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用事,完全不是封家人的做派。
后来的故事都是听说。听说他们两个人去了另外的城市,结婚了,又生子了,又过几年,两个人同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只有那孩子捡回一条命。
那时候他有一瞬于心不忍,去请求封老爷子的意见,孩子毕竟是封家的,是否要接回来?
封老爷子当时病情已入膏肓,人在静待死亡来临之际,丧子之痛都分外麻木。
这一耽误,再回来就是十几年以后了。
那是个雨天,傍晚,青春期的少年个头已经很高,司机为他撑起把黑色的伞,他安静站在雨里,身上的白色衬衫洗得边角发硬,单薄的肩上背着一把小提琴,气质干净温润,礼貌而拘谨地叫了一声:「叔叔」。
毕竟不是亲生的父子,隔着一层的血缘便是隔了万里千里。他沉默拍拍少年的肩,只觉得那把琴特别刺眼。
父亲曾在盛怒之下摔断过哥哥的一把小提琴,他见过,自然就不会再跟下一辈重蹈覆辙。
流落在外十几年的家族接班人要学习的有很多,一张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他先过目,又加上一门小提琴的课程,请音乐学院的教授来家里亲自教导。
他所有的苦心安排少年全部无异议地接受,这让他稍感欣慰,但仍旧不够放心。亲生父子尚且可以断绝关系多年不来往,何况都不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
他有意培养严昭承担起部分事宜。一来这孩子更年长几岁,也跟在他身边更久,衷心毋需疑问。二则未来的事情充满变数,纵使是亲侄子,纵使是封家现在唯一可选择的继承人,他也不得不防。
一切的根源可能就是从这时埋下的。
开始时他们都还是孩子,羽翼单薄,便相安无事。随着封氏的事业扩张,他也年岁渐高,权力逐渐下放到他们各自手里后,端倪渐现。
前几年有他坐镇,两个人还只是暗中较劲。这两年他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有意退居幕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他明里暗里提点过严昭几次,对方对他态度虽恭顺,行事却张扬依旧。另一个表面上向来波澜不惊谦和有礼,心思也隐藏得深,连他也不敢说能完全猜出,但却隐隐有预感,这场较量,恐怕胜负已定。
那场车祸是分水岭。
严昭是奉了他的默许去做事的。彼时跟时家的联姻在即,时家那女儿他见过,性格模样都很好,原本封岭也表现配合,跟女明星的事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即将确定婚期之时,封岭突然罕见地违逆他的意思,称跟时家的合作还需要再考量,对方不够可信。
他坐在沙发上,眼前陡然浮现出许多年前他哥哥拒绝联姻时的场面,时隔这么多年,竟然还是换了套牵强的说辞又上演了。
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吵起来,连争执一句都没有。他们风平浪静地结束谈话,几天之后,奚顾车祸,时栎死亡。
他那天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封岭发火,怒不可遏地狠扇了他几巴掌,罚他跪着,对方除了开始时的一句否认,始终没有再辩解。
他自己也气得差点犯病,最难以想通的是,尽心培养他这么多年,是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同时他又陷进另一层矛盾里。虽然眼前的人是为了个女人感情用事不假,可那副表面不动声色其实默默动作的作风,竟然终于像了封家人、像了他一回。
两个小时之后,管家来书房告诉封岭可以起来了。
他站起来,扶着桌子缓了许久,在管家为难的拒绝下再次坚持去楼上见了封老。
他独自站在门外等到清晨,才等到卧室里的人醒过来。
他进去,再次在轮椅旁半跪下来,恳请对方将封氏的家业放心交给他,他作为封家唯一的血脉责无旁贷也定会将竭尽全力发扬光大。以及今日之事绝非他所为,他会查出一个结果,为自己证明。
封老没有当场表态。但那次之后不久,他逐一叫了封氏的几个高层来家里吃饭,暗示明显。
局势已经清晰,但还并未明朗。封老把严昭叫过来,希望他能尽心辅佐,却疏忽了他愿不愿意都还是其次,首先是封岭能不能容他。
封岭也确实做到了证明了自己。
他证明了时栎之死非他所为,也同时证明了对他心怀僭越之人,当机立断,斩尽杀绝。
事已至此,封老虽然并不完全认可他的做法但也没有再过多表态。他看着眼前这张跟自己年轻时隐约有几分相似的面孔,终于放心确认,他适合这个位置。
“越界这种事,不是来防的。”老人家终于拿起来筷子,最终的话里别有深意,“是你永远也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他朝眼前这位年轻的封家人摆了下手:“吃饭吧。”
-
从社区诊所里出来,外面洋洋飘起雪花。
时间不早了,时栎原本下厨的计划搁浅,两人就近找了家港式餐馆。等了半天服务员先端来虾饺和蒸排骨。时栎拿筷子戳起来一个,没防备,烫得她皱了下眉。
“嘶——”
周觐川看她一眼,像是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在这时响了。
他看是陈女士,懒得走出去,没避讳直接接起来。
“喂?”
