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不敢轻易走进阳光里, 更不敢轻易靠近玻璃中的木塔。
分明是整个屋子里最稚嫩的作品,此刻在他眼里却重逾千金,他不确信, 自己是否还拿得动。
他听到薛盛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知道他爸应该是说了什么,但他就是听不清, 所有声音都仿佛隔得很远,被磨得失真。
最后还是薛盛卫拽过了他,强迫他目光聚焦,恢复思考。
薛盛卫将从工作人员那儿要来的名片塞到他手里, 指了指上面的地址, 表情严肃地说:“我想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去解决, 你成年了, 应该可以处理的好。”
薛凛掌心托着那张小巧的白色名片,慢慢虚攥住手指。
今天本是个好天,空中无云,烈阳压得极低,光线洒在人皮肤上,都像是要扒下一层皮。
薛凛踩在充斥焦糊味儿的沥青马路上,却半点都感觉不到炎热,自心脏深处弥漫的凉意让他想要打颤,他只知道目的地,却不知道在目的地会得到什么,得到之后又会怎么样。
他抱着那个小巧的应县木塔上了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开往阑市艺术街。
午后的安宁让人困倦,司机为了消解困意按下车窗,点了根劣质香烟。
车速夹起的风蛮横地撞进来,将刺鼻的烟味涂满车身,这本是薛凛最讨厌的味道,但他此刻却浑然不觉。
他望向车窗外,车子正好路过跨海大桥,深蓝的海水托着金波,海鸥在空中肆意盘桓,他一眼望到聚满了游客的观海台,那熟悉的棕褐色木地板,以及钢化玻璃组成的围栏。
那时她捧着咖啡,被他一声叫回头,海浪翻滚拍击,微咸气息弥漫,霞色天光正好,他按耐不住,低头吻了她。
她在海风缱绻中阖眸回应。
出租车停在格斓模型艺术馆门口,薛凛交了车钱,手指搭上门把手,却迟迟未动。
不知为何,他偏对这个从没来过的地方生出近乡情怯的错觉,总有种莫名的力量,将他的脚步压的很沉。
但大概是他这样清俊出众的男生站在门口太过惹眼,忙碌的店主终于注意到。
她放下手中的刻刀,摘下橡胶指套,扯出张湿巾擦了擦手指,又在围裙上抹了抹潮湿的痕迹。
她快步走到门口,从内拉开门,仰头客气礼貌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门上挂的铃铛清脆作响,屋内溢出好闻的安神香气息,掩盖了薛凛衣服上的劣质烟味儿。
薛凛下意识垂眸,突然不敢直视任何光明磊落的目光,他微托了下手中的玻璃盒子,低声道:“我来......问些事。”
店主低头,看到了熟悉的应县木塔,她顿了顿,让开一条道:“进来吧。”
薛凛走了进去。
店内开着空调,正对着门口的是个造型奇特,颜色可爱的挂钟,正一摇一摆地晃动着。
店主拉了把椅子坐下,然后又示意薛凛:“坐。”
室内只有给小朋友做DIY手工的小椅子和小桌子,成年人坐下,不是不行,只是太勉强了。
以薛凛的身高和腿长,站在桌子之间都显得局促。
他只好站着:“我想问问这个作品的作者。”
店主仰头打量他。
他很高,宽肩窄腰,双腿修长,一张脸虽然带着宿醉的倦意,但仗着年轻,仍然是轮廓深邃,眉目有神,锋利且迷人的。
不得不说,他是那种会让人意乱情迷的男生。
店主笑笑,抓了抓利落的栗色短发:“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我们工作室送去参展的作品,你怎么给拿来了。”
薛凛隐去了薛盛卫和副馆长的交情,只是轻声说:“这位作者,我好像认识,她是在你这里完成这个作品的吗?”
店主收回打量他的目光,轻叹一口气,光洁的手指拨弄一下刻度板上的刀,又说了一遍:“坐。”
薛凛喉结滚动:“不用......”
