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管家有些忌讳,劝道。
“少爷,咱们还是去船舱里避一避吧。”
他说完这话,还冲行船的船工打了个眼色,让船儿往旁边让了让。
宝船在樟灵溪的波浪中微漾,暂时没有靠岸。
潘寻龙胆气足,头也不回的拒绝了。
“不怕,我又没有作甚亏心事,怕这干嘛。”
他多瞧了两眼这些送嫁的纸扎队伍,瞠目结舌,感叹道。
“这户人家豪气啊,送嫁队伍这般气派!”
潘寻龙继续道。
“玉溪镇真是能人辈出,咱们靖州城的香火店我前几日去过,棺椁卖的倒是结实,这等纸扎的冥器,那是万万比不上玉溪镇的。”
俞管事拍腿,“少爷胡闹,你去棺椁铺子作甚!”
潘寻龙连忙闭了嘴,不再说话了。
……
两船交错而过,待那艘船走了,俞管家这才吩咐船儿靠岸。
码头边,玉溪镇打鱼的汉子和艄公瞧了瞧这边,议论不已。
“今儿这是怎么了?”
“一来就来了两艘大船,一艘比一艘还气派!”
……
潘寻龙上了岸,眼睛在周围瞅了瞅,瞅到捕鱼船上的元伯时,眼睛一亮,当下便挥手道。
“哎,兄弟,是我,是我哎!”
元伯听到声音,起身瞧了过来。
潘寻龙兴奋,“元伯大哥,是我,小潘啊!”
元伯:“知道知道,你怎么来了?”
他撑着竹篙,让渔船朝岸边靠了靠。
潘寻龙:“我来寻顾昭的,喏,那日没有请你们上百味茶楼,我今儿特意带了他们的茶叶和几笼白玉裹玲珑过来。”
说完,他示意旁边的俞管家,让他分两笼给元伯。
元伯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推拒,就听潘寻龙热情道。
“早膳吃了没?”
“香着呢,别客气啊,我可是叫你元伯的小潘嘞,咱俩还客气啥。”
说完,他挤了挤眉眼。
元伯失笑,知道他这是在揶揄自己的名字。
……
元伯接过蒸笼,随手往船上一搁,身姿灵活的跳上了岸边,弯腰将缆绳系好,起身道。
“找顾昭是吗?他没在家,我带你去吧。”
“哎,那感情好!多谢大哥了。”
潘寻龙眉飞色舞,瞧,为人还是要热情一点的。
他一热情,旁人不也跟着热情起来了?
……
元伯带着潘寻龙来到涯石街,指着前头的铺子,开口道。
“喏,顾昭应该还在里头,你过去问一问,我得回去了,渔网里还兜着鱼呢。”
潘寻龙:“成!多谢元伯大哥了,等我忙完了再找你玩啊。”
元伯摆手,转身走了。
……
潘寻龙抬头看前头的铺子,阳光有些晃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念着铺子上的匾额。
“桑氏香火行。”
“……乖乖,难道刚刚那些纸扎人,还是高人扎的不成?”
潘寻龙搓了搓手,抬脚走了过去。
“顾昭,顾昭在吗?”
潘寻龙瞧了一眼桑阿婆,声音立马小了下去,礼貌又腼腆。
“阿婆好,我找顾昭。”
桑阿婆瞥了潘寻龙一眼,朝里头喊道。
“顾昭,有人找。”
顾昭从里头出来,手上还拿着竹篾子,“谁找我?”
潘寻龙笑眯眯:“是我呀,小潘!”
顾昭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潘寻龙踟蹰了下,老实道,“寻你问点事。”
顾昭点头,“成,你等等。”
……
顾昭将后屋的工具收拢后,又在院子的井边净了净手,这才抬脚走到桑阿婆旁边,低声道。
“阿婆,我明日再来,成吗?”
