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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段路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到上楼,开门,时栎哈欠连天地进了浴室。周觐川在沙发上坐了半天,也不见水声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心不在焉揉着砂糖的毛,其实已经有点累,但是又不想去休息。他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到底是在拖延什么,还是想等待什么。
前几天那通电话里她说她会搬走,他还隐隐担心到他出院那天她真就把钥匙扔桌上悄无声息走了。当时他把自己那瞬郁闷的心情归结为聚散无常但要有道,他收留她这么久,她就这么走了的话也太没礼貌了。
今天他回来,她倒是没有不声不响地离开,甚至当面道了别还要亲自下厨做收尾,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却比上一次更觉得闷。
他总感觉他们之间还差了点什么没有完成。
他还不知道她对他的真实态度。他想知道,但即使是听她亲口说出来,他好像也未必会全部相信。
他也还不确定自己对于她的感觉。有吸引,也有怀疑,客观来说应该是怀疑更多,可是最近,他的情绪似乎越来越被主观支控——这是他曾经担心过的走向。
如果她就这样走了的话,他们应该是不会再见面了。
可是如果不想让她就这样走了的话,他又能怎么样?
浴室里的人终于出来了。
她身上穿着那件刚来时他买回来的睡衣,一边擦着吹得半干的发尾一边往阳台走,路过他时问了句:“还没睡?”
周觐川应了一声,眼里的倦色却显然不太有说服力:“白天睡多了。”
阳台上的人笑了笑,挂上浴巾,又换了条干毛巾擦头发。
“你今天是没少睡。不过还是去休息吧,伤员就不要时差颠倒了。”
周觐川无声看着她低头动作,半晌,她站直,走回来,看他还不动,便问:“你有话要说?”
他静默了瞬,否认:“没有。”
时栎是真的困意袭来,眼皮都沉了:“那你继续思考人生吧,我先去睡了。”
沙发上的人终于也站起来,点点头,脸色平静:“晚安。”
两个人在客厅分开。客厅与走道的灯逐一熄停,只留角落里一盏极暗的壁灯,砂糖窝在下面,逐渐阖上眼睛。
夜色正浓。
城市另一端的别墅里,灯火通明。
简约风格的现代别墅,装修以黑灰色调为主,奢华而凌厉,原本是高级却略显窒闷的配色,但室内照明充足,将那种沉闷的压抑感瞬间消解。
两个男人站在吧台前。其中一个穿着西装,脸上戴副金框眼镜,单看外表很像是港剧里动辄操盘几十个亿项目的金融精英。
此刻他晃着酒杯,唇边似笑非笑,语气悠然放松:“事情都结了。”
相比之下吧台对面的男人气质更加沉稳,也更加莫测。他身上穿一件简单但质感极佳的黑色衬衫,袖口向上挽过两折,胸前的扣子开了几颗,隐约露出来一条项链,黑色的线绳,下面是个银质的符筒,上面的花纹因为年月已久已经有些轻微的模糊。
“辛苦了。”他从架子上拿下来半瓶红酒,语气里听不出波澜。
“你晚上去见老爷子了?”赵律师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接着道,“不过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他应该也没什么说的了。”
“他是没什么话可说的了。”封岭面无表情给自己面前酒杯斟了半杯,“但不代表他也没什么想法了。”
赵律师笑着摇头:“毕竟这次你杀敌一千,自损没有八百,也总有三两百。”
封岭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端着酒杯,淡淡道:“严昭早就该死了。”
桌子另一侧的人慢悠悠喝着酒,另有深意地缓缓笑道:“他是该死,但原本也用不着费这样大的周章,把警察都搞了进来。”
“封氏的产业太脏了,顺带洗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封岭举起酒杯,口气云淡风轻,“主动送上门去,也省得他们没事儿总想往这边盯。”
两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透的声响。
“那接下来呢?”
