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苏暮眼眶湿润。
他话语中的那些平常是她遥不可及的期望,可是又真的很诱人,她想抓住,却又不敢,“你别花言巧语诓我。”
顾清玄耐心道:“我诓你作甚?”
苏暮抹了抹泪,“你根本就没走,故意下套诓我,是不是?”
顾清玄沉默。
苏暮不高兴掐他,他俯身堵住了她的嘴。
墙壁上的影子渐渐重叠到了一起。
一场温存过后,外头的天色早就黑透。
出了一身汗,顾清玄先去清洗,而后才烧热水给她清理身子。
他不会做饭,只煮了鸡蛋。
苏暮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方才怕她受孕,他都弄到了外面。她委实有点饿了,先吃鸡蛋垫着,心里头不放心,问:“有药吗?”
顾清玄应道:“等会儿许诸送过来。”
苏暮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你根本就没走,是不是?”
顾清玄没有答话。
苏暮忍不住去揪他的耳朵,他“哎哟”一声,连忙捂住。
苏暮心中不痛快,把他捶了一顿。
莫约过了一刻钟,许诸才送来药丸和吃食。
苏暮直勾勾地瞪他,他缩了缩脖子,求生欲极强道:“别瞪我,我只是个跑腿的。”
苏暮没有吭声,只把药丸吃了。
食盒里备得有馎饦,她用了小半碗,顾清玄也用了些。
稍后许诸离去,苏暮洗漱后,才上下审视顾清玄,他像温顺听话的学生,等待夫子的责罚。
也不知隔了多久,苏暮才阴阳怪气道:“顾文嘉你能耐了啊。”
顾清玄“唔”了一声,她伸手想打他,他忙把脸捂住,“别打脸。”
苏暮揪他的耳朵,他非但不恼,反而还笑,她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顾清玄厚颜道:“打是疼,骂是爱。”
这话把她气着了,硬是下了狠手的。
他也不恼。
哪曾想她非常恶毒,居然去揪他前胸上的两点。
顾清玄连忙捂住,失措道:“下流!”
他花容失色的样子总算让她的心情舒畅了些,恨恨道:“我让你诓我!”
顾清玄跑开了,像条大狗一样被她拎起扫帚追打。
曾经空寂的屋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欢愉,他们又像以前那样打闹。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好像又全变了。
顾清玄把她抓进怀里,与她深吻。
细密又缠绵的唇舌痴缠再次把苏暮拖进爱欲深渊,她想推开他,却又想靠近他。
他是那样的真实温暖,能触摸,也能感受。
那一刻,她无比享受情人之间的亲昵,特别是久别后的重逢。
先前她笃定没有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却不这么想了,因为她不想再回到那种孤寂又煎熬的日子。
她发现她正在内耗。
从一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没有真正融入进去过,一直都是以局外人的目光去看待这个世界。
哪怕她费尽心机逃了出来,在平城过了一两年的安稳日子。
起初她以为逃出来就有希望了,以为靠双手养活自己就能得到自由重生了。
现在才意识到她太过天真。
她能在生活上得到安宁,可是精神上却空虚得要命。
身边相处的全是一堆古人,她就是个异类,她害怕自己一旦走出院子就会被这个讨厌的世道驯化。
她害怕她会在日复一日中委曲求全,成为那些成千上万的女性,磨平了棱角,收敛了爪牙,最后丧失自我被残酷现实一点点蚕食殆尽。
那是非常可怕的。
她拒绝走出去,拒绝被同化,拒绝失去自我,拒绝委曲求全。
她只想做自己,能挺直脊梁,能坚守自我,能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腔孤勇。
孤身一人在这个落后了上千年的时代里,无法融入,却又无法离开。
她隐隐意识到她好像被枷锁困住了。
窗外的雨雾不知何时停下了,灯火跳跃中,苏暮在床上晃了晃自己的手臂。
顾清玄伸手捉住。
两只手臂的影子落到帐幔上,指尖挑动,影子仿佛在跳舞。
顾清玄亲昵地亲了亲她的脸颊,再次老话重提,“跟我回去。”
苏暮没有回答,只看着帐幔上的影子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幽幽道:“我心中有惑,顾文嘉你能替我解惑吗?”
