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阿婆沉声,“顾道友。”
顾昭走了过来,将纸人往旁边搁了搁。
“阿婆,这纸人通了阴,上头附了一位媒婆,眼下已经回鬼道了。”
“多谢。”桑阿婆冲顾昭点了点头,表示知情了。
旁边的小盘小棋兄弟也知事,两人将那顶媒婆样的纸扎人一起抬进了香火店。
顾昭瞧着里头的纸扎房子,轿子,童男童女,丫鬟婆子……各个精致灵巧,眼里流露出艳羡。
还是死人好啊,缺啥让阳间的家里人烧一烧,一转眼就啥都有了。
桑阿婆跟着往里头瞧,叹了一声:“明儿我便将这纸人烧了,画了眼点了睛,纸人通阴了,到底是不吉。”
分别的时候,顾昭犹豫片刻,将自己答应王翘娘的事情说了说,最后道。
“阿婆,做鬼亲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她生前被人剥皮活埋,去的那般苦,我也想让她死后风光大嫁。”
顾昭眼睛瞅了一眼桑阿婆店里还摆着的那些纸扎,继续道。
“我扎纸的时候,你能指点一二吗?”
怕桑阿婆误会,她连忙补充道,“粗浅的也成,其他我自己琢磨。”
桑阿婆沉默片刻,她瞧着顾昭,眉眼舒缓,浑浊的眼好似在回忆那泛黄的记忆。
半晌后,她的视线定了定,冲顾昭微微颔首。
“好,顾小郎得空了便过来吧。”
顾昭欢喜,冲桑阿婆做了个揖,“多谢阿婆了。”
......
得了应允,接下来巡夜的时候,顾昭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赵刀多瞧了一眼,摇头道。
“你啊,运道不差,那桑阿婆平日里性子古怪着,对你倒是和颜悦色。”
顾昭反驳,“哪里古怪了?我瞧阿婆倒是人好,我听我阿奶说过,阿婆身边的两个小童都是别人丢在她家门口。”
“家里爹娘不要,桑阿婆捡了养大的。”
能养别人家孩子的人,哪里有什么性子古怪?
有古怪也是高人的矜持罢了!
赵刀揶揄,“哟!这还没有学东西,就护上了?”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哪呢!肺腑之言,肺腑之言罢了。”
两人往前巡夜,后半夜倒是太平得很,赵刀也有了谈兴,就和顾昭说起了桑阿婆的事。
“听说年轻的时候嫁到了祁北郡城,是行商的人家,家大业大,养过一个儿子。”
顾昭诧异,“桑阿婆有儿子?”
“那怎么不见他啊。”
赵刀叹了一口气,“后来没了。”他瞧了瞧周围,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桑阿婆是咱们玉溪镇的人,小户小宅的,家里祖上便是吃阴人这碗饭的,桑阿婆早年那夫家虽然是行商,但祁北郡城有屋舍有家业,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了。”
“所以啊,这两家并不相配!”
顾昭踢了一颗石头到草丛,惊起一阵虫鸣,不满道。
“什么相配不相配的,桑阿婆是阴人,她要当真想要拿黄白之物,那不是非常容易的事吗?”
“只不过修行之人信奉自然,取财有道罢了。”
赵刀:“是是。”
他睨了一眼顾昭,还说没有护上,这不是护上,什么是护上?
……
赵刀继续道。
“听说曲家是因为恩情,又贪图桑阿婆走阴带的偏财运,这才和桑家结了亲。”
阴阳阴阳,一曰月一曰日,两者一黑一白,本就带着天堑沟壑。
曲家成了亲后,对桑阿婆通阴之事又有诸多避讳,后来乃至两人鸾凤纷飞,镜破钗分。
桑阿婆也就带着孩子回了玉溪镇。
赵刀回忆,“我和他差不多年纪,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呢。”
“他心静,性子也静,六感比我们灵敏多了,以前还有游方的道长想收他做小童,对了,不说差点忘了,你瞧见桑阿婆那扎的纸人没?是不是各个都栩栩如生,他啊,手上的功夫不比桑阿婆差。”
“画画的功夫尤其好,那时桑阿婆婉拒了游方道长,想着送他去学堂的......可惜没有立住,一场风寒人就没了。”
顾昭:“啊......这真是可惜了。”
她面露惋惜。
赵刀瞧了一眼顾昭,心里叹了口气。
那时曲亦枫没的时候,也不过是昭侄儿这般年纪,想来桑阿婆今日是瞧着顾昭,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了。
……
“梆!梆,梆,梆,梆。”
“五更天,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顾昭瞧了瞧周围,趁着人途鬼道岔开的空档,连忙将这五更天的梆子打了。
随着梆子声落,一道嘹亮的鸡鸣声响起,紧接着便是层起彼伏的鸡鸣声。
都说雄鸡一唱天下白,此时天边也泛起了鱼肚白。
顾昭和赵刀挥别后,踩着清凉的晨风回了长宁街。
......
