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附近的道长都吓死了,连吃饭的三清铃和宝剑都没要,转身人就跑了。”
潘寻龙的目光朝外头看去。
大榕树再往外是江水,江中一块草木丰泽的小汀州,河岸两边杨柳青青,树木的枝丫浸润在水中。
水波流淌,树枝微晃。
潘寻龙喟叹:“灾年里,人活得还不如一条蒙昧的白蛇有良知。”
畜生知道护着家里的人,而他们呢,居然拿别人的孩子进行人牲。
潘寻龙想到这,后牙槽咬了咬。
“我要是生在那个时候,一定和白蛇一样,扑上去狠狠的咬下一块肉!”
顾昭:“它不是投到大江死了,它是去寻小南小北了。”
她顿了顿,伸手拍了拍潘寻龙,宽慰道。
“而且它真的寻到了,至死它都护着他们……你们要寻的龙君,就是那条白蛇。”
潘寻龙震惊,“怎么会。”
顾昭深吸了一口气,半晌轻笑了一声,只觉得这缘分也当真是奇妙。
她解释道。
“那一夜,鬼道里的大鬼做恶,涯石街的鬼道和人途交叠。”
“一些石雕通了阴,石匠将石雕由涯石山的悬崖往下扔,想要毁了石雕。”
“不想那日大水,石雕里有两尊娃娃石像,还有一尊龙雕,它们完好无损的沉在了樟灵溪的江水中。”
潘寻龙的眼睛随着顾昭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果然,这涯石街几乎三五户就会出现一户石匠,院子里摆着的是或憨或威严的石雕,各个巧夺天工。
顾昭目光直直的看着潘寻龙,认真道。
“你太太太太.祖写的话本精彩,他真心实意的希望这世间龙君。”
“随着故事的流传,人们口口相传,故事汇聚了人间的念力,为白蛇和那两个被祭祀的娃娃寻了一线生机。”
念力不是香火,是人们心里由衷的认可和纯粹的祈祷。
一个好的故事,它是可以慰藉受过伤,千疮百孔的心灵的。
人在世间走这一遭,总有不平愤懑之事,求人求己不成时,他们便会将心灵寄托,期盼着这世间真有如书中所写的那般龙君存在。
祂铁面无私,却通人间疾苦,扬善除恶,哪里不平哪里有祂。
信力汇聚,如丝一般涌向樟灵溪的河底。
慢慢的,这樟灵溪中就出了一条龙君。
“所以我说,你祖上见过龙君了。”
潘寻龙听得心潮澎湃。
是白蛇!
白蛇居然成了龙君!
顾昭失笑。
……
此时日头尚早,顾昭站了起来,侧头对潘寻龙笑道。
“走吧。”
潘寻龙迷糊,“去哪里?”
“寻龙,寻龙,潘寻龙。”顾昭念叨了两下潘寻龙的名字,颇为有趣的笑了笑,开口道。
“小潘哥,你的名字既然叫做寻龙,那只是听我这么一说,有什么意思?今儿啊,我就带你去寻一寻龙!”
潘寻龙眼睛亮了起来,“可以吗?”
他真的能见到龙君吗?
……还有他的叔祖和姑奶奶。
顾昭点头:“自然。”
她微微弯腰,将搁在石板上的茶叶罐子拎在手中。
潘寻龙看了过去,瞧着他将那茶罐子上下抛了抛,笑眯眯的看了过来,笑道。
“总要报答小潘哥不远千里,乘着宝船为我送茶叶和白玉裹玲珑的情谊啊,你说对不对?”
潘寻龙拼命点头,“对对对!你说得可太对了!”
果然没错,这做人还是得要热情又大方!
瞧!他一热情大方,旁人也跟着热情大方了。
元伯如此,顾昭如此。
玉溪镇的人纯朴啊!
......