顾清玄:“???”
苏暮看着这个脉脉温情的男人,先前他问她为什么要跑,她拿大黄举例,他一下子就悟明白了,想来是个容易沟通的人。
她试着把希望寄托到这个男人身上,若有所思道:“有一位商贩,在海上不慎遭遇暴风雨,被卷落到一座孤岛上,再也无法回到他的家乡。”
顾清玄“嗯”了一声,“然后呢?”
苏暮想了想,说道:“那座岛上有土著,但是他们衣不蔽体,大字不识,没有礼教纲常,吃的是生食,住的是山洞,且特别敬天地鬼神,也无法跟商贩正常说话交流。”
顾清玄抽了抽嘴角,他的悟性很是不错,皱眉道:“你的意思是那商贩往后余生都要在岛上生存,再也没法回到家乡?”
苏暮点头,“对,再也没法回去。”
顾清玄沉默。
苏暮暗搓搓问:“若你是那商贩,又当如何?”
她原以为他会积极面对,哪曾想他琢磨了许久,才道:“我还是跳海来得痛快。”
苏暮:“……”
顾清玄一本正经道:“假如我是商贩,那岛上的土著就是大黄,我能跟大黄相处十年八年,但我没法跟它相处一辈子,你想想啊,一辈子鸡同鸭讲,那不得憋死?”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症结所在。
苏暮翻身撑着身子道:“你总得活下去呀?”又道,“商贩不可以寻死,他要在孤岛上活下去,且还要活得很好。”
顾清玄总觉得这个问题很怪异,可是哪里奇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问这个做什么?”
“甭管,回答就是了。”
苏暮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很想听他的高见。
顾清玄试图钻空子,问:“能教他们生火吃熟食吗?”
“不能,他们习惯生食。”
“能让他们把衣裳穿上吗,光着乱跑多臊啊?”
“不能,他们喜欢这样。”
“能教他们识字吗?”
“不能,他们不喜欢也没有必要。”又道,“你莫要忘了,对于那些土著来说,你才是外来者,应该是你要融入他们,而不是去改变他们的习惯,明白吗?”
顾清玄沉默良久,翻身道:“那我还是去跳海算了。”
苏暮失笑,觉得这个话题很有意思,趴到他身上,“跟你说正经的,别敷衍我。”
顾清玄:“我要跳海。”
苏暮:“我捞起来。”
顾清玄:“我再跳。”
苏暮:“我再捞。”
顾清玄脑子转得飞快,好奇问:“那你说捞我的那个人是不是当地土著?”
苏暮愣了愣,答道:“算是。”
顾清玄仿佛找到了新思路,颇有几分小幽默,“捞我的那人是不是看中了我英俊潇洒的美貌?”
苏暮打了他一下,想了想道:“算是。”顿了顿,“且还是个女人。”
顾清玄又陷入了沉思,他难得的没有吊儿郎当,而是非常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苏暮道:“你要怎么才能融入进去活得很好呢?”
隔了许久,顾清玄才答道:“那商贩见识过外头的大世面,自然忍受不了岛上的生活。”
苏暮:“说不定待时日长些,他就会渐渐习惯吃生食,不穿衣裳,跟当地人一样过他们的生活,被驯化成真正的当地人。
“也有可能,那些当地人里也曾有过那么一个商贩,他曾经见识过外面的繁华,因为到了这里,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改变自己去适应,久而久之就渐渐忘了自己是谁,变成了跟他们一样的人。”
听到这话,顾清玄看着她,两人灵魂对视,苏暮问:“你说可不可怕?”
顾清玄点头,“可怕。”
苏暮:“你若是那个商贩,又当如何自处?”
