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鸭蛋和腌笋佐粥最是适宜,她用了两碗才作罢,又给大黄盛了些去。
把碗筷洗了,她早早就洗漱睡下了,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忍不住嗅了嗅被褥,仿佛还有那个男人残留下来的气息。
明天得把被套洗了。
第二天苏暮起了个早,把被套拆下来清洗,折腾了许久才将它晾晒好。她捶了捶腰,躺到摇椅上休息了阵儿。
狸花猫从墙头跳了下来,亲昵地落到她的怀里。她温柔地抚摸它,任由春风吹拂额前细碎的发丝,静静地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她忽然喊道:“顾……”
话到嘴边,才发现身边根本就没人。
苏暮愣了愣,瞧这记性,那人已经走了。
她觉得无趣,便又坐到窗前做绒花,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晚些时候刘琴过来,没瞧见院里有人,好奇问她,苏暮敷衍道:“他忙着营生,已经走了。”
刘琴自然不大信,却也没有多问。
苏暮央求她帮忙梳理蚕丝,刘琴应承下来。
此后院子里多了一个人,她总算没那么得空胡思乱想了。
不过偶尔还是会走神儿,打尖时不知在想什么,把整个绒条都薅秃了,若不是刘琴提醒她,只怕得剪到手。
望着手里跟狗啃似的绒条,苏暮忍不住笑了起来。
刘琴好奇问:“陈娘子在想什么呢,方才见你直勾勾的。”
苏暮应道:“没想什么。”
见她不愿多提,刘琴也不好多问。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时,苏暮神经质地摸了摸身边,空空如也。
算起来那人已经走了好些日了,她亲自替他收拾的东西,送他走的。
苏暮的心情有些微妙,想起他曾说过的那些话,听到耳朵里当真惑人心弦,说不心动肯定是假的。
那样的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会不动心呢?
她闭上眼,耳边仿佛还残留着他的轻言细语。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情感上又有些想他,她想把它压制住,却又压制不住。
“顾文嘉……”
她在黑暗里默默地喊了一声,轻声很轻,轻得仿佛是喊给自己听的。
苏暮忽然觉得有点冷,翻身蜷缩成一团,把被子裹得很紧。
次日见屋里的米面用得差不多了,她前去集市采买。
和往常那样,苏暮挎着篮子去常去的铺子买所需之物,把东西购齐回来时,路过那条巷子,她忽地顿住身形往里看了看。
周边人声鼎沸,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直到许久后,苏暮才默默离开了,神情里透着几分阴霾。
回到家后,她进院子把大门栓上,看到屋檐下的摇椅,仿佛看到那人没长骨头的样子。她摇了摇头,强压下那种奇怪的思绪,告诉自己,他已经走了。
当天下午刘琴被王氏接到隔壁县待一阵儿,这些日便没再过来了。
先前有那个小姑娘同她说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之处,现在独自一人,有时候她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因为无人倾听。
这种日子她原本是习惯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生出几分茫然。
这就是她当初拼了命逃出来想要过的生活吗?
成日里谨小慎微,不敢穿得太花俏,生怕被人给惦记上了,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成日里大门紧闭,不敢敞开心扉跟街坊邻里走得太近,因为孤身一人没法彻底去信任。
才来这里时她满心欢喜,幻想着做绒花买宅子过好日子,她也确实在执行。
可是现在,她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她相信自己有本事在这里扎根,可是要以什么心态去扎根呢?
谨慎防备?
还是被当地人同化?
