛知晓他的心思似的,先给出了选择:“如果没有,那项链就扔了吧。”
他暗暗抿唇,无法,只能沉声开口:“有。”
她安静片晌,淡淡问:“上次的事还没解决?”
可惜夜色中周队长脸上难得一见的窘意她看不见:“嗯。”
大概她是真的心情不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调侃他几句,也显然不想在深更半夜跟他多谈:“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回衍城。”
阳台上的人停顿数秒,举着手机的手臂线条才终于放松下来。
“你航班是多少?”
隔天。
从吃了午饭到临出门前,周队长一整个下午都在思考,待会儿路上要不要买一把花。
他其实是觉得这种行为有点尴尬,但联想到上次在栩州他去医院找她那次,他空着手过去也确实欠妥当,更何况这一次,他们两个之间的情况已经跟上一次截然不同。
墙上的时钟渐渐指向五点钟。
他收起视线,深吸了最后一口烟,拎着外套站起来,下定决心,就买低调的一小把,放在车里,她要是不喜欢,他就说是路边便宜买的打算放家里。
对,就这么办。
周队长捋顺了思路,自信走进停车场,车门刚开到一半,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陶染。
他略微停顿,一只手把着车门,接了起来。
“你现在有时间吗,见个面吧。”
-
机场。
时栎的航班晚点了。昨天下午起飞时就因为雷暴天气一延再延,傍晚飞机临时紧急降落在一个她听都没听过的岛上,贵宾室简陋得连咖啡都只有速溶的,而且还是限量供应。
落地窗外风雨交加,参天高的树擦着二层的玻璃发出令人烦心的声响。她已经困在这里超过四个小时,接着要等多久还不知道,这几天又贪凉吃了太多冷的东西,身体本来就不舒服,心里更加雪上加霜烦躁到了极点——周队长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电话的。
那一瞬间看到他的名字是什么心情时栎已经记不得了,她的注意力全都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上。她压着心里的暴躁,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正常的,但没想到刚接起来说了一个字,电话那头就立刻察觉出来,敏锐得她尚处在心烦中都忍不住分神讶异。
挂了电话后她没由来地稍感平静。后半夜略微好过了些,地勤给拿了毯子,她又饿又倦,体力逐渐不支,带上眼罩蜷在毯子里昏昏沉沉睡着了。
梦里她的航班早就顺利回了衍城。她下了飞机,一路上春暖花开,他站在路的尽头等她,怀里抱着一大束玫瑰。
她拉着箱子走近,心情大好,调侃他:「你知道玫瑰花是什么意思吗?」
他神色慎重地点头,把花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