翌日,一艘宝船扬了帆从靖州州城朝玉溪镇驶来。
通宁县镇,一艘气派不凡的宝船整了整帆,也朝玉溪镇驶来了
……
第57章 (捉虫)
阳光落在江面上,江水波光粼粼,就像是太阳朝江面撒了一把细碎的金子。
潘寻龙手撑着船沿,江风凉凉的吹来,他的目光朝江面看去,感慨不已。
就是这样的大江啊。
他们潘家的叔祖姑奶奶就是被恶人扔到了这样的大江里。
……
潘寻龙出神时,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少爷,樟灵溪水域辽阔,水深着嘞,大人让我看着你,不敢靠这么外面的!”
俞管家皱着脸拍着腿,紧张兮兮的呼唤潘寻龙。
潘寻龙撇嘴,“怕什么,船上这么多人,平白无故的,总不能一个浪打来把我掀下去了。”
话才说完,就见前头水天相接的地方倏忽的起了个大浪。
潘寻龙连忙闭嘴,眼睛惊疑不定的朝那边看了过去。
他有些怕,更多的却是兴奋。
“管家管家,你瞧到了吧,那是什么?平白无故的,江面怎么起了个大浪?”
“哪呢?”俞管家老眼昏花,“是风吧,风来将水花卷了起来。”
“不是风!”潘寻龙眼睛亮晶晶的瞅着一片平静的江面,兴奋不已。
“是龙,一定是龙!”
“樟灵溪里肯定有龙!”
江水之中,细细碎碎似乎有孩童的笑声,风一吹却又散了,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只是一声鸟鸣罢了。
晨起的阳光落在樟灵溪中,染红了河畔白头的芦苇丛,一阵风来,芦苇摇摇摆摆,似和潘寻龙一般欢喜心情。
……
同样的江面,另一艘宝船上,主人家的心情却有些沉重。
船的主人是通宁镇的张尚志张员外,说起通宁镇的张员外,那是个了不起的汉子,便是玉溪镇的人也多有耳闻。
他早年是个行商,常年在外头收货贩货,一点点积攒,这才发起了家。
现在做的是丝绸布匹的生意,在通宁镇有一处布庄,附近的新嫁娘都喜欢去他那儿裁一块红布,做一漂亮的新嫁衣。
员外郎和家里的妻子感情甚笃,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只可惜的是女儿没有立住,早早的便没了。
宝船上。
张员外看着碧波无垠的江面,喟叹了一声。
“可怜我们家乖囡囡了,还那般小人就没了,我张尚志卖了那么多布匹,绣庄里的绣娘裁了一套又一套的新嫁衣......到最后,我连给我家乖囡囡做一身嫁衣都不成,还得找人家给囡囡叠纸衣......”
张尚志说到心酸处,忍不住抬了抬手,拿袖子擦了擦泛出泪花的眼睛,哽咽不已。
他是矮个子的中年男人模样,年轻时候又矮又瘦还黑,现在人到中年了,这几年养得富贵,倒是有几分富态。
眼下瞧过去面皮有些白,腆着个肚子,擦泪的时候有几分憨态。
“当家的……你别哭,哭了我心里也难受。”
旁边,张尚志的夫人施芸娘拿了帕子替张尚志擦泪,自己的眼里也泛起了泪花。
张尚志侧身,抬头瞧了瞧施芸娘,虎目含泪的扑了过去。
“夫人!我心里难受啊!”