择日不如撞日,顾昭准备今日便带潘寻龙去樟灵溪里寻一寻龙君。
潘寻龙:“我那宝船在码头边。”
樟灵溪水域宽广,河道交错纵横,涯石路的水域狭窄,他们不熟悉水路,宝船是停在六马街的大码头处的。
顾昭:“无妨,我们不用你的宝船。”
……
顾昭打算只带潘寻龙一人去,龙君和小南小北生活在樟灵溪中,它们的生活宁静自在,顾昭不想多去打扰。
她心里叹了叹,眼里闪过一抹忧虑。
毕竟,龙君不是真龙,它的真身只是石雕罢了。
……
潘寻龙给的话本子还在顾昭手中,顾昭低头瞧手中那蓝皮灰线的老旧书籍,若有所思。
时间的流淌带走了许多东西,却也留下了许多。
话本子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神龙东游记五个大字。
顾昭看了两眼,将手中的话本子递给了潘寻龙。
“你自己拿着吧,我想……小南小北应该也希望,能够再一次听听,自己阿爹写的故事。”
“好,我给他们讲!”潘寻龙接过,珍重的将它重新收好。
......
顾昭找桑阿婆借了竹排,招呼潘寻龙。
“走吧,小潘哥。”
竹篙轻碰岸边的泥土,数只小螃蟹受惊,倏忽的一下便钻到了小洞里。
顾昭一个用力,竹排晃悠的往前。
潘寻龙还是头一次坐竹排,颇为稀奇的左右探看。
顾昭贴心的为他准备了个小板凳,瞧到这一幕,好笑道。
“小潘哥,你有没坐过竹排吗?”
潘寻龙摇头,老实道,“我连船都很少坐呢。”
他们祖上的两个孩子便是在樟灵溪里没的,樟灵溪水域辽阔,水下暗流湍急,到最后连尸骨也找不回来。
从那以后,虽然他们潘家人想着寻龙,却也是畏水的,尤其是还未成年的孩子,家里盯得比眼珠子还要紧张。
顾昭点头,“难怪,刚才你要跟我走了,你那管家着急得很。”
潘寻龙撇嘴:“我都这般大了,爹就是太小心了。”
……
两人闲说话时,很快便出了涯石这一片的水道,水域渐渐深了,竹蒿撑不到地下的砂石了。
左右无人,顾昭收了竹蒿,冲潘寻龙道。
“抓紧了,我要加速喽!”
“啊?”潘寻龙不解,却还是拽紧了身下竹椅的两边把手。
顾昭笑了笑,随即化炁成风。
竹排陡然的提高速度,就像是掠水的白鹭一般,身姿轻盈却不失矫健。
不过是眨眼之间,竹排便在数里之外了。
水波在后头涟漪绽开。
潘寻龙欢喜,忍不住哇哇大叫起来。
“畅快畅快!”
“当真是飘飘乘风似欲去,去住瑶池白玉台......顾昭,难怪古往今来,这般多的王孙贵子不要王权富贵,只想着寻访仙路。”
“当神仙太快活了!”
顾昭哈哈笑了一声。
“餐风露宿时候,肯定又贪恋红尘了。”
潘寻龙连连点头,“也是也是,要是让我以后都吃不到百味茶楼的白玉裹玲珑,我一整天都没有精气神嘞!”
……
竹排逐渐慢了下来,放眼望去,这一片江波无垠无边,阳光细碎的撒在上头,波光粼粼。
顾昭燃了三柱清香,只见烟气不散,片刻后凝聚成一只振翅的白鹤。
顾昭以掌托起这小小的白鹤,嘱咐道。
“去吧,帮我寻一寻龙君。”她瞥了一眼面露惊奇的潘寻龙,继续道,“就说潘家后人来寻,盼与龙太子小龙女一见。”
话才落,白鹤羽翅一振,灵巧的身子跃入另一个空间,不见踪迹了。
潘寻龙正待说话,倏忽的,前头水天相接的地方凭空起了一道大浪,浪花足足有数丈高。
白色的水花在半空中的绽开。
潘寻龙指着浪花,“龙,龙!”
他打了个磕绊,好不容易将舌头撸平,兴奋不已。
“顾昭快看,真的是龙君!我早上乘宝船来的时候,也是见过的!”
孩童细细碎碎的笑声踩着水花飘来。
顾昭迎着东面看去,微微眯了眯眼睛,轻声道。
“来了。”
随着顾昭话落,水浪重重的落下江面,但顾昭和潘寻龙都知道,不是龙君走了,反而是它来了。
龙君潜在水下,身子蜿蜒游弋而来,搅动水下层层暗流,两个小童紧紧的贴在龙君身上,一人坐龙头,一人被细长的龙尾卷曲。
“哗!”