电话那头声音平静:“干什么呢?”
“吃饭。”
“在外面?”
“嗯。”
“你自己?”
他略微停顿,下意识往桌子对面瞟了一眼:“嗯。”
对方片刻没说话,而后幽幽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周觐川不假思索:“没有。”
“真没有?”
陈女士很少这样跟他拐弯抹角,但每次她这样的时候都准不是好事。他皱了下眉,语气戒备起来 :“您要有话就直说。”
桌子另一侧的人听言抬眸看看他。她刚咬了一口菠萝包,唇角沾上一点奶油,自己浑然不知,像只刚偷吃完的狐狸,十足憨态可掬。
周觐川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恍惚见听见听筒那边似是冷哼了声,随后不冷不热地开了腔:
“你爷爷临走之前想看一眼你的女朋友。”
第64章 陆拾肆
这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周觐川举着手机愣了数秒, 才先拎出来一个最重要的:“爷爷怎么了?”
时栎见他神色紧张,嘴里嚼着东西的动作下意识也停了停。
电话那头的口气云淡风轻的:“没怎么啊。”
“那什么叫「临走之前」?”
“噢,他月末要去纽约你姑姑家过年。”
“…………”周觐川一脸黑线, “妈,你——”
陈女士打断他:“下周回去吃饭, 把你女朋友带着。”
周觐川不耐烦:“我哪来的——”
“行了, 别装了, 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我问过你们物业了,你们俩同居有快两个月了吧?”
周觐川顿时呼吸一滞,眼前天旋地转。
“你这儿子可真行。”陈女士啧啧感叹, “你妈一个人在家里急的烧香拜佛, 你还能沉住气瞒天过海这么久。要不是我自己看见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领证那天?婚礼那天?还是孩子满月那天?”
他极力稳住神,黑着脸站起来往门外走,走远了才试图解释:“不是, 妈,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关——”
“你别跟我说你们两个其实是工作关系, 还是她是为了帮你破案才住进来的?”
“她——”
“要是这样妈妈就更为你高兴了, 我一定得见见这个能跟你在事业上比翼双飞齐头并进的女孩子。”
“…………”
周队长走到门外,站在雪地里深深吸了口冷空气, 镇静下来。
他破罐子破摔使出最后一招:“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不带。”
电话那头嫣然一笑, 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周觐川听在耳朵里,有种强烈的不详预感。
陈女士:“你爱带不带, 反正消息我已经放出去了。”
周觐川:“???”
“你爷爷已经激动得把当年跟你奶奶的定情信物都拿去翻新了, 你平时气我也就算了你爷爷对你那么好你非要当不孝子那我也没办法,我是可以当做没养过你这个儿子但你爷爷年纪大了人很感性容易老泪纵横,他这岁数哭一次也挺伤身体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语毕她直接挂了电话。周觐川急火攻心, 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从兜里掏了支烟,转过身来要点燃,看见窗里的人撂下了筷子还在等他,打火的动作停了停,又把烟塞回了烟盒里。
他推门进来,拍了拍肩上的雪。桌子对面的人仰脸看着他动作,观察他的神色半晌,问:“你爷爷怎么了?”