不知道为什么,苏暮忽然有些受不了现在的自己。
她发现她好像把自己弄丢了,曾经那么狡灵的一个人,此刻完全没了生气,整日死气沉沉,表面上安宁,实则如一潭死水。
默默地望着周遭的一切,她忽然生出几分恨。
她恨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来扰乱她的生活,她明明可以过得很好,而今她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有些想他,怀念那段窝心又温暖的日子。
不管她承不承认,当时她确实很快乐。
独自坐在房间里,苏暮握着顾清玄的方帕,轻轻嗅了嗅。
外头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她却浑然不知。
有时候脑子太过清醒了未必是件好事,就好比现在,她一边矛盾自己对顾清玄的怀念,一边又矛盾目前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她所追求的。
两种复杂的情绪在脑海里天人交战,拉扯着她敏感的神经,备受煎熬。
倘若他不曾来过,她或许会继续接受这种恬淡安宁,因为没有选择。
可是他来过了,并且撼动了她一直以来的坚持。
接连几日都春雨绵绵。
苏暮讨厌这种阴雨绵绵,讨厌天空灰暗,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好像又全变了。
她木然地望着外头湿漉漉的坝子,感觉自己像一朵发霉的蘑菇。
脑中思绪纷乱,她想,已经离开了这么多日,他或许已经到雍州了吧。
懒洋洋地单手托腮望着细雨绵绵的天空发呆,这一坐,便是整个下午。
待到夜幕降临,苏暮都没有动静,只枯坐在那里。
犹如坟墓般死寂的院子里没有一丝人气,阴森森的。
她麻木地走到堂屋,想做些什么,却又迟钝地想不起来了。正要去庖厨时,忽听一道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苏暮还以为是隔壁刘老太在敲,意兴阑珊地前去开门。
“吱呀”一声,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艳红油纸伞。
那时顾清玄一袭牙色衣袍,撑着油纸伞站在春雨绵绵的夜幕里,猝不及防闯入进她的生命,惊艳了她的一生。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身量高大挺拔,清俊脸庞一如既往,看她的眼神温柔,坚定,且充满力量。
苏暮嘴唇嚅动,脸上写满了惊讶。
可是很快她就醒过神儿,强压下内心的翻涌,好似做梦一般转身离去,试图再用理智克制自己难以压制的情感。
顾清玄走进院子,轻轻喊了一声,“阿若。”
苏暮猛地顿住身形,背对着他。
顾清玄默默地把门掩上,望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我落下了一个人,余生不能没有她。”
这话犹如一道霹雳响雷震到她的心坎上,令她彻底破防,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翻涌与思念,红了眼眶。
那一刻,她用理智浇筑起来的城墙悄然轰塌,溃不成军。
理智与情感的天平不受控制倾斜。
那个男人,她很喜欢他,很想要他,很想很想。
她终是遵循内心的渴求奔向他,扑入进他的怀抱。
手里的油纸伞滑落在地。
顾清玄用一生的力量去拥抱她,拥抱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夜幕下的春雨愈发大了,他们却浑然不知,只紧紧抱着对方,仿佛想把对方融入进骨子里,成为身体里的一部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暮才红着眼仰头,声音沙哑道:“你快掐醒我。”
顾清玄低头吻了下去。
他们在这场春雨里拥吻,缱绻而热烈,真挚而绵长。
只想把对方刻入进自己漫长的余生里,直到尽头。
第六十章
这一吻温柔炙热, 融化了内心深处最坚硬的盔甲。
苏暮彻底沦陷了。
去他妈的理智!
那一刻她只想放纵自己,与这个跨越了上千年的男人飞蛾扑火。
尽管他们之间横跨着历史的鸿沟, 阶级的背景, 思想上的差异,观念的分歧,有许许多多不可能。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在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要, 只想要他。
所有的思念与翻涌都化为了脉脉温情。
连绵春雨中,肌肤相亲的欢愉在昏暗的室内蔓延。
在那些热烈交织的欢喜里,苏暮彻底放纵自己, 不再成为克制的奴隶。
雨雾愈发大了,寂静如坟墓的院子里多了几分无声的缠绵悱恻。
十指相扣,寸寸相思, 是叙说不尽的亲昵缱绻。
那时他的胸膛温暖, 怀抱温柔,似要将她溺毙在这彻骨的柔情里。
不论男女,没有人能抵挡得了温柔的力量。它能融化人心,软化盔甲, 露出最脆弱的柔软。
一场酣畅淋漓后, 顾清玄把她揽入臂弯,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满心欢喜。
苏暮蜷缩在他的怀里。
那人又回来了, 填满了她内心的空虚与失落。
她终究败了,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沦在他的温柔里,曾经那么坚持的笃定在这些日溃败得一塌糊涂。
她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怀疑她所求的, 是不是就是自己需要的。
往日那么坚定自己的选择, 而今天却产生了动摇。
那种摇摆不定令她深恶痛疾, 甚至崩溃,无法自持。
眼泪不知何时滚落,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彷徨,在他怀里无声哭了一场。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顾清玄轻声唤道:“阿若?”
