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怎的会有这样的女人!
简直,简直跟个男人似的!
从姚芳和李金梅中间穿过去时,王玫本能紧张,感觉自己身边好像立着两根门柱一般!
跟她们一比,王玫简直像只鸡仔!
门一开,绕过屏风,王玫就看到里面罗汉圈椅里坐着的姑娘。
藕荷色丝绸长裙,裙摆绣着金桂,十分气派。
她年纪虽轻,容颜俏丽,也未刻意板着脸,可即便这么笑吟吟望过来的时候,也叫人不敢轻视。
王玫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女的?
还这样小!
真是她!
来的路上,王玫准备了不止一套说辞,但无论哪一套,攀谈对象都是刻板印象中的中年掌柜:
身材魁梧,大肚子,再来一点蓬松的胡须……
没一样沾边的!
他曾想过几套策略,最好是用才学折服对方,叫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现在?
自己当真落魄到需要靠一个黄毛丫头施舍的境地了么?
有那么一瞬间,王玫甚至对裴远山也迁怒起来。
先生怎能如此行事,将我等读书人当成什么了!
一介小小女子罢了,她懂什么读书!又做什么资助?
想羞辱我么?
等等……
王玫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下意识抬头瞧了眼。
年轻姑娘?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是啊,听说这师家好味的掌柜早早没了爹……
师雁行何等精明,两只眼睛简直跟装了X光没什么分别,从王玫进门到偷窥自己不过短短几息,就立刻抓住对方心思。
得了,这人废了。
果然如裴远山所说,其中不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见了自己就露出真面目。
立在师雁行旁边的胡三娘子皱眉,此人好生无礼!
进门不先问好不说,竟还如此窥探!
师雁行摆摆手,示意胡三娘子稍安勿躁,又对王玫笑吟吟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在替自己找终身吧?”
心思被戳破,王玫悚然一惊,本能矢口否认,“自然不是……”
姑娘家家的,“找终身”这种话也是好随便出口的么?
到底是商户,不知羞耻。
师雁行换了个姿势,微微挑眉,慢悠悠道:“看样子,你倒不是没听过我的名声,故而进来后只有惊,没有疑。非但听说过,可能还对我的身家背景颇为熟稔……”
王玫哪里经历过这个,面上渐渐做烧,有种被人当众剥光了的窘迫感。
他想说话,却不知该从何开口,犹豫的这么会儿工夫,师雁行已经开始疯狂输出了。
“你见我年轻,又是个姑娘,自然打从心底里轻视起来。非但如此,你还要怀疑我的动机,觉得不过一介商贾而已,怎配与你们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平起平坐?”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似笑非笑,“你觉得自己很优秀,是天之骄子,来日必然飞黄腾达,别人善待你,一定想从你身上得到点儿什么,对不对?”
王玫只是没见过世面,但不蠢,听出她语气中的轻视,一时气愤压过窘迫,挺胸抬头道:“难道不是么?”
一个女人,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还能有什么目的?
你一定是图我!
师雁行瞅着他,突然笑起来,“镜子也不算多贵,即便买不起,不会对着水照照么?”
言辞骤然刻薄。
王玫怔了几息才明白过来她什么意思:
你不知好歹,回家照照镜子吧!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既羞且气。
“你,你好生无礼!”
胡三娘子忍不住骂道:“口口声声读书人,我看也没怎么样,我家掌柜的以礼相待,你从进门起,可曾问过好?书院里的先生,家里的长辈,就是这么教导规矩礼仪的?”
管他什么狗屁的读书人秀才公,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大禄律法有云,有功名者见官不归,你们是何等身份,竟也敢妄图要我行礼?”王玫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越发气得满面发青,又对师雁行冷笑,“师姑娘倒是好教养,不过一个家奴,也敢对我叫嚣?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师雁行不怒反笑,你看,这就是智障们的流氓逻辑。
胡三娘子只是说他没有为人处世的基本礼仪,别说是想资助你求学的好心人,就是路上偶然见了姑娘和陌生人,难道不该问一句好的么?
可王玫偏要扭曲成“好啊,你们竟敢让我卑躬屈膝”。
这不纯纯有病嘛!
简而言之,听不懂人话。
而对付逻辑流氓的最好方法就是比他更流氓。
“那你去告我呀!找裴先生告我,找知县大人告我去。”师雁行往后一靠,懒洋洋低头看手指。
嗯,下头的人历练出来之后,她的粗活儿干得少了,双手果然细腻不少。
“你!”王玫被她这幅无赖相惊呆了,憋了半日才道,“当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嗯,我是女子,你是小人,彼此彼此。”师雁行木着脸端茶。
“送客!”胡三娘子立刻扬声道。
话音刚落,门马上就被外面的姚芳和李金梅推开,“请吧!”
王玫怒气上头,哆哆嗦嗦指着师雁行说不出话来,到底是青着脸拂袖而去。
李金梅冲着他的背影啐了口,“什么王八羔子!”
姚芳也是皱眉,“还读书人呢,起码的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方才的话她们都听见了,简直不知好歹。
胡三娘子想的比姚芳和李金梅多些,出气归出气,事后却也担心。
“掌柜的,此人轻浮,心胸狭隘,非善于之辈,日后若得势,恐要报复。”
“还早着呢,”师雁行道,“他虽在甲班,可当初连个廪生都没考中,可见并非绝顶天才。且十九岁的秀才虽出色,也实在算不得顶流,不过鸡头而已。且不说来日得势,等他能考中举人再说,往上还有进士呢……”
就王玫这种心机城府,别说得势,能不能皇榜登科还未可知呢!