周觐川心里烦着,口气听起来有点冲:“没怎么。”
时栎猜测老人家大概是病了,便没有再多问。两人各自安静吃着东西,桌上气氛沉闷。周觐川食之无味地吃了半碗面,越吃胃口越差,最终握着筷子缓慢停了下来。
他抬眼看着面前的人,脑袋里闪过一瞬念想,又旋即被他自己否决掉了。但只片刻之后,这个否认的念头又被推翻,原本的想法重新又立了起来。然后,再次推翻,再次重立——
时栎把他那副反复纠结欲言又止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啃着排骨,权当没看见。
这一餐在沉默中被拉得格外悠长。最终,在时栎筷子伸向盘里最后一块排骨时,周队长终于下定决心,谨慎地沉声开了口: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时栎举着筷子的手短暂一顿,这才算是明白过来他这半天为什么百转愁肠。
原来是有求于她啊,啧。她先把肉夹回自己碗里,镇定答复:“不能。”
“?”对方的表情毫无防备地僵在脸上。
她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并无情无义:“咱们俩明天早上就分道扬镳了,还帮什么忙。我帮了你你以后怎么还我?”
周觐川听了这话不悦拧眉:“之前我帮你你也没还过我啊?”
时栎奇怪:“之前你赶我走的时候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帮不上我吗?”
“…………”
得了,当他没说。
帐是时栎结的。出来后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周觐川独自在后面抽着闷烟,时栎手揣在兜里慢悠悠地走着,快到小区时,忽然转回身对着他:“我想吃冷饮。”
周觐川举着烟的手一顿,同时惊诧于她的胃口和食性:“这么冷的天?”
“夏天你还不吃火锅烧烤小龙虾嘛。”时栎觉得他大惊小怪。
沿着小区再往前是段上坡。已经九点多钟,两个人一路往上,路过的几个商店竟然都打烊了,又走过了半条街才找到一间还开着的小店,十几平米大小,照明昏暗,走道狭窄得只能容纳一人,老板正趴在收银的玻璃柜子上视频,手机那头断断续续有小孩子的声音传出来。
时栎从冰柜里挑了一个盒装的冰淇淋,付款时随口问:“你们这条街怎么都关门这么早?”
老板一口外地口音,笑容憨厚:“快过年了嘛,他们上面有的都已经回老家了,我们明天也不开门了。”
时栎从店门前走下来,嘴里叼着把透明的塑料勺子,低头撕了半天盒子都纹丝不动。最终她放弃,手自然地往台阶下的人眼前一伸,像个理直气壮的废物:“打不开。”
周觐川看她一眼,抬手在她捏着的盒子上稍微用力,掀开了盖子。
时栎终于挖出来一勺,满足地塞进嘴里,接着很有分享精神地问他:“你要不要?”
周觐川本来也不爱吃凉的,又瞟了眼她手里唯一的勺子,心说,要不起。
他无声的嫌弃时栎都看在眼里,懒得跟他计较。回去时是下坡路,比上来时顺了很多,时栎一边捧着冰淇淋挖,一边不走心地跟他聊:“你本地人吧?”
“嗯。”
“那你过年回家方便。”
“你也不远。”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身侧的人低声道:“栩州也不远啊,开车两个小时。”
“喔……对。”时栎停顿片刻,差点都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个货真价实的栩州人。
她的略微迟疑让周觐川联想起来她之前说的她家里的事。他静默片晌,问她:“你今年不回去?”
时栎笑了下:“不回吧。”
“你要去工作?”
“没有。”
“那你一个人在酒店?”他又问。
“是啊。”
许是那个画面想象起来太过凄惨,对方没有再问下去。但时栎倒是真心觉得没有什么,她一个人惯了,对各种节日本来就无感,而且在酒店过年也不是没有过。之前有一年那一整个冬天她都在北欧晃,连着几个月,从感恩节到情人节,她都是睡在酒店,哪有那么多讲究。
周觐川自然是理解不了她这种心态。周、陈两家在衍城虽然称不上豪门,但也算得上是望族,家里经商的、从政的、行医的、为师的……逢年过节都要聚会,搞得他从小就害怕过年。前几年有一次他因为工作太忙没能赶回去被各路亲戚一直念到至今,这要是他大过年的敢一个人去酒店蹲着,那他就成了历史的罪人家族的耻辱,还要被写进族谱里供子孙后代唾弃批判。
不过想想一个人躺在酒店看春晚的画面——
周队长突然觉得,相比凄惨,好像也挺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