店主云淡风轻说:“她在这把椅子上坐了一个多月。”
薛凛立刻收回喉咙中的话,将应县木塔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坐在了那张矮小的椅子上。
椅子很小很挤,椅背戳着他腰上一掌的位置,硌的难受。
他几乎不敢挪动半分,好像轻轻一侧,椅子就要翻了。
店主这才弯了弯眼睛:“矮吧,也窄吧,但是小孩子坐正好,她是我这里第一个做手工的大孩子。”
薛凛眼睑颤动一下,手指轻轻摩擦着布满刻痕和乱七八糟染料的桌面。
经年的磋磨让粉色外漆里的木头漏了出来,慢慢又被空气氧化出一层光滑发暗的膜。
薛凛嗓音有些沙哑,苦笑了一下:“这件作品,为什么叫《生日礼物》?”
店主沉默了半晌,盯着薛凛说:“如果你是那个人,你就该知道为什么叫生日礼物,如果你不是,我也没必要答复你。”
薛凛攥了攥手指,又慢慢松开,语气有些小心:“她什么时候开始......”
店主说话的语速很快,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又好像那些记忆始终在很清晰的地方,随时可以脱口而出:“九月底,对新人来说,哪怕是这么小的木制模型,要做成等比复刻,最少也要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
薛凛隔着玻璃罩,轻轻摩擦着小巧的木塔。
原来她在一个多月之前就在准备生日礼物了。
她从来没有忘记他的生日。
薛凛眼底浮起红丝,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她一点都没透露过,他根本猜不到。
为什么不说呢。
为什么一句都不说呢?
在他指责她,诘问她,质疑她的喜欢时,为什么不肯辩解一句呢?
他就像过分自信的冒险家,自顾自踏上年久失修的玻璃栈道,他从不会低头看脚下的危险,他永远以为很对,以为绝对不会有事,但玻璃却在中途碎裂,他一脚踩空,直直坠了下去。
薛凛缓了缓情绪,哑声道:“可以让我看看她做这个的录像吗?”
好想知道她是怎样把一片片木头刻成型,拼成木塔的,好想知道她怀揣着怎样的期待来准备这份生日礼物。
想知道她的辛苦,更想知道她的情意。
现在他终于坐在这里,却残忍的与她割裂半年之久,空气中连一丝她的气息都消失不见了。
她是如何在这里走动,如何研究图纸,如何困倦疲惫,如何谈起他。
一点一滴,都变得那么奢侈。
店主摇摇头:“没有监控录像了,店里只保存一个月的记录。”
薛凛的神情一瞬间落寞下去,睫毛搭在眼底,仿佛被莫大的失落击碎。
店主眼神闪动一下,再次叹了口气。
她去柜台后面取来自己的手机,点进相册快速翻动几下,推到薛凛面前。
“按理说我不该给你看的,但不得不说,见证你的遗憾也是这件作品的衍生意义,虽然没有监控,但闲着无聊,我拍过几段视频。”
店主偶尔将魏惜当做思想成熟的大人,聊些人生理想之类的大事,偶尔看魏惜尚显青稚的脸,会把她看做小孩,逗她说些有的没的。
第一段视频。
视频一开始,镜头有些颤抖,魏惜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椅子上,正专心致志刻一扇窗棂。
店主笑问她:“哎,你为什么非得做应县木塔,大雁塔不行吗?千寻塔不行吗?”
魏惜抬起头,发现她在拍摄,也没阻止,弯眸笑笑:“我看他在语文书上画过应县木塔,别的东西他都随手画在废纸上,这个应该是他喜欢的。”
店主打趣:“哟,好细心啊小朋友。”
魏惜被她调笑的语气弄得耳根粉红,低笑摇摇头:“第一次谈恋爱,我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好。”
第二段视频。
窗外传来细碎错乱的雨声,雨点拍打在玻璃上,夜色是浓墨一般的黑。
她伸了个懒腰,隔着玻璃,用手挡着光看雨景,镜头对着她的背影。
店主感叹:“这么大的雨,我都琢磨着今天不开门了,结果你又跑来了。”
魏惜轻飘飘道:“我尽量每天都来,怕来不及。”
店主忍不住好奇道:“你都喜欢他什么呀?”