现实会教他做人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中了进士,王玫一无纵横才气,二无泼天家世,甚至就连容貌也不能令人过目不忘,又不会曲意逢迎顺势而为,凭什么高升?
若无贵人相助,来日能在地方上做个小官儿老死就不错了!
胡三娘子一听,这倒也是。
读书人千千万,可最后能登科做官的又有几人?
以后再说吧!
中午吃饭时,师雁行就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江茴听,把她也给气笑了。
“还真拿自己当人物呢,”江茴骂道,“倒不是自卖自夸,若你真想找,莫说秀才,便是举人也配得上!”
什么东西嘛!
秀才听着荣耀,也只是听着罢了,就是鸡肋!
每月没有进账不说,还得维持最基本的体面,又要想着往上考,花销不断。
多少人到死都是个穷秀才。
为什么穷?
考穷的!
众人说笑一回,下午师雁行又去见最后一个。
倒是有了点惊喜。
来人叫孟晖,今年二十三岁,他考中秀才三年了,却一直没去府城考举人。
据裴远山说,其实他的才学已有些水准,需尽快下场一试,即便不能高中,攒些经验和心得也是好的。
“最多两届,此人必中举人。”
但孟晖一直没去考。
裴远山问过原因,孟晖也坦白了自己的贫穷。
“不瞒先生,实在是考不起。”
若真要下场,头一个,二两的保银他就拿不出来。
乡试要去府城,他雇不起车,只得步行,往返少说两个月。即便自己不进行任何社交,不生病不受伤,光期间吃喝住宿各项加起来,就得小三两!
两边一加,光明面上的开销就有五两!
可翻遍整个孟家的家底子,都凑不出这么多银子。
即便有,他也不忍心因为自己,让全家老少都去喝西北风去。
“故而学生想等一等,等什么时候火候到了,能一击即中,再去。”
孟晖的想法很朴实,就是我折腾不起,只能尽可能压缩次数,最好是一次就中。
之前先生们不知道,知道时却已错过上回乡试,只得再等三年。
才学究竟如何,师雁行暂时不得而知,但孟晖的态度她很喜欢。
进门看清彼此后,孟晖难免有瞬间惊愕,但很快就调整过来。
他先行了个见面礼,开门见山地问道:“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想让我做什么呢?”
师雁行避开,受了半礼,又还礼。
听听这话问的!
多好!
同样是猜到这资助有所图,但王玫上来就是“你馋我的身子”,而孟晖却是“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师雁行请他坐下,又让上茶,待润了唇舌,这才道:“先生如此坦荡,实在令人佩服。”
孟晖顺了顺洗得泛白的长袍,坦然道:“人穷则志短,如今我既伸手向人要钱,难不成还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先生会有个好前程的。”师雁行说得很认真。
知世故而不世故,精明却不油滑,这样的人很好。
只要给他机会,一定能趁势而起。
孟晖拱拱手,“那就借姑娘吉言。”
他比谁都想高中。
顿了顿,孟晖又认真承诺,“如今我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但若来日得势,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必报姑娘今日大恩。”
天下没有白给的炊饼,他既领了情,来日自然该回报一二。
“不违背天地良心”……
师雁行禁不住笑起来。
他是读书人,按理说应该像王玫那样将“律法”“朝廷”挂在嘴边,纵然起誓,应该说诸如“不违背律法朝廷”“不冒犯龙威”之类的话。
但孟晖没有。
真有意思。
这就意味着,将来的某一天,他可以帮忙做些不那么光明的事情。
真是个通透而现实的人才。
师雁行心满意足,再一次感慨道:“先生来日定会有大好前程。”
孟晖拱了拱手,没有过分谦虚。
他也希望如此。
“至于报答,”师雁行想了下,说,“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我只希望先生早日得偿所愿,到那个时候再谈也不迟。”
孟晖点头,“也好。”
现在的他,确实没什么承诺的底气。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快,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搞定了,师雁行顿觉神清气爽。
“从今往后,先生一路的费用都由我承担,除裴先生外,外人不会知道。”师雁行正色道,“我会资助先生包括并不仅限于路费、住宿费,甚至必要的社交费用,希望先生不为琐事发愁,能将更多的心神放在正道上。”
“至于日后的人情往来,我们也可以商议,”师雁行说,“但我需要看到成效。”
孟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迅速蜷缩了下,面上微微做烧。
老实讲,这样赤裸裸地将读书科举当成买卖,摆到明面上来谈,哪怕心里认了,可真做起来时仍有些不习惯。
但这是没法子的事,他没有钱,他需要钱。
县学的先生们怜惜他,可好多先生本身就不宽裕,况且伸手接了一次,以后还能厚着脸皮继续扒在先生们身上吸血吗?
他不忍心。
但这位师姑娘的资助就不同了。
他们都有所图,各取所需……
“后年便是乡试,”孟晖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一字一顿道,“我必中举。”
有了钱,他就能安心读书,放心考试了。
师雁行喜欢有野心的人。
“好,那我就静候先生佳音了。”
离开时,孟晖忍不住问了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敢问姑娘是裴先生的什么人?”
这个问题,之前的三名秀才都没问过,师雁行也没主动说。
“我是先生的弟子。”师雁行坦然道。
孟晖低低啊了声,又笑,“果然如此。”
说来也是巧,之前他去找裴远山答疑解惑时,曾无意中看见师雁行出入,当时就有了猜测,刚才进门见是她,这份猜测便已隐隐有了答案。
见他笑容中隐约带着几分苦涩,师雁行也大大方方问:“先生似乎不太喜欢这个答案。”
孟晖的表情渐渐复杂起来,过了会儿才实话实说:“其实之前我曾想拜裴先生为师,但他说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