“好了好了,还有旁人瞧着,当家的莫做这番姿态。”
孙芸娘拍了拍张尚志,面上有些无奈。
和张尚志不一样,施芸娘是个高挑的美人。
因着今日去迎扎给早逝闺女儿张兰馨的纸人轿子等物,她穿了件钴色的襦裙,颜色有些暗,但这却一丝不减她的好颜色,反倒衬得她的肌肤愈发的白皙。
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却仍然称得上一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果然是岁月从来不败美人。
施芸娘又低声安抚了几句张尚志,船到玉溪镇码头的时候,张尚志已经整理好了心情。
船工拿出木板架在宝船和码头的石阶上,张尚志抚了抚身上有些褶皱的衣襟,又拍了拍袖子,这才抬脚走了下去。
除了眼睛周围有些红,哪还瞧得出他方才掉过金豆子,扑在夫人怀中哭的狼狈相。
张员外一行人下了码头,直接往涯石街奔去。
......
涯石街,桑家。
在桑阿婆的吩咐下,小盘小棋将那顶媒人婆子的纸人拎到门口。
再往前走几步,那儿有一块大石头,哥俩将纸人搁在石头上。
小盘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他鼓起腮帮子,用力的冲火折子吹了口气,火苗蹭的跃起。
见火起,他连忙将火折子凑近大嘴媒人,火光相接,纸扎竹篾编制的纸人一下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明亮的火光中,青白的烟气好似有一丝黑雾飘出。
明晃晃的烈日一照,黑雾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顾昭在一旁瞧着,知道这是昨日那媒人鬼通阴,留下的一缕鬼炁罢了。
精致的媒人纸扎被火吞噬,一阵风吹来,灰烬四散开来。
顾昭松了口气,旁边的桑阿婆也松了口气。
小盘小棋抬头看桑阿婆,又看了看顾昭,不解道。
“阿婆,顾小郎,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桑阿婆没有说话,有些粗粝的手摸了摸小棋的脑袋。
顾昭瞧了一眼,见桑阿婆没有制止,简单的解释道。
“像纸扎人,纸扎驴马,轿子宅子......这等物事都属于冥器,阴阳有隔,多数人六感不灵,他们是瞧不见烧的冥器元宝是否入了鬼道,但其实这里头是有预兆的。”
“鬼道人途交汇时,二者相融,风气骤起,那时,风便是打着旋过来的。”
“像阿婆说的那样,媒人纸扎通了阴,阴物就容易顶着这纸扎人由鬼道到人途,所以我们要将它烧了。”
“方才那风吹来的灰烬是四散的,说明这纸扎媒人没有入鬼道,这样一来,这纸扎烧没了就是没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哦。”小盘小棋恍然。
小棋绞着手指,抬头觑桑阿婆,期期艾艾模样。
“阿婆,都怨我,是我不小心的。”
“不说这个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们发现了错误,能够老实的和我坦白,而不是欺瞒,我心里已经很是欣慰。”
桑阿婆摸了摸小盘小棋的脑袋,眼睛虽然有些昏花,但那心却不盲。
她安抚了小盘小棋两句,抬头看向顾昭,视线往下,落在顾昭白皙修长的手指,叹道。
“扎纸也算是粗活,顾小郎......”
顾昭连忙道,“我可以的。”
她面容认真诚恳,“累也不怕,求阿婆指点一二。”
“成,你跟我来吧。”桑阿婆见状不再多言,她点了点头,拄着拐杖,转身回了香火铺子。
顾昭抬脚跟了上去。
……
桑阿婆的香火铺子是用了正房改制的,中间隔了墙,留了个两人宽的门,前头搁了两木架的金银元宝和线香盘香,地上摆了大花轿和宝船宅子纸扎,各个巧夺天工。
因为地上的空间小,一些纸扎人被桑阿婆用绳子掉了起来,就这样挂在三面的墙上。
顾昭多瞧了几眼,同情的瞥了一眼小盘小棋。
天可怜见的,这夜里起夜,冷不丁的瞧到这些吊着的纸扎人,心里该多害怕呀!
......
桑阿婆领着顾昭到后头的隔间,地上散乱着竹子、剪子、刨刀、彩纸、画笔等物。
桑阿婆拄着杖,往旁边站了站,盯着地上的彩纸,声音沉沉的问道。
“顾小郎可会作画?”
顾昭摇头,“闲时涂鸦,只懂皮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