桑阿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虽然不热络,却有着难以察觉的温度。
“我昨儿便说了,顾小郎得空自个儿过来,无需客气。”
她坐的位置正好能从小门里瞅到后头的屋子,那里,一座宅舍已经初具形态。
桑阿婆温声,“再过几日,老婆子便也没什么可教的了。”
顾昭冲桑阿婆做了个揖,“阿婆谬赞了,顾昭会的只是粗浅功夫,许多细节还需要您的指点。”
桑阿婆颔首,“空了过来。”
这是许诺会教顾昭扎纸一术。
……
顾昭辞别桑阿婆,抬脚和潘寻龙走了出去,问道。
“说吧,找我什么事啊。”
潘寻龙让俞管家先把蒸笼搬过来,又往顾昭手中塞茶罐子,冲着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顾昭失笑,“行啊,小潘哥,你这是求人办事的姿态啊。”
她将茶叶往回推了推,笑道。
“我可不敢收,回头做不到可得被你埋汰死了!”
潘寻龙不接,将两只手背在身后,连连摇头。
“小事小事,就算不成也不打紧,我来拜访总不能空手吧。”
顾昭无奈。
远处的榕树下,桑小盘和桑小棋正在玩耍,顾昭招了招手,让两人拿了蒸笼,笑道。
“和阿婆一起吃吧,以后还要经常麻烦你们呢。”
“多谢顾小郎!”小盘小棋兄弟也不客气,笑眯眯的接了过去。
......
顾昭引着潘寻龙来到榕树底下,那儿有一块长形的砂石板块,夏日的傍晚,时常有人在这儿纳凉。
顾昭扫了扫上头的榕树叶和榕树籽,招呼潘寻龙,道。
“坐吧。”
见潘寻龙落座,顾昭又道。
“好了,说吧,什么事要问我,你又是要请我去百味茶楼,又是给我大老远的捎来……想来应该是重要的事。”
“你放心,能帮忙的,我一定帮!”
潘寻龙踟蹰了下,抬头看顾昭。
“我还没和你说过吧,我叫潘寻龙,以前不懂事的时候,我可讨厌这个名字了。”
寻龙寻龙,学堂里的小伙伴老是捉弄他,说他这般胖笨,哪里像是能够寻龙的人。
顾昭咀嚼着这个名字,“寻龙?潘寻龙?”
潘寻龙点了点头,“我今儿来,就是想问问你,咱们樟灵溪的江水里是不是有龙君?”
顾昭目露警惕,心里涌起忌惮,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瞧见顾昭板下的脸,潘寻龙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一般,大喜道。
“真的有是不是!有的是不是?!”
他伸手拽紧顾昭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顾昭,多问了两句,那黑白分明的眼里居然有水光涌现。
“呜呜,我就知道有!”
“水里肯定是有龙君的!”
潘寻龙又笑又哭,也不等顾昭的回答了,径自在原地跳了跳,一派欢喜不能自已的模样。
顾昭拧眉。
她瞧出潘寻龙应该是没有恶意了,但这般模样……瞧过去也不像是叶公好龙那般,因为猎奇和喜爱在问着龙的事情。
顾昭忍不住问道。
“小潘哥,你问龙君的事,是为了什么?”
潘寻龙发泄完激动得不能自已的开心,重新落座,按捺住心绪,想了想,整理语言道。
“这事说来话长,其实要从两百多年前的那场大旱说起。”
“那时靖州城连逢三年大旱,大家伙儿的日子过得都苦,到后来,人便不成人,反倒似鬼......”
靖州城干旱,僧道神婆一流便冒了出来,都说和尚不说鬼,袋里没有米,气候不正常的热,大家便筹了银子,几家一起做那法事。
潘寻龙神情恨恨,“不知道是哪一家这般没天良,居然说五牲供奉不成,那便用人牲!”
“他们也不用自家的孩儿,趁着我家太太太太.祖去地里忙活,偷偷的骗了我祖上的叔祖和姑奶奶,将他们丢到河里祭了龙君......”