顾清玄一本正经道:“吃生食可以忍,但不穿衣裳不能忍,总不能光腚到处跑,不成体统。”
苏暮理所当然道:“可是所有人都这样啊,你若穿上衣裳,不是很奇怪吗?”
顾清玄想了想,仍旧有坚持,“也可以不穿,但要把腚遮上。”顿了顿,“这已经是妥协了,再不允我就去跳海。”
苏暮抿嘴笑,“也行。”
顾清玄理智道:“捞我的那人极其重要,能数次打捞我,可见是友善的,可以通过她做引路人试着去接触岛上的土著。
“他们不穿衣裳,我也不穿,但要遮腚。
“他们吃生食,我也可以,如果受不了,就自己想办法找火种做熟食。
“他们住山洞,我也行,但可以在山洞里备上兽皮保暖,布置得更舒适些。
“但凡我能忍受的,可以去适当改变,但是忍受不了的,就坚持本心。
“一个人的本心极其重要,因为它是‘我’这个人的根源,如果在那样的环境里丢失了本心,便会成为你方才说的很有可能那些土著里也有一个商贩。
“我自然不想沦落成那样的商贩,哪怕在岛上,也想活得痛快,只要我高兴,可以光腚在砂砾上狂奔。
“反正都已经那样了,既然没法改变,那就留一半本心和改变以往的生活习性去适应它,做个中庸的商贩也挺好。”
他挺会跟自己达成和解。
不知道为什么,苏暮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在发光。
他有在认真思考她提出的荒诞问题,并且给与了正面有效的回答。
坚守本心,改变不那么重要的习性融入进去,成为那些土著,但又不完全是土著。
换一个角度,就是释放自己,与这个坑爹的世界握手言和,保持着现代女性的独立,抬头挺胸走近它。
如果不想成为被同化的商贩,那就要学会讨好自己,适当去弯弯腰。
顾清玄的话被她一字不漏记在了心里,她细细揣摩每一个字,藏在心底深处的茫然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见她久久不语,他好奇问:“阿若又在琢磨什么呢?”
苏暮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头顶的帐幔,自言自语道:“遵循本心就可以避免成为那个被同化的商贩了吗?”
顾清玄答道:“本心应是区别你我他的东西,守住它,就能守住自己,不会迷失。”
苏暮的视线落到他的脸上,内心备受触动。
尽管他们的思想相差了上千年,可是她说的话他能听得明白,并且适当理解给与自己的答案。
他的答案,她很满意。
见她忽然笑了,顾清玄好奇问:“你笑什么?”
苏暮答道:“我想看看你这个光腚在砂砾上奔跑的商贩。”
说罢主动凑上去吻他。
顾清玄简直受宠若惊。
翌日苏暮起了个早,连绵多日的春雨总算停下了。
她挽起发走到院子里,空气清新,沁人心脾。歪着头望着白蒙蒙的天空,她的心情比昨日舒畅多了。
顾清玄不知何时走到了屋檐下,就跟阴魂不散似的,睡眼惺忪道:“阿若,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这回苏暮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扭头看着他问:“跟你回去了呢,又当如何?”
顾清玄“哦哟”一声,瞌睡顿时醒了大半,以往她都是一口回绝,今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有松口的迹象。
苏暮似笑非笑道:“我一二嫁妇,你把我带回去家里头还不得气死。”
顾清玄连忙摆手,“我还是鳏夫呢。”又道,“回去之后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保管替你处理得妥妥当当。”
苏暮没有说话。
顾清玄继续道:“我会给你备傍身的宅子商铺,给你找能给你体面的娘家依靠,至于府里,我总有法子压住阿娘和祖母她们不与你发难。”
苏暮半信半疑,“你真能压得住她们不找我麻烦?”
顾清玄不答反问:“当初寿王府要处理你时,如果你不主动凑上去,我阿娘可曾为难过你?”
苏暮想了想道:“倒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