魏惜仰起下巴,头发散着,后脑勺圆润:“嗯......很多很多,有点复杂,我说了你会觉得我幼稚。”
第三段视频,镜头猛颤一下才稳住。
店主疼惜责备的声音传来:“你看看你,手都划成什么样了,我让你戴手套你不戴。”
镜头对着她的手指,上面有很多长长短短的划痕,血已经擦掉了,只剩下白色的破裂的痕迹。
她的皮肤那么细嫩,那些细小的痕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魏惜满不在意道:“没办法嘛,我是生手,带手套做不好,总是嵌不上。”
店主:“要不我借你钱你买一个得了,将来有钱再还我。”
魏惜搓了搓手指,把划痕藏起来,固执说:“那不一样。”
薛凛想起她手上的痕迹。
他不是没看到,只不过她神态自若的解释说是整理错题弄得。
他轻而易举的信了。
没再问问,没再多想。
那时她每天手上带伤,他拉着她的手时,她偶尔会微微一缩,痛得皱眉。
可还不等他怔忪,她就恢复了自然,更紧的回握住他。
第四段视频。
她眼前的木塔已经小有规模,废弃的木条碎屑堆成了小山,她的手法也越来越熟练。
店主围着木塔拍了一圈,才将镜头对准她:“不错嘛,一眨眼都像模像样了。”
魏惜谦虚道:“谢谢姐姐帮我。”
店主拉把椅子坐在了她对面:“我现在很期待那个重要的人收到礼物时的样子,你一定要拍给我看。”
魏惜眸中带着狡黠的期待:“好。”
店主意味深长地逗弄她:“他可真幸运,被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喜欢,你还花这么多时间给他做礼物,换成我,我才懒得做呢,直接砸钱买。”
魏惜目光明亮,十分郑重道:“我现在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时间,我愿意花费时间为他准备礼物,这是我能给的最好的。”
......
四段视频都很短,确实是店主百无聊赖时拍摄的,没有什么主题,也没有规律。
她浓重深厚的情意,一个多月的辛苦坚持,最后只留下这四段视频,他仅仅窥见一隅。
薛凛望着暗掉的视频看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来,泪水从眼底滚落,砸在地上,他感到无所适从的空虚和恸痛。
她大概很期待他惊喜的样子,但他给了她什么呢?
他问她,你的喜欢是价值五千块钱的喜欢吗?是跟林佳祎交易的那种喜欢吗?
他在表白那天就强行吻了她,像是刻意在她身上留下标记。
他提议每天早晨要在校外碰面,然后故意耗着她迟到,看她面对韩春平时的心虚紧张,磕绊遮掩。
他约她去人来人往的地方约会,明目张胆地拉她的手,看她心惊胆战,面红耳赤。
他让家里的豪车每天送她回家,让小区里进进出出的邻居都知道,她是他的。
他看着她惊讶,懵懂,害羞,享受她因他而左右为难,辗转反侧,手忙脚乱,情绪起伏,他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
然后,他还揣摩她用情几分。
他自以为在不动声色地加深她的爱,却不知道她的爱原本磅礴,只是在他的忽视和误解下逐渐坍塌。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什么都失去了。
薛凛茫然垂下头,将头埋到手肘的位置,脊背孤寂地颤抖着,垂着的手指近乎自虐似的按压着骨头,骨节发出可怕的闷响。
店主递给他一杯温水,平静地叙述道:“十一月九号那天,木塔镀完漆,我让她来取,她却跟我说,对不起,她不要了,看见这个木塔,她就会想起有多喜欢你。”
“我始终觉得很遗憾,这一个多月的付出不是假的,那份准备许久的真心不是假的。于是就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本该收到礼物的那个人看见。”
“可惜我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出于无奈,只好将这件作品送去参展,寄希望于看展的人中会有那个人。”
薛凛红着眼睛,声音克制着颤抖:“......谢谢。”
店主:“我不知道你们俩还有没有故事,把这些事告诉你很冒昧,但看得出来,你很在意她。我曾经跟她说,浪漫无往不胜,现在这件礼物送给你,作为交换,希望有一天你来告诉我,她快乐幸福的样子。”
薛凛硬是留下了一笔钱,作为店主珍藏这份心意的感激。
然后,他将木塔拿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天空下了太阳雨。
雨水毫无预警地泼洒下来,将他彻头彻尾淋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