潘寻龙希冀的看向顾昭,开口道。
“我们潘家几代人,都想寻一寻那龙君,问问......”他哽咽了一下,“问问我那小小年纪,还没长大的叔祖和姑奶奶……他们是不是去了龙君的身边,日子过得好不好。”
顾昭沉默。
潘寻龙从怀里小心的拿出一个手札,蓝皮灰线,纸张年代久远,上头的纸已经磨得起了毛边,甚至还有些脆。
潘寻龙:“我那太太太太.祖是个读书人,灾年之前还会写话本,那叔祖和姑奶奶是对龙凤胎,最是喜欢听他们老爹讲故事了。”
“叔祖和姑奶奶没了以后,我潘家祖上讨公道不成,只得背井离乡,太太太太.祖日日挑灯苦读,吃饭做活都手不释卷,我们几代人苦读做活,到我爹这一代,这才回了靖州州城。”
潘寻龙将书递给顾昭,开口道。
“这里头是太太太太.祖写的话本子,当年印刷了好几版,是特意写给叔祖和姑奶奶的。”
“当年祭祀后的半个月……真的下雨了,我们一直想着,是不是真有龙君。”
顾昭翻开看了看。
故事形态各具,但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位龙君,龙君扬善除恶,铁面无私却又通人间疾苦,在祂的身边,永远跟着一对叫做小南小北的童男玉女。
天真稚气,无忧无虑。
顾昭看了一会儿,心中百感交集。
她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白蛇和小南小北能够以鬼身入了石雕成灵,甚至那龙君的手段颇为通天。
两百多年前没有龙,但有人希冀这樟灵溪有龙,他写了这样威风凛凛的龙君……人间话本流传,渐渐的,话本子里的龙君和童男童女便有了念力。
机缘一到,白蛇化龙。
……
顾昭看向潘寻龙,低声道。
“我见过樟灵溪里的龙君。”
对上潘寻龙希冀的眼睛,顾昭顿了顿,继续道。
“龙君的身边有两个待如珍宝的龙太子和小龙女,是对龙凤胎小童,他们唤作小南小北。”
潘寻龙瞪大了眼睛,眼里无端的却有泪珠滚落。
小南小北……
寻龙寻龙,他真的做到了。
....……
第58章
阳光透过树梢缝隙落下,风随影动,树影婆娑。
“哎,我怎么就掉眼泪了,真奇怪!”潘寻龙胡乱的拿袖子擦了擦眼睛,小声的嘟囔。
“明明该是欢喜的事情。”
“要是我那太太太太.祖知道这事了,不知道该是多高兴呢。”
他的心潮涌动,久久不能平静,和顾昭细细碎碎的念叨个不停。
“顾昭,你说他投胎了没有……不成,不管投胎没投胎,我回去一定给他祭祀一桌,烧些纸衣纸钱,再把这事捎下去!”
顾昭没有出言打扰,待他的心绪平静了一些,这才继续道。
“其实这位龙君,你的太太太太.祖也是认识的。”
“啊?”潘寻龙瞪大了眼睛。
因为刚刚掉了眼泪,他的鼻头还有些红红的,此时瞪圆了眼睛朝顾昭看来,微微张着嘴。
胖胖的身子,圆圆的脑袋,有几分小可爱。
顾昭眼里浮上笑意,“是啊,小潘哥,你的太太太太.祖早就见过龙君了,更甚至龙君能够成为龙君,也是因为有你们潘家人给的机缘。”
潘寻龙不解:“我不明白。”
顾昭沉吟片刻,问道。
“灾年里,你那叔祖和姑奶奶捡了条下山寻水讨活路的白蛇,这事你知道吗?”
潘寻龙点头。
祖上一代传一代,寻龙是潘家几代人的夙愿,到了他爹这一代,更是直接为他取名,叫做寻龙。
他小时候听着祖宗话本子里的故事睡觉,长大知事,从他爹那儿听到了潘家的那场人祸。
那条白蛇颇为通灵,被两娃娃捡回家后,灾年里留在了他们潘家。
听说还会陪两个娃娃玩耍。
“它也死了。”潘寻龙的神情有些黯然,“被那些恶人扎了七寸,自己投到大江里死了。”
“我听我爹说过,那蛇的血都染红了好一片的江水。”
潘寻龙顿了顿,神情恨恨中又有两分解气,畅快道。
“不过那白蛇威武,投江之前还咬了设坛的和尚和富商,他们当场脸上浮现了青灰,掐着胸膛吐着黑血,没走七步人就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