长龙出水,姿态昂然,无数的水花飞溅,艳阳下,水珠折射着五彩的光芒,但这一切都不如巨龙来得震撼。
顾昭仰头,心里喟叹。
无论瞧过几回,这巨龙出水的一幕,还是这般让人心神澎湃。
头一次见到龙君的潘寻龙就更不争气了,他往后仰了仰,瞧着半空中的龙君,耳膜里都是心跳的声音,如擂巨鼓。
“嘭!嘭!嘭!”
潘寻龙喃喃:“龙君......”
阳光下,巨龙的身子似有金光闪耀,它似鹰的爪子中抓着一颗金灿灿的圆球,龙头坐一胖腿的小儿,龙尾卷另一个,蜿蜒的身姿在半空中动了动。
潘寻龙:“叔祖......姑奶奶......”
……
“汝是潘家后人?”
巨龙的嘴动了动,一道瓮瓮沉沉的声音从上头传来。
潘寻龙还在痴痴的看着龙君头上和尾巴处的小儿,没有回答巨龙的问话。
顾昭杵了下潘寻龙,“嘿!口水收一收,龙君问你话呢!”
潘寻龙收回心绪,忙不迭应道,“是是。”
他整了整衣襟,难得的肃容。
“龙君,潘云旭是我的太太太太.祖,当年憾事发生后,潘家讨公道不成,恶人势大,潘家只能离开了靖州州城。”
“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到我爹这一代,我们终于回了靖州城。”
他顿了顿,从怀里将蓝皮灰线的书递了过去,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鼻子莫名的酸涩。
眉眼低垂,将其中的辛酸无奈掩藏。
“我叫潘寻龙,我潘家的祖宗想寻一寻樟灵溪的龙君,不为荣华,不为富贵,我们就想问问龙君......小南小北是不是到了您的身边,他们过得好吗?”
有没有开心?吃饱穿暖了吗?
樟灵溪的江水那般冷,那般黑暗,没有爹娘陪伴在身边......有时候是不是害怕了?
……
不知什么时候,龙君松了尾巴,上头的小南踩到竹排上,龙头处的小北还不待龙君弯下头颅,倏的松开了拽着龙角的手,从蜿蜒的龙身上滑了下来。
顾昭提了口气。
还不待她有动作,就见龙君的尾巴微微一动,轻巧又安稳的将小北搁在了小南的旁边。
两个娃娃头凑着头,探头朝潘寻龙手中蓝皮灰线的书看去。
“啊!是阿爹的字,真的是阿爹的字,小南记得!”
女童的声音细细尖尖,里头隐隐带着哭腔。
小北也跟着点头,握紧了拳头,“是阿爹,阿爹没有忘记我们。”
两娃娃鬼灵附石,顽石成灵,眼处灰翳,声音里头虽然是伤心和激动,但往眼睛处瞧却不见半分的悲伤。
多瞧了两下,反而有种古怪的诡异。
顾昭叹了一口气。
小南小北一下扑到龙君的尾巴处,抱着那细长的龙尾呜呜咽咽。
龙君用尾巴轻轻的将两娃娃圈在里头,龙头微微弯下,眼眸灰翳,瓮瓮的声音里都是温柔。
“莫哭莫哭。”
“龙君会一直陪着你们。”
小南小北拿手揉眼睛,抬头破涕而笑,歪头模样娇憨可爱。
“当真?”
龙君颔首:“自然是真。”
它松了松尾巴,两小娃娃蹬蹬蹬的从竹排这端跑到竹排那端,缠着潘寻龙,闹道。
“这么说,你得喊我一声叔祖祖了?”
“我我我!我是姑奶奶!”小南举手,欢喜不已。
潘寻龙点头。
“没错,我这一脉是你们走后,云旭祖宗生养的小儿,是你们的弟弟。”
小南小北欢喜,“噢噢,我们是长辈喽。”
两人拍着手笑闹潘寻龙,瞧见他个子高,又去扯他,想要比他更高,如此他们才更像长辈嘛!
潘寻龙心里咧嘴。
这两祖宗还怪沉的!
嘿嘿,难道这就叫做甜蜜的负担吗?
潘寻龙瞧了瞧左边的小南,又瞧了瞧右边的小北,一时间,心里甜滋滋的。
他比他老爹出息哩!
叔祖和姑奶奶,他是头一个瞧到的!
……