封岭把杯子放回桌上,声音略微沉了一点下来:“黄蟾这个人,太没规矩。他的生意我不是很想做。”
“这次估计他也会消停一段时间。”赵律师脸上的神色稍微敛起来一些,“不过我们要跟他完全切开的话,恐怕不太容易。以及——”
他顿了片刻,还是把心中一直的忧虑说了出来,“可能他现在已经起疑。”
“那他最好是装作不知情。”
封岭在一旁慢条斯理点了支烟,脸上不动声色,唯有眼里一片不见底的深冷。
“否则他的下场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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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
周觐川原本起床时间就规律,心里有事更睡不着,早晨很早就醒了,次卧的人竟然也破天荒地起来了,穿戴齐整地蹲在地板上跟狗道别,行李箱跟拎包都已经放到门厅去了。
“……我最舍不得你了……以后要乖乖的哦……”
他站在她身后,视线从门口的箱子上收回来,冷淡质疑:“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嗯——”时栎捧起来砂糖的头认真看了看,一本正经现场赐名,“你叫周甜甜吧。”
狗子在她手里晃着尾巴咧嘴傻乐,旁边站着的人神色就没那么轻松了。
默了默,他又问:“你自己可以?叫人帮你了吗?”
“叫了。”地上的人答,“叫了个收废品的。”
“?”
“我就拿几件衣服走,剩下的你给收废品的就行了。”
“…………你回家还是去酒店?”
时栎揉着砂糖的下巴,停了瞬:“酒店。”
周觐川看了她片刻,淡声道:“案子现在都结束了,你可以放心回家了。”
地板上的人笑了下,意味深长:“真结束了吗,谁知道呢。”
未等他回应,她转过头来,看向他:“你昨天说想让我帮你什么?”
周觐川顿了下:“没什么。”
“别这么孩子气,周队长。”时栎大度地摆摆手,“我都没有记恨你经常甩脸色给我看嫌弃我做的饭难吃鄙夷我的散打技术在野外吓唬我车上偷吻未遂恼羞成怒把我逐出家门在病床上跟别的女人聊得热火朝天也抽不出空回我一个电话——”
周队长忍了又忍:“…………没记恨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在回忆。多美好的回忆啊。”她狭长的眼睛弯起来,又正色起来催促,“帮你什么忙,赶紧说,趁我反悔之前。”
他还是拒绝:“不用了。我能解决。”
时栎耸耸肩,无所谓的语气:“那行吧。你想通了可以再联系我,不过到时候我就不一定有时间了。”
“你保重,我走了。”
周觐川看着面前的人站起身,她反手指指:“钥匙在房间桌上。”
他点头,再无话说:“嗯。”
她穿好外套蹬上鞋,拎起箱子出门,站在走廊里回过身。
浅驼色的围巾柔软厚实,在脖子上缠了两圈后,将她原本就小的脸更显得只有巴掌大一张。
她望着他,漆黑眼睛里含着光亮的笑意。
“再见,周队长。”
他垂眸,低声回她:“注意安全。”
到进了电梯,时栎的脸色默然沉静。
司机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她上车,望着窗外许久未语,直到前排的人出声询问:“女士,您要去哪里?”
时栎回过神。
窗外熟悉的建筑物正缓缓倒退,她安静看着,半晌,答:“机场。”
第65章 陆拾伍
周觐川在家里宅了一周, 第一次出门是去栩州。
上一场雪后天气一直晴好,阳光明亮得好像连人的心情都不复沉重。他下了车,登记过后进了陵园。
这座陵园靠近市区, 十分年久,往上的石阶已经出现的严重的裂纹, 走道两旁的松柏也都郁郁苍苍, 格外茂盛。
他曾经来过几次, 凭着记忆一路向上,最终停在了角落里的一方青灰色墓碑前。那上面没有照片,也没有名字, 孤零零地矗立着。前面有花, 好像他每次来的时候都有花。
他俯身把手里的花跟酒放下,沉默望着眼前的墓碑许久,终于低哑着声音开口:“临哥——”
良久再无声。
他本来就是个寡言的人, 从前宋临还在的时候,每次见面时也是他的话最少。宋临失去消息那一年, 他经常梦到他们以前一起喝酒的场景, 梦里他酒醉呓语一般反常地拉着对方不停说话,醒来后却对自己说了什么全无印象, 只有眼前那张安静听他讲话的微笑脸庞历历在目。
江行说这是他潜意识里在后悔,人还在的时候不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人不在了才开始追悔莫及——末了还加上一句,为了不要在多年后再次悔恨, 你现在有什么话趁着我还在赶紧全都说出来。
他苦笑, 喝了半杯酒,依旧无言。
他跟江行一起来看过宋临几次,每次都是江行说话, 他在一旁沉默。到他自己来的时候,他也是最多说上三两句,然后无声待上一个钟头。
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话,只是他始终执拗觉得这是活人自私的寄托,人都已经不在世了,何必还非要给他讲俗世的烦恼难以清净。另外是他还有一个一直掩在心底的微弱执念,万一,他想,万一对方还活着呢。
周觐川回过神来,拧开那瓶酒,缓慢倒在墓碑前,心头千言万语,最终出口的却只有低声一句:“辛苦了。”
你做卧底那么久,辛苦了。
我终于知道你后来经受了什么,辛苦了。
这么久还没有让你等到结果,辛苦了。
他弯身把酒瓶放在一旁的地上,玻璃跟岩石碰撞发出冷冰冰的刺耳一声。他再次对着墓碑静默,直至最后离开前,他沉声承诺:“我会找出黄蟾。”
后一句是他永远也说不出口,只敢默默念给自己听的。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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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周觐川去了江行家。
原本他每次来栩州照例是应该去老地方聚的,但这次他伤还没痊愈,江行义正言辞拒绝了他的请求,亲自下厨烧了几道清淡的出来,志得意满地端上桌,不想对面的人低头打量半天,第一句话是:“有酒吗?”