苏暮没有理他,她憋得太久了,需要好好发泄。
顾清玄忙披衣下床撑灯,端来油灯,发现她泪眼模糊,他失措道:“你怎么了?”
苏暮哭得稀里糊涂,像一只迷路的小奶猫,嘴里一个劲儿道:“顾文嘉我完了,我完了……”
他忙把油灯放到桌上,坐到床沿把她拥入怀,轻抚她的背脊安慰道:“阿若莫怕,有我在,莫怕。”
苏暮摇头,泣不成声,“我完了,我完了。”
她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衫,喉头哽咽,狼狈又怯弱,“我好害怕,我不敢走出这个院子,我就是个窝囊废,我没有勇气走出去……”
这话字字如针,深深地扎到顾清玄的心上,揪心的疼。
他忽然想起在常州时的某天夜里,那天晚上她趴在美人靠前观繁星,安静的样子冷冷清清,带着与世隔绝的寂寥森然。
那时他就觉得怪异,总觉得格格不入。
他轻轻抚摸她的头,极尽耐心道:“阿若,小时候我祖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让我铭记至今,他说人生苦短,日后长大了,遵循本心就好。
“当时我不明白本心是什么,后来才知道,本心是能讨自己开心的东西。”
“在得知你嫁进周家的时候,我试图压制本心,可是后来我失败了。
“我的本心就是要把你寻回来,哪怕你是他人妇,我仍旧要把你寻回来。
“现在我不知道你的本心是什么,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我只想你能释放本心,让自己开怀,不要一直压制它,那只会让你焦虑恐慌。
“你要做的,就是去坦然接受,面对。
“莫要对它害怕,你身边有我,往后余生,有我。”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苏暮缓缓抬头看他,张了张嘴,“遵循本心就好吗?”
顾清玄擦净她脸上的泪痕,点头道:“遵循本心就好。”又道,“你说你不敢走出这个院子,那你想走出去吗?”
苏暮恍惚点头。
顾清玄笑了笑,“那就走出去,当初你从府里千辛万苦跑出来,怎么可以被困在这里呢?”顿了顿,“我不知道你心里头的枷锁是什么,你可以同我说,也可以不说,但我想让你明白,我对你是真心实意,想握着你的手走一辈子。”
苏暮欲言又止。
顾清玄俯身亲吻她的额角,继续道:“我会是你的夫君,你的伴侣,我想与你在一起,并肩而行,不是让你做我的附庸。
“你这般坚韧顽强的女郎,就应该像京中那些权贵女子那般,抬头挺胸,活得恣意洒脱。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谨小慎微,更不是像现在那般关门闭户。
“你应该像我祖母年轻时那般恣意驰骋,像我阿娘在击鞠场上飞扬跋扈,更或许还可以结交三五知己朋友,赏春踏青,打打叶子牌,遛遛马,唠唠哪家的传闻。
“这才是我顾文嘉想要寻找的伴侣啊,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无视周遭的目光,想干什么都行,只要不是杀人放火。
“我不需要你成日里围着我转,就后宅那三瓜两枣的话没完没了,你不嫌烦,我听着都嫌烦。
“你也不用天天伺候我,府里有仆人他们能做,不需要你去跟他们争抢。
“你就是你,就像在这个院子里那样,随心所欲,嬉笑怒骂,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那么费尽心机往上攀爬挣家业,就是想要我们活得随心自在,不用被那些琐碎磨灭热情,这才是我想要过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