江行下意识往他左肩上瞟一眼,怀疑:“行吗?”
他点头:“少喝一点,没事。”
江行从冰箱里拿出来几罐啤酒,拉开一罐推到对面:“你上午去看他了?”
“嗯。”
两个人各自喝了口酒,同时沉默片刻,周觐川又开口:“他那条项链找到了,在严昭家里,现在成证物了。我本来还想拿给林莞。”
江行耸了下肩,故作轻松的语气:“拿给她干嘛啊,睹物思人啊?让她往前看不好吗。”
周觐川无言,缓慢点了点头。
“徐祥那帮人被停职调查了。”江行拿起来筷子,换了个轻快些的话题,不冷不热地讥嘲道,“这次领导们特别重视,在栩州顺利侦破还评了两个嘉奖的命案被你们衍城刑侦的给追着掘出来推了,局长的脸面第一个挂不住了,听说当众摔了个杯子,发狠下令要严查。结果徐祥停职的消息刚一出来,还没等查呢,他跟封氏勾结强行占地暴力拆迁那些事就全被捅出来了,群众举报信直接送到市长办公桌上,这次他估计是凉了。”
“他这种人。”周觐川心不在焉喝着手里的酒,“迟早的。”
“那你这种人呢?”江行意味深长道,“兢兢业业,因公负伤,最后竟然也跟他一样落了个停职检查?”
“行了,你就别再提醒我这事儿了。”周觐川无奈一笑,自嘲道,“我就当是休假了,多少年没休过这么长这么安心的假了。”
江行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呦,周队长,这可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真想通了还是强颜欢笑啊?我还以为今天得好好安抚安抚你呢。”
周觐川给自己盛了碗汤,语气平淡:“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啊。我就平平无奇一刑警,接受组织安排,服从上级命令。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我,哪里都不需要,那我就回家躺着。”
“行,你要真这么想得开也行。”江行连连点头,拿筷子指指他,“正好趁着休假赶紧把你平时没时间做的人生大事都安排了。”
周觐川听言笑了下,没说话。
对方又问:“真打算孤独终老啊?”
“不想耽误别人。”他淡淡道,又抬眼,“别光说我,你呢?你怎么不找?”
“我是没遇见合适的。”江行喝了口酒。
“什么样的叫合适?”
“那就因人而异。能让我认真起来的就是我合适的。你嘛——”他倚在椅子上打量着,“能让你放松下来的就是跟你合适的。”
周觐川无声看着面前的人,眼前却蓦然浮现出了另一张脸。
笑起来慵懒又散漫,不笑时有些冷漠和凌厉,认真起来冷静清晰,喝醉的时候,娇憨又傻气。
“说实话,你当年跟陶染分开,不光是她妈太强势,也有你自己的原因吧?”
面前的人又开口,将他拉回现实。
“如果你不想,你们当时怎么也不会分开。”
周觐川回过神,拿起啤酒喝了一口,默着脸色没有应声。
“你还是一直没过去你自己心理那一关。”江行拧着眉叹道,“人生这么短,别给自己那么多条条框框啊,怕身份拖累,怕耽误对方,怕没有结果……累不累啊你。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就是一辈子平安健康的还能活多久?再不随心一点,那你真得等到退休这